周熠眉头微紧。
老四摇头,“她的老相好里不乏有能耐的,放着金丝雀不做,非要当个朝不保夕的流莺。你要打听消息,没准她能帮上忙。”
周熠问,“她也碰那个吗?”
“好像没有。她这人说傻也傻,说精也精。”
周熠点下头,“知道了。”
他推门出去,旋即隐入夜色中。
老四早年混帮派,斗殴中被打坏一条腿,坐了几年牢,被改造成功,发展成特情,即港片里的线人。但是这一群体普遍素质低,自律性差,用罗毅话说,难当大任。罗毅之前安排过几个,要么早早暴露,被处理,要么被重新拖下水。
警察做卧底,术语叫“化妆侦查”,通常是短期任务,比如冒充一下买家或上下线,长期的话,规矩太多,束手束脚,而且受过标准化训练的人,身上多少会有些痕迹……所以罗毅才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周熠这种情况,是第一个,也可能是唯一一个。
老四的特长是收集消息,多年来,发展出一张巨大的暗网。这条街,只是其中一部分。他有很多小猫小狗,小鸡小鸭,前者是半大孩子,给点小恩小惠就能跑腿打探消息,不惹人注意,后者是性工作者,这类人整日接触三教九流,床上翻滚时,人最放松,容易套话儿。
老四问罗毅是否也过来,周熠留了个心眼儿,没说实话。
因为若要论起苦大仇深,无论是他,还是他的上线,大概都在老豁的“死亡名单”上,被悬赏的未必只有他一个。钱财动人心,不能不防。
***
两天后,还是这条街,昏暗的巷子里,几个男的围住一个女的。
一个带点娘娘腔的男声,义正言辞道:“人与人之间,还能不能有点信任了?”
“啪啪”两个耳光,把女人打得趔趄。
“石灰,头孢,你老实说,有没有耗子药?”
另一个说:“我说吃起来这么带劲,敢情是下了猛药,太缺德了啊。”
女人捂着脸,摇头说“不敢”。
娘娘腔说:“你们有什么不敢的?告诉你,我们老大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女人低着头,不停地道歉。
“听说你口~活儿不错,把哥们几个伺候爽了,帮你美言几句。”
女人被摁跪在地,头发被人揪起,却仍拼命躲闪。
男人不耐烦,又是两个耳光,打得她嘴角破开。
“装什么装?不就是个卖的,嫌哥们不够格?”
忽然听见警笛声,由远及近,几个人对了下眼色,不能吃眼前亏,一溜烟消失在巷口。女人身子一软,瘫坐在地上。
听见脚步声,她麻木地回头,看见一双长腿快步走来。
“快走,他们马上就回来。”
男人说话时脚下不停,往巷子另一头走,女人站起来但腿仍发软,男人干脆抓住她手臂,拖着她跑,并找了地方躲起来。
果然那几个又返回,骂骂咧咧:“哪有警车?臭娘们跑了,准是她同伙干的。”
“是不是她那姘头?”另一个说,“那个窝囊废,只会吃软饭,当王八。”
接着是猥琐的笑声。
女人带着疑问看过来,男人晃一晃手机。
原来刚才只是播放一段音频。
等那些人彻底离开,天色也完全暗下来。眼前的人,眉眼隐在帽沿阴影里,一身黑,与夜色融为一体。
玫瑰警惕地问:“你是谁,为什么要帮我?”
男人不答反问:“刚才为什么要反抗?”
玫瑰羞愤道:“这种小马仔哪能帮我说好话,不过是想占便宜罢了。”
“看来还挺懂规矩,那还敢往白~粉里掺料,要钱不要命?”
“我也不知道,这些都是……”玫瑰住了嘴。
“跟那种不可救药的人绑在一起,值得吗?何不自己找条活路?”
玫瑰听到这句,猛然抬头。
对上一双黑亮的眼,没有温度地看着她,她又赶紧垂了眼。
男人平静地问:“这种日子过够了吗?如果给你个重新开始的机会,敢不敢要?”
***
网已撒下,接下来就是等待鱼儿冒头。
等待与罗毅汇合,他最近在西南边境执行任务。
夜晚,出租房里,地板上铺了块垫子,烟头的床。
周熠本来打算让烟头跟何唯走。
可听说他只能孤身上路、一个帮手都没有时,她立即飙泪。尽管他安慰说:“这样方便行事,你老公战斗力爆表,带了人反而是拖后腿。”
她还是坚持:“让烟头跟你一起吧,你们有默契,也许能帮上忙。”
他想了想,没再反对,因为烟头的确是个好帮手。
两人说话时,不约而同看向睡得正香的小家伙,虽然长成大狗的样子了,在他们眼里依然还是只小萌狗。何唯说,“照顾好它。”
“我知道。”
此刻,周熠觉得很对不住烟头。想来它也是锦衣玉食过惯了的,这一路风餐露宿,到地方后又关小黑屋,被迫当一只宅狗。
下午有空,周熠去了趟菜市场,买了排骨回来炖,人狗平分,吃得都很满意。又带它出去夜走了一圈,消食,撒欢。烟头对这个陌生城市很好奇,对随处可见的异国脸孔十分敏感,对一江之隔的灯火就更为好奇,冲着汪汪叫……
吃饱了,玩累了,回来它也就碎觉觉了。
人却没那么容易。
周熠开始做俯卧撑,仰卧起坐。身体折腾累了,脑子却还是清醒的,心是长草的。想起有一回,他问:“今晚我需要做俯卧撑吗?”
她随口回:“爱做不做。”
他笑,“那就做吧。”然后就虎扑过去。她不解,“不是要做俯卧撑吗?”按两人约定,那就是不滚床单、用运动消耗掉过剩体力。
他振振有词,“是你问我做不做,我说做。”
“我什么时候问你了?”
“把你那句话反过来读一遍看看。”
“……流氓。”
然后小拳头雨点般落下,砸在身上,痒在心上。
回忆起这些温暖娇软的细节,周熠不觉轻笑出声。
随即听到一声“哼唧”,果然,烟头也睁眼了,意味深长地看过来。
这只狗精。
周熠不理烟头,他翻身下床,从包里翻出那只小刺猬。不由摇头,它比你差远了,没你好看。但还是亲了一下它的小鼻子,放回去,跟那只小猪继续在包里耳鬓厮磨。
他又拿出一样事物。是一个手串。桃核雕刻而成。
何唯说这些桃核来自某个博物馆,还是她不小心闯祸被罚去打扫院子时捡到的。那里的桃树吸收日月精华与国宝祥瑞之气,硕果累累,师兄们都偷吃不过来,有些落到地上,自然风干,被雪覆盖,果核完好如初,被她发现也是一种缘分。
桃核质地硬,有油性,适合雕刻,个头偏小,适合做手串。
她说:“我没事儿时就刻一颗,可以磨练心性,最近刚完工,给你戴着玩。”
他知道,她是故意说得轻松。
虽然他只认出一个是鱼,其他几个都是怪模怪样,但刀工细腻,栩栩如生,任他这种外行也知道下了功夫。
此时他对着灯细看,忽然想到什么。
他拿起手机,搜索“上古神兽”。辨认出一二,有貔貅,麒麟……造型纹路并不繁复,力求简洁却抓住神韵,原本凶悍的面目,多出几分憨态和萌感。每一颗都浑圆而质朴,像一只只小拳头,用红绳穿结。拳拳的心意,浓浓的爱意。
她的确是有天分,理应去学习,去打磨,有朝一日绽放光芒。
他看向窗外,夜色浓稠,仿佛比家乡的更深更暗一些。
这时候,她也快出发了吧。
***
同一时间,何唯也躺在公主床上,看着手机里一张照片。
某人扎条围裙坐在秋千椅上,悠闲地抽着烟,右下角还有酣睡的烟头乱入。比起他那张经得起强光考验的脸,她更喜欢的是他放松的神态,身体自然舒展,微眯眼睛,享受阳光的样子。
他终于从阴影里走出来了。
只是,又要回去。
何唯收起手机,思念之余,还有些不安。她不禁怀疑自己的“懂事”是不是不合时宜?也许她应该撒娇示弱留下他才对。可她也知道,爱上一只雄鹰,不能指望像天鹅一样终日耳鬓厮磨。
她的不安,不全是因为周熠。
回来几天了,老爸不知是刻意回避,还是工作需要早出晚归,竟然没和她打过照面,只是通过几次电话,言简意赅,没一句废话。
而妈妈就更奇怪,也忙得见不到面。
对于她要出国留学,妈妈当然赞同,在电话里明显松了口气,但是她敏感地觉得,那个“如释重负”似乎还藏了些别的东西。
跟老爸起码通话正常,跟老妈电话都不畅通。
今天她打了几次都无人接听。打去办公室,秘书说田总监两三天没上班了,请了事假。她忽然想到,也许妈妈是跟那个人在一起。虽然她现在还没准备好面对自己的生父,但也不能带着谜团走。
次日上午,何唯去了趟公寓。
那次田云岚找上门,没能说服女儿跟自己回去,但留了一串钥匙。
从客厅和卧室的整洁程度来看,似乎一两天内主人都没回来过。她又去了书房,一进门就觉出哪里不对。
桌上太乱了,不像是妈妈的风格,做财务的人心思细,再忙都要井然有序。妈妈常说,书桌的整洁程度反应了一个人的内心世界。
何唯走了过去,随手帮整理一下,然后看到一份宣传册。
封面上,赫然写着“肿瘤医院”字样。
上次见妈妈时,她就消瘦许多,以为是最近家庭变故所致。如今联想起种种迹象,何唯一下瘫坐到椅子里。
作者有话要说:
2020.1.28
第80章 风再起时
何唯很快见到妈妈,在本地最权威的医院。
肿瘤科病房,田云岚正躺着休息,对女儿的到来颇为意外,随后淡淡笑了下,因为没化妆,脸色苍白,病容明显。
何唯的泪水瞬间涌出,问:“您打算瞒我多久?”
田云岚说:“告诉你,也只是多一个人担心。”
何唯哭出来:“那也多一份力量啊。”
乳腺肿瘤,初步诊断为良性。但也要经过术后病理检查才能最终确定。
田云岚想过保守治疗,看过中医,按中医说法,病因是“七情所伤,所愿不遂。”很符合她的情况。医生开了药,她也遵医嘱服用,但疗程长,这期间拍了片子,结节又长了些。西医建议尽快手术,早一点定性。
作为女性,要做这样的决定,的确是有点难。何况是田云岚这种完美主义者,连眼角出现一条细纹都如临大敌,更无法接受身体上明显的缺憾。
自去年年底,何天奎病倒,母女之间产生隔阂,又随着身世被披露,隔阂加深。但终究是母女连心,如今又恢复了往日的亲密无间。
何唯问:“妈妈,你怕吗?”
田云岚迟疑了下,点头,“很怕。最近经常梦见你外公外婆,然后就胡思乱想,也许是……”要和他们会合了吧。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都是反的。”何唯抱住妈妈,“现在不要怕了,我会保护你。”
田云岚感动之余,委屈也冒头,独自撑着的确是很辛苦。
母女之间说着体己话儿,自然绕不开一个人。
田云岚问女儿:“真的很爱他吗?”
何唯点头,眼角眉梢都是爱意。
“这辈子就认定他了?”
何唯重重点头。
田云岚感慨:“这样也好,人这一生看似很长,长到让人三心二意,但其实也很短,短到只够爱一个人。”
“周熠他看起来像浪子,但不是。跟那个人还是有本质的不同。”
话题引到此,她留意女儿神色。
何唯睫毛忽闪,显然是听明白了,但是并没搭腔。
田云岚心里叹息。
但有些话还是得说:“妈妈希望你不要怨恨他,他当初并不知道你的存在。”
如果知道,他也许就不会走。这段时间她经常想这个,卓然也许会是个不错的父亲,天马行空的那种,跟孩子一块疯一起追逐艺术梦……
何唯摇头,“我不怨,反倒是很感激,因为他给了我一半生命。”
田云岚知道在女儿心里,爱是有排序的。现在排第一的或许是周熠,然后是父母,如果只认一个父亲,无疑是何天奎。眼下,父女间的坚冰尚未融化,只提供了基因的生父根本排不上队。她觉得这也不错,那个人现在也的确没法面对。
她最近没去探视,因为会被他发现异样。但她一直跟机构保持联络,知道他的进展,也听说周熠去过,不知聊了什么,但显然对他产生了积极影响。
周熠这个人,或许还存有疑点,但也算是值得托付。她不能再自以为是地决定任何人的命运了。
***
何天奎也知道了田云岚的病情。
倒不是何唯说的,而是出国日期到了,何唯却提出延期。他知道没法强求,就像当初何唯不曾抛下昏迷的他,她也不可能离开即将手术的妈妈。
他只能搬出周熠,“他知道了恐怕会反对。”
何唯说:“那就不要告诉他,免得他分心。”
何天奎叹气。
情之一字。
他在经历了命运的嘲弄后,连听说即将拥有另一个孩子,见到了B超照片,他也只是短暂地激动了一下,过后就是茫然,甚至觉得荒唐。
***
回到黑水市。
周熠没等到罗毅,却等来他出车祸的消息。
罗毅从西南赶回来,途中与一辆违章驾驶的货车相撞,头部受伤,仍在昏迷中。周熠却觉得可疑,为什么偏偏在这时候出事?
但是老豁的能量未必那么大。罗毅毕竟不像他,身边是有队友的。除非警方内部有鬼,所谓黑警。也许是西南那边的,被毒贩收买,趁他来东北时下手。
周熠被自己这一想象惊出一身冷汗。
他的隐秘身份,长期以来只有两个人知道,罗毅以及他的上司。但是一年多前,那位刚退休的上司就因病去世。一旦罗毅再有个不测,他将成为断了线的风筝,孤立无援,腹背受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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