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熠嘴角紧抿,只觉得一股气流在胸腔里乱窜。
只想一脚油门,离开这里。
可是他不能。
有人是走不得,有人是不能走。那一刻,他觉得他们都一样,是粘在这个巨大蜘蛛网上的飞虫,等待着他们的,都是被吞噬的命运。
***
接下来,进度条加快。
乔珊“捉奸捉双”,成功甩掉博士,博士已经下水,只能把苦水往肚子里咽。乔珊开始明目张胆来找意中人,对此乔安未发表见解。
或许是无暇顾及。
因为又出了“意外”,乔安费尽周折洗白、存进国外账户的巨款,不翼而飞。除了发誓不惜血本也要查出谁搞的鬼,还有个迫在眉睫的问题——挣钱。
另外,他跟老二之间的罅隙,连底下人都感觉到了。听说老二萌生退意,打算上岸,所以,正缺一笔养老钱。
工厂开始加大出货量,近期有一笔大交易。
周熠知道,时机已成熟。
苦心孤诣,步步为营,他终于得到了参与交易的资格。准确说,是成功取代了“老二”得来的机会。
事关重大,交易时间地点一再变化。他必须随时把消息放出去。真正交易前的几个小时,周熠奉命去附近踩点。防止对方黑吃黑,设埋伏。
他们来到一条街,因为是城乡结合部,入夜时分,只剩半数的店铺依旧营业,多是些餐馆,棋牌室。这时手机已经上缴,一行三人,周熠是小头目,但另外两个都是老豁的人。
终于,一个借店里电话跟女友话别,一个忽然肚子疼去茅房,周熠站原地抽烟,瞅准时机,把烟蒂扔进垃圾桶,同时丢下去的还有个别的东西。
他若无其事地走开。
身后响起一个熟悉声音:“七哥,你果然是条子。”
周熠不动声色,只是稍偏下脸:“你说什么?”
“我看见了。”
周熠余光瞥见崽子举起右手,指间捏一枚小小事物。
“看在平时情分上,我不会告密,但你也不能去交易了。”
崽子走过来,看他那步伐手势,周熠立即明白,他要让自己出个“意外”,然后顺理成章地缺席……问题是,乔安他们本来就十分警觉,对他也不见得全然信任,他这时出事,未免太巧合,交易时间地点肯定还要变更,甚至取消……
一股劲风袭来,崽子使出擒拿手,还特么是他教过的。
周熠灵活避开,“你听我说,我不是条子。”
崽子不说话,只出手,希望速战速决。
周熠抱有同样想法,那两个人随时可能回来,而崽子不参与交易,是特意跟他出来的,两人相处太久,或许自己近日神思有异被他察觉,所以只要崽子“消失”,一切都可以继续……
他一招锁喉,把人制住,敲晕,撬开最近一家店门,把人拖进去。店面狭小,是个盲人按摩店,他就地取材,把人绑起、堵上嘴。交易结束后,他会第一时间赶来放人,到时再解释。
就算他不幸挂了,早跟罗毅打过招呼,会尽量“照顾”崽子。最迟明天一早八~九点,店家来开门也会发现多了个大活人。就算崽子不甘心,半夜闹出动静,引来邻居甚至警察,起码也是几小时后的事了。
月黑风高,一行人赶往交易地点。在这期间,周熠又获悉一条重要信息。
关于另一批货,从邻国走私的一批军火,始终查不出藏匿地点。居然从乔安一个心腹跟人低语时听到,当然不排除是个诱饵。
到了约定时间,买家出现,关键时刻,警方出场。
三方交火,场面混乱,周熠趁乱脱身,在夜色一路狂奔,终于赶到那条街,离老远就见火光冲天。遥遥听见消防车鸣笛,他有种不好预感。
稍后混迹于围观人群,他看见消防员抬出担架,蒙了布,露出一只烧焦发黑的手,腕上钢表不久前还划过他的脸。
他转身走开。
他没有时间自责和哀悼,还有任务,他要去找那批货。哪怕是个陷阱,那就一个人去。大不了死了。他偷了辆没锁的小货车,找到那个地点,一处闲置的农房。这一带,青壮年大多出去打工,有的留下老人孩子,有的留锁头看家。
眼前这一家属于后者,有正屋,仓房是铁门,窗户装了防盗网。
撬开仓房门锁,果不其然,已经空了。
但细看地上灰尘痕迹,的确是曾放过货箱,空气里还有些残余的气息。
枪油的味道。
他缓缓直起腰,忽然觉出不对。
门口响起一个声音:“果然是你。”
他转过身,看见黑洞洞的枪口。
乔珊穿着黑色短皮衣,牛仔裤,高帮靴,一身冷冽气质,面色苍白,眼睛有些浮肿,表情平静而苍凉,看样子知道她哥的情况了。
她晃一晃枪口,“有什么要说的吗?遗言。”
他扯下唇角,没开口。
枪声响起。
装了消~音~器,声音不大。正中右胸。
他仰面向后倒去,后脑勺着地的瞬间,他想,这么近的距离都不敢爆头,可见枪法有多差,如果有防弹衣就好了。
他和真正的警有何区别?就是这个了。
从一米宽的门口望出去,天边泛起鱼肚白,但是他可能看不到天亮了。因为感到胸闷,呼吸困难,怕是血气胸,即将休克……
忽然响起引擎轰鸣声,像是摩托,他一个激灵撑了起来,一手捂着伤口,踉跄着走到门口,恰好看到正屋房门打开,一辆摩托开出来,冲出院门,扬长而去。
所以,乔珊刚带人将这批货转移,留下来看到底谁是鬼。
听见“滴答”声,周熠低头,看见地面上晕染开一小片暗红色。
再看伤口,血液从指缝流淌,整只手已经染红,生命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离他而去。他从裤袋摸出一卷纱布,拉开衣襟,直接塞进伤口。
疼得眼前发黑,差点晕过去。脑子却豁然清醒,他在做什么?
因为内疚,特意跑来送死?忘了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吗?
他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这。
他又从裤袋掏出手机,播出一串号码,告知摩托车型号,以及自己的大致方位。那是刚才在人群中顺手牵羊的老年机。
他还想往前走,走一步是一步。可是没走到大门口,忽然跪倒,身子往旁栽去。只有两手还交叠在一起,死死按住伤口。
***
周熠再次醒来,人躺在病床上,罗毅坐在床边。
罗毅下巴有胡茬,眼里有血丝。见他睁眼,如释重负,简短介绍了后续情况。
乔珊落网。
乔安拒捕,被当场击毙。
老二被捕,还不曾开口。
老豁奉命守卫化工厂,万一有事就销毁设备以及人。自然没能成功,因为警方早就知道这里,抢先行动。但老豁抓紧时机,给了那个博士几刀。与其说是灭口,更像是为了私仇。老豁在混战中身中数枪,跳进排污池,池子连通江河。
见床上的人皱了下眉,罗毅说:“他身上那几枪,不乏要害之处,大量失血,再加上感染,应该活不成了。”
他问,“我们成功了吗?”
罗毅迟疑了下,“成功了。”
周熠扯唇一笑,何其惨烈的成功。
罗毅手机响,没理会,对他说:“你先好好休养,其他的事稍后再说,我这几天会比较忙,你等我。”
周熠看他离去的背影,步伐有力,脸上虽然疲惫,但精神抖擞。对他们来说,历时多年的案件,屡次受挫,终于破获,终于松一口气,甚至扬眉吐气。
而那份惨烈,只是对他而言。
他这才反应过来,罗毅口中“其他的事”指的什么,要兑现承诺了。
七年。
那些条件,对于当年的他来说,或许还有一点点吸引力。
此时此刻,轻得如同一缕烟。
几天后,周熠坐在医院后院的长椅上。他刚剃了头,短得可见头皮,更显刚毅、硬汉的同时,也多了几分匪气,有点生人勿近的气息。
他手里拿着一份报纸。
当地的报纸,社会版面有一则关于“火灾”的报道,根据核实,死者是黑社会性质组织的成员,因纠纷被绑架,因奋力挣扎,晃动暖气管,牵动私接的电线,引发电火,酿成惨剧。
周熠合上报纸。
步步为营,机关算尽,也抵不过一个小概率的意外事故。
这几天,罗毅忙得没空露面,倒是打来电话,提到崽子的情况,遗体没人认领,罗毅就安排人送去火化并安葬。
周熠记得崽子说过:知道自己不会善终。他不在乎怎么死,只在乎怎么活,所以奉行“今朝有酒今朝醉,今晚有妞今晚睡”……说起这番话时,崽子脸上带了与年龄不符的沧桑。
这让周熠想起此前认识的宁小宇,跟崽子年纪差不多,也有个一言难尽的原生家庭,招惹是非的体质,始终在失足的边缘试探……但不同的是,那个少年有基本的是非观,有一颗向善的心。
所以,他就建议学个一技之长,还赞助了学费。他们一直通过QQ联络,偶尔上网,看见对方留下的大段留言。这几年他无暇上Q,不知这位飘忽的少年混得如何,但愿能比崽子幸运一些。
周熠想到这个,情绪才轻快了一些。
忽然觉得自己被人窥视,一回头,对上一张诡异的脸,吓了他一跳。
那是一张白刷刷的脸,只露出眼睛鼻孔和嘴,眼睛上下还各有一条红道道,其他连脑袋带身子,都罩在一个黑斗篷里……
他想起来,这是个动画片里的形象,无脸男。好在是大白天,不过怎么有人这么无聊,把孩子弄成这样?
小家伙被发现,索性站直身体,嗯,小小一只。
看他穿着病号服,好奇地问:“你怎么了?”
“……烟抽太多,肺坏了。”
周熠逗他,“你怎么了?穿成这个鬼样子?”
“因为就要到万圣节了呀,我要提前体验一下。”
周熠笑,现在小孩子都这么时髦了吗。
他指了自己的脸,“你看见我戴的面具了吗?”
小家伙仔细打量,“哪有,你骗人。”
周熠心里说,对,我的面具就是骗人。
他忽然觉得有趣,小孩子天性纯净,喜欢戴面具来装神弄鬼,大人们一脸真诚,却可能是心怀鬼胎,对他们来说,每一天都是万圣节。
他刚结束了一场旷日持久的表演,又要奔赴下一场了。
厌倦了吗?不,他十分期待。不,他已经迫不及待了。忙碌起来,就不会有空想别的了。
医生叮嘱,至少要住院两周。
可是周熠等不及,他当晚就故伎重施,偷了消炎镇痛药物,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就擅自出院。上了路,才知道自己托大了,身体根本就没准备好长途跋涉,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只能打起精神,以及加大剂量。
到后来又发起高烧,伤口情况恶化。
他在小旅馆检查了一下创口,只是漠然地笑了笑。
比起在烈火里打滚,算什么?比起在大雪中翻了车,天寒地冻心更冷,算什么?比起不知如何死法,被丢进河里任其肿胀腐烂,又算什么?
他看着镜子里触目惊心的伤口,摸了下那串银项链,然后咬着牙上药,包扎。再喝一口烈酒,重新上路。
从周熠得知当年真相,到他再次去找顾远钧,中间隔了几个月。这期间他并不知道要做什么。似乎也做不了什么。即使做了什么,也换不回什么。
直到某一天,他看电视,经济频道的年度财经人物专访,看到一张几年不见的脸,并没有岁月痕迹,比起他离开家时,更从容,更自信。
主题是“传承与创新”。
那人侃侃而谈,虽然自己是从父亲手中接过企业,但将来会遵循现代企业管理方式,任人唯贤。真正的传承,不能局限于一个家族,一个姓氏……
他在电视前冷笑,一个人,何以虚伪至此。
是时候来个人提醒他,都做过什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
2020.1.15
第78章 风再起时
七年时间,着重讲来,也不过半个夜晚。
夏日昼长夜短,鸟儿开始啼鸣,窗外可见晨光。
让周熠想起七年前,离开何家的那个清晨。那时以为再也见不到的人,依偎在身侧,为他担忧,为他垂泪。
曾几何时,觉得命运待他刻薄。如今看来,还没有遗弃他,给了最好的补偿。
幸亏,他没有像见过的那些人一样,投入恶魔怀抱。
周熠亲一下何唯的额头,“去睡吧。”
她像是粘到了他身上,“我要和你一起。”
他一个公主抱,捧着最珍贵的宝贝,轻轻放到自己那张床垫上,随后也躺了上去,她拉开被子,与他紧紧相拥。两人都疲惫至极,不只是一夜未睡身体上的疲劳,还有心理上,精神上的。
周熠以为会睡不着,但软玉在怀,很快就陷入梦乡。
直到被饿醒,睁开眼,已经日上三竿。
烟头从柜子里扒拉出半袋子狗粮,美餐一顿,惬意地趴在床边,一副“反正我是吃饱了你们爱睡几点睡几点”的表情……
两只饿死鬼托生的,先填饱了肚子才去洗漱。两人挤在镜子前刷牙,何唯先刷完,伸开手臂搭上周熠肩膀,问:“亲爱的,你今天上午有安排吗?”
周熠心说,还有上午吗,这都几点了。
他嘴里还有漱口水,脸颊鼓鼓地摇头。刷完牙,擦干嘴巴,对着镜子摸着新长出的胡茬。
何唯雀跃道:“我帮你刮。”
“你行吗?”
“别说是电动的,就是刀片那种我也行,最擅长使刀了。”
稍后,周熠坐在马桶盖上,何唯坐在他腿上,手持手动式剃须刀,在他涂满泡沫的下巴上游走,她的手很稳,表情专注,仿佛正在对待一件作品。
他看过她做陶艺,画素描,做泥塑,射击绘画,但头一次如此近距离。被她捧在掌心里,有种难以描述的悸动,或许应该叫“怦然心动”。
她身上穿着他的衬衣,露出一双光滑笔直的腿,眼皮有些红肿,却更显眼水充盈。刮完后,她用指尖轻抚他的下巴,像是检验自己的作品,然后吻他。
他回吻,从嘴唇向下游弋,经过下巴,脖颈,锁骨,用力吸吮。她受不住,仰头,呼吸紊乱,两手按住他肩膀,指甲几乎陷进肌肉里去。
漫长一吻结束,她娇喘微微,在他耳边说:“我想解锁新姿势。”
“……满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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