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骥笑道:“圣人十分赞同父亲的看法,当场撸了朱明兵部员外郎的官职,然后给了个百夫长的衔,立即发往闽南效力去了。”
商婵婵几乎要笑倒:圣人现在满腔怒火无处可发,正好似牛不喝水却被强按头,被亲爹逼的动也不能动。
聪明的官员,最近喘气都小小声,居然还有朱明这样主动来撞枪口人呢。
估计有他做例子,再没人敢唧唧歪歪了。
商骥端起茶盏,顿了顿郑重道:“今日谢翎也在朝上。圣人之意,谢大将军位高权重,身担拱卫京畿之责,不能长久离京。”
“预备待闽南战事稍稳,便叫谢翎接替其父,往闽南继续剿匪。一旦他去了,可就不知要几年了。”
商婵婵心就是一沉:正题来了。
不由垂目道:“若是父亲或大哥来劝我,我并不奇怪。只没想到是三哥来劝我。”
商骥踌躇再三,开口道:“妹妹,这世上没有什么比平安二字更重的。你瞧母亲这些日子是何等焦虑难安。”
“父亲这还只是伤了手,且就在京中,能常回府与咱们相见的。可若是你入谢家,到时候相隔万里,日夜悬心,却连对方的生死都不知,那又是何等煎熬。”
商婵婵一笑:“这世间嫁了武将的女儿家也多,旁人能过的日子,我为何过不得?”
商骥放下手中杯盏,推心置腹道:“妹妹,我原是咱们家最无用的人,也是最不像爹爹的人。”
“我知道自己没有大哥的才智,也没有二哥的学问,就想着,那我便好生孝敬父母、帮衬兄长、保护妹妹便是。”
商婵婵忙道:“三哥何出此言,不光是我,我敢保证爹爹和大哥他们也从未觉得你是无用之人。”
在她心里,这位三哥磊落坦荡、赤子诚挚,恪纯孝顺,当真担得起一个“淳”字。
论起叫父母省心上,便是将他们剩下三人捆起来也不如商骥。
商骥摇摇头:“无妨,今日我不是要说我自己。而是说你。”
“婵婵,你说旁人都过的这样提心吊胆的日子,你也能过。”
“但这又是何苦。旁人过的下去,是因为不得不过。”
“世人都说:‘凡做了女孩儿,终久是要出门子的,嫁到人家去,娘家哪里顾得。也只好看女孩自己的命数,碰得好就好,碰得不好也就没法儿。’更有那些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俗话。”
“那是他们没得选,可咱们并不是这样的人家。”
“你大可以嫁去寻常人家,无忧无虑的过一世。富贵平安岂不好?”
“从前我虽知谢翎是武将,但这数年来境内海清河晏,未见战事。”
“总不能因噎废食,为着担忧不知有无的战乱,就叫你错过一个好人家。”
“可现在是明摆着的刀兵之乱,且他不过一年半载大约就要往战场上去。这一去不知多久,若是十年八年,难道你也等着?”
商婵婵其实理解他们的心情。
正如现代婚礼的誓词:特意点出无论贫穷、疾病都不离不弃。
毕竟人这一生,实在漫长,谁能真的长乐无极?不过都是起起伏伏,得意失意俱存罢了。
但这毕竟是为以后的事情立誓,谁家父母也不会一开始就叫女儿嫁个贫穷且疾病的人。
木已成舟是没法子,但现在木头还是一棵没砍下来的树呢!
说句不好听的,哪怕真成了夫妻,还多得是大难临头各自飞的,何况这定亲都不曾。
商婵婵从未听商骥说过这么多话,不由有些哑口无言。
商骥叹气道:“我知这几年咱们两家是有默契的,不过仗着不曾行六礼,就算反悔也不是逾矩,只是道义上有些对不起谢家。”
“这些事你都不要放在心上。”
“欠谢家的人情,是我们男儿的事情。你只考虑你自己的心意就是。”
说完便起身离去,走至门口还不忘说:“若是吃不下,就将那汤喝了吧,记得叫茯苓给你再热一热。”
商婵婵坐在原地,良久未动。
她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想见一见谢翎。
然而直到太上皇对皇上怒而扔剪子的二十天后,商婵婵才又一次见到谢翎。
不过二十余日未见,谢翎整个人就消瘦了一圈,唯有双目越发明亮。
短短时日内,他看起来倒似凭空年长了几岁一般,越加沉稳。
商婵婵自然也明白其中的原因。
军情如火情,当日谢大将军领了圣旨,准备了不过三天便离京赶往闽南。
而骤然接过重担的谢翎只得日日盘桓在京营中,熟悉事务。做不到的事情也得强迫自己硬做,以至于累成这样。
商婵婵一见他如此形容,便觉眼中酸涩,几乎落泪。
好似那天见了父亲半身浴血,脸色苍白一样,满心都是仓皇无力。
其实她自来了这个世界,也可称得上一切顺遂,有点子麻烦也都涉险过关。
尤其是花朝节那天,她看着黛玉,想着将来的一切,心里还只觉得圆满,甚至有几分得意:她虽然只是一只蝴蝶,但也是一只有用的蝴蝶,起码林姐姐不会再重蹈书中的命运。
可接着,现实就教了她做人。
原来她能做到的一切,无非是因为,她是保宁侯的女儿,是太后的侄女。
当狂风骤雨波及到她身边的人时,她毫无办法。
她所知道的未来都是一知半解,于国之大事上几乎无用。
倒是谢翎见她眼圈都红了,忙道:“是我不好。这些日子实在抽不出空来见你。”
他知道,但凡五皇子去太后宫中晨昏定省,商婵婵都会抓着他问一问自己今日可进宫了。
可谢翎实在是分/身乏术,根本不得进来。
商婵婵摇头,她比任何人都理解谢翎。
这些日子,但凡她回家,也是见不到父亲和两位哥哥的。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户部全体人员加班加点,几乎彻夜不休,在重新算过闽南的军需。
林如海与商驰忙得连吃饭的功夫都没有。
保宁侯更不必说,拖着病体,日夜守在皇城中总览事务,还抓着商骏来给他当手写字。
不一定什么时候,闽南又来了战报,就要去与皇上商议。甚至时不时还要被太上皇叫过去斥责一番。
他们这还是做着从前熟悉的工作。
而谢翎,则是骤然接手一半军营事务。同僚不但有父亲的心腹手下,还有卫将军的人,更有从前王子腾的人。
所有人里唯有他年纪最轻,资历最浅。
要是不比旁人用数倍的心,稍有错漏,就会被人抓住攻讦,连着谢家的脸也都丢光了。
商婵婵想到这儿,就对他笑了笑,点头道:“你放心,我都明白。你要珍重自身。”
谢翎眉目间的凌厉疲惫便消散了些:“你也是。”
然后两人都望着对方,竟一时无言,只觉得千言万语都不够说的,却也一句话都不必再说了。
第97章 心有灵犀
且说商婵婵跟谢翎彼此心中存着缘故,一见倒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而五皇子心里却没这些缠绵的心思, 见大家寒暄完了就直接开始抱怨。
只道:“从前父皇母后都说我无心正途, 只知道憨玩。跟四皇兄正是一个难兄, 一个难弟。”
“可现在我想做些正事, 他们又都不许!”
荔容郡主了然:“你想上战场?”
“正是,我想跟着舅舅去闽南,父皇说什么也不同意。我多去求了几回,他还恼了。”
“说我要是再去歪缠他, 到时候就将我跟二哥一起圈了,正好做个伴。你听听父皇这话,居然拿我跟二哥一起比!”
荔容郡主冷笑道:“皇伯父说圈你当然是吓唬你, 但二殿下这次回京,可就真的要被圈起来,跟义忠亲王作伴去了。”
闽南的战报逐渐传来, 日益详尽。
纸到底包不住火,甄应嘉行事太过狠绝,为一己私欲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
自然不只有一个冯典仪将他恨之入骨, 宁愿以死状告。
若说冯典仪是沉沉黑夜中第一缕火光,那随之而来的一封封弹章和密奏, 便是星星之火, 渐成燎原之势。
大约是墙倒众人推的缘故,连周琼都上书,陈列甄应嘉之过失,努力把自己摘出来。
然而这些过失里, 还有一个人的影子。
那就是被贬到闽南的二皇子。
他跟甄应嘉真可算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两个人简直是一见钟情,一拍即合地搜刮民脂民膏。
也是有二皇子这个皇上的亲儿子一起背锅,扯着虎皮当大旗,甄应嘉才越发胆大,将那些忠臣良将都排挤到一旁。
剩下的都跟他蛇鼠一窝,别说日常勤于操练了,根本连编制都不全。
战事一起,这些军队立即溃不成军,许多都是将领带头跑路。
只将手无寸铁的平民扔给虎狼一般的叛逆去屠戮。
韶山城知府上书直言甄应嘉手下的军队乃“顿兵日久,酗酒狎妓,酣嬉无度,唯月支足饷。”
不单如此,甄应嘉更是把持军政,藉势侵克,而二皇子则将他们这些朝廷命官呼来喝去,如斥家犬。
皇上恨得几乎要将二皇子拿来直接打死。
然闽地遥远,皇上一时抓不着儿子,只能先将柳贵妃贬为庶人以平一腔怒火。
于是此次押解回京的不止有甄应嘉,还有二皇子。
皇上当年曾金口玉言:无诏恭郡王终身不得返京。
本来是想当这个儿子白养了不存在,将他扔在外面自生自灭的。
谁知道人家二皇子靠自己的本事,不到两年就逼的皇上不得不将他召回京城。
皇上虽未跟商婵婵交流过,但两人对二皇子的认识可谓达成了共识:其为人虽蠢,但蠢得极具杀伤力。
这样的人哪怕孤身一人也能造成狼奔豕突的局面,所以不能放他在外面。
必须圈起来,看死了再也不许作妖才行。
而五皇子这时候跑去求皇上,想跟着谢羽册去剿匪,当真不是个好时间。
被皇上吓唬着要扔去跟二皇子作伴后,也只得偃旗息鼓,在这里一迭声的抱怨。
五皇子语速快的很,商婵婵一句话也插不上,只得示意谢翎借一步说话。
萧让见听众离去,连忙要叫住他们:自己还有好些话没说完呢。
然被荔容郡主当场喝止:“你跟我抱怨就行了。”
商婵婵连忙给了荔容郡主一个感激的笑容。
两人走到亭中,因宫女们都站在外头不曾跟进来,谢翎索性就解了自己的狐裘给她铺在竹椅上,叫她坐了。
大氅上的风毛细细的拂过脸颊,商婵婵觉得心中又酸又软,仿佛有人在她心口倒了一壶滚烫的醋一般。
一时不忍开口,就先拿了句闲话来说:“这还是你送我的玄狐皮,攒了两三年,才凑了这一件大氅。”
谢翎望着她的面容,轻声道:“你是不是有话要问我。”
商婵婵也就开门见山:“之前我听三哥说,皇上有意派你上闽南去。然邹太君觉得你到底年轻,便想着让娘娘到圣人跟前求情,换了旁人去。”
谢翎可是承恩公府嫡长子,最主要的是,还未成家立业。
要是在战场上有个好歹,承恩公府大房一脉就要断绝了。
于是邹太君特意进宫求过皇后:“并不是我们谢家贪生怕死。只是满朝的将领,何苦叫翎儿这样半大的孩子去呢?”
皇后缄默:与文臣不同,武将家的权柄人脉多是有传承的。
谢羽册的亲信,换了谢翎能指使的动,换了卫老将军或冯将军,则未必了。将令不通,自然全军难行。
况且谢家也不想将自家在军中的底牌给别人看,那就只能叫谢翎去。
故而谢皇后左右为难,至今还未开口。
倒是商婵婵了解谢翎的脾气,于是继续问道:“但你自己想去闽南是不是?你也不会让娘娘给你求情的是不是?”
谢翎喉间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然终是默默,只点了点头。
商婵婵便觉酸涩,强笑道:“人说虎父无犬子,当日谢大将军自请往闽南平乱,你也原该如此。”
谢翎垂首:“你不想我去闽南?”
商婵婵转过头:“我盼着任何人都不必去闽南!”
谢翎道:“如今圣人无人可用,父亲更不能久离京城。皇上命父亲将京营交给我一半,也是提前磨练的意思。”
他放低了声音:“还有一事,太上皇执意要召王子腾回京继续做京营节度使。”
卫老将军是这几年才升上来的官职,谢翎更是年轻,要是王子腾归位,非得谢大将军才能压住他。
诸事相加,谢大将军不能不回来,谢翎只怕也不得不去。
何况,他自己求之不得。
商婵婵望着地面:“我也明白,凡武将,谁不想有封狼居胥,燕然勒石的那一天。只呆在京城纸上谈兵有什么意思呢。”
谢翎望着商婵婵道:“我不能说我心中一点功绩荣耀都没想过,但此番我欲往闽南去,却不是为此。”
说完从怀里拿出一张纸,递给她:“这是闽南报到兵部的伤亡人数。”
商婵婵只看了两行,便禁不住手一抖,将纸页掉落,还是谢翎伸手接着。
上面朱砂写就的字迹,殷红如血。
“……叛党入凤山城劫掠,杀戮及童稚,刀钝而不血,则缚人投之河。十人一组,至明方毕,屠戮无可计数,唯见江赤,水不流……”
谢翎双目间全是寒意:“平民何辜!妇孺何辜!”竟叫人做牲畜一般宰杀,杀不光的还要捆了推到河里淹死。
商婵婵想着那如同人间炼狱般的场景,只欲作呕。
要杀过多少人,刀才会钝得砍不出血,又要多少鲜血,才能染红一条江河,多少尸身,才能塞堵江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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