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很矮,江白竹进屋时,头顶就要蹭到天花板。夜十六就更不用说了,他得弯着腰走,才能避免额头撞到门框的尴尬。
进了屋,夜十六就乖乖蹲坐在蒲团上,支棱着耳朵听周围的响动,仍是一句话都不敢说,生怕露馅。
没多会儿功夫,老板娘便将饭菜捧来。两碗红豆年糕汤,两条烤鳗鱼,两碗米饭,一小碟腌萝卜被放在矮桌上。
江白竹拿起筷子,冲他挤挤眼,示意他快吃。
她还想买些更好的饭菜。无奈老板娘说,近来大米的收成很差,一餐之中,有白米饭与年糕,已是顶好的了,且这里除了鱼肉,也没别的肉类可吃。江白竹只得作罢。
两人在房内吃饭,周围再无旁人。江白竹悄声道:“十六,你猜,方才老板娘与我说了什么悄悄话?”
夜十六抿唇摇摇头。
“她猜出了你与我的关系。”江白竹煞有介事道。
难道,自己是将军的暗卫之事,被人一眼看出了?亦或是给将军增添了别的困扰?他立刻慌张,觉得自己光明正大跟在将军身边是个错误。
他属于夜晚,属于阴暗,属于那些见不得光的角落,而将军的身边,是光芒最盛之处,他不属于那里,更没有资格站在那里。
“她说,你是我的情人。”江白竹凑到他身边,舔一圈嘴边甜甜的红豆汤,一缕发垂到脸颊,笑得明媚。
情人?
夜十六飞快眨了眨眼,耳朵悄无声息地红了。他知道情人是什么意思。
“喂,不许再装哑巴。”江白竹笑嘻嘻捏了捏他的脸颊。
“将军。”夜十六终于出戏,吞咽了下口水,开始用中土话交流。
“嗯?”
“十六,给您添麻烦了。”他露出自责忧伤的小眼神,因低头,鬓角两条垂发轻微晃动着,拳头收紧。
他不是南宫将军的情人,他只是手下而已,可别人竟把自己当成了将军的情人,将军一定很生气,她的声誉被自己玷污了。
他就应该远远躲在暗处保护将军,不被人瞧见将军与他站在一起才是。
“不麻烦不麻烦,一点都不麻烦。”江白竹见他傻劲又上来了,便搂着他的肩头,好声好气地哄了哄。
“十六,我警告你,不许掉眼泪啊。”江白竹探头到他脸前,有些后怕地道。她最怕他哭了,一见他哭,她便觉着自己欺负狠了他,徒生许多愧疚。
“将军,十六不是小孩子,不会哭的。”他提气,壮着胆子直视将军的眼睛道。这句话他憋在心里很久了,一直想说而没机会说。
夜十六的瞳孔清澈纯净,他的鼻尖就快与自己的鼻尖触碰在一起。他在非常认真严肃地阐述这件事。
江白竹耸动着肩膀笑了。
“嗯,十六不是小孩子了,不会哭的。”她摸摸他的头道。
夜十六得到了认可,一下子开心了不少。
“将军,咱们何时动身回吴国?”夜十六问出这个问题,心里突然泛酸,眼皮也耷拉下来。
“今日咱们好好休息一天,明日便往码头找船去。”江白竹掂掂一小袋的银子,这些银子做盘缠,足够两人回吴国了。
“是,将军。”与将军独处的时光太过短暂,这一点令夜十六沮丧。但将军不是他一个人的将军,而是整个吴国的将军,她必须尽早回去才行。
之后的几天,江白竹与夜十六一直在码头寻找回中土的船只。找船并没有想象中的简单,这里的码头停靠的大多是打渔的船,只在附近海域徘徊,出国的几乎没有。
若实在没别的办法,他们只能花大价钱,雇一条船回去了。钱不够,还得想办法再弄些钱来。正当江白竹一筹莫展之际,有个年轻人站在沙滩上,冲他们挥手喊道:“喂!是你们要找去中土的船吗?”
江白竹欣喜非常,拉着十六连忙走过去道:“是,是我们。”
这年轻人名叫一郎,是在码头做活的。他脖子上系了条擦汗用的毛巾,打着赤膊,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人很阳光,笑起来时露出洁白发亮的牙齿,最讨人喜欢的一点是,他很高。与江白竹差不多高。
“听师傅们说,这几天有一对情侣在找出海的船,恰好我知道有一艘船过些天要去中土。我远远看见你们东西顾盼,就料想你们正是那对找船的情侣。”一郎拿起毛巾,擦了擦下巴处正在滴落的汗珠轻快道。
“一郎,真是太谢谢你了,谢谢你告诉我们这个消息。”江白竹掏出一块银子给他。
他皱着眉头推辞:“只是随手帮忙罢了,钱我不会接受的。”
东瀛人并没有中原人来回客气的那一套,不要就是不要。而且他们并不喜欢接受别人不对等的馈赠,这似乎是一种侮辱。江白竹见他不收,也没再勉强,见他人不错,又与他随口多聊了几句。
“竹子小姐,您为何要与这位武士大人去中土呢?”吉田一郎也开始与她聊天。江白竹的东瀛话太标准,他半点没有怀疑两人的身份,而且夜十六冷冷站在一旁半句话都不说,生人勿进的模样,非常符合武士的气场。
江白竹狡黠转了圈眸子,放低了声音道:“因为,他家中有个凶悍的妻子,从不理解他,偶尔还会对他发脾气。他不爱她,爱我。于是,他决定,远离他的妻子,带着我,去一个没有人知道我们过往的地方生活。一郎,你可千万别说出去啊,如果被他的妻子知道了,一定会把我抓回去,活活打死的。”
吉田一郎震惊地捂住了嘴。他看向夜十六没有半点表情的脸,更没有半点要反驳的意思,似乎是在默认竹子小姐的话。而这位竹子小姐,漂亮,身材好,与又高又英俊的武士大人的确是绝配。
“竹子小姐,武士大人,祝你们幸福。你们放心,我绝不会告诉别人的。”他已从震惊转为崇拜与倾慕。这两个人的爱情,该是到了何种坚固的程度,武士大人竟然愿意抛弃一切的名誉,带自己心爱的女人远走高飞。
江白竹牵着夜十六的手,憋笑接受一郎的诚挚祝福。
到了黄昏时分,一郎要回家去了。三人一起往小城里走,走到一处岔路时,一郎挥挥手,与他们分开。
夕阳将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夜十六的手仍被江白竹十指交叠地攥着。
正当他沉浸在将军这一举动带给他的小欢喜中时,一道黑影伴着刀光从两人身边飞快闪过。
两人俱是一震。江白竹松开手,给夜十六使了个眼色。
他迅速进入战斗状态,追上了那条影子,在他劈下的瞬间,挡住了那一刀。
第64章 将军与暗影(18)
吉田一郎仰面栽倒, 脸色煞白,他手里拎着的鱼也掉在了地上。
江白竹飞奔过去,将吉田一郎扶起来。
有个武士打扮的男子叼着一根牙签, 将武士。刀平举在脸前, 站在三人的对面。他的刀方才被夜十六挡下了。
夜十六冷漠阴鸷地看着这名武士。只要他还敢再出招, 明年的今天就是他的周年忌。
那武士看清了夜十六与他相似的武士服打扮, 烦躁地吐掉牙签,卷着舌头道:“武士吗, 闪开,本大爷在试刀呢,别添乱。”
夜十六看了一眼江白竹,向她询问他话中的意思。
试刀是东瀛一种野蛮残忍的传统。武士服务于贵族,武士。刀被认为承载着他们的灵魂与信仰。每一把刀被新铸出来后, 他们可以拿着刀当街杀人,从而试试这把刀是否够快够好。试刀杀人, 不受惩罚,这是上流阶层所给予的特权。
而普通百姓的性命则不受保护,若因试刀而被杀掉,只能算是运气不好, 无辜死去, 也只能认命。
一郎险些被这名武士用来试刀。好在他认识了江白竹与夜十六,不然,他今天便回不了家了。
要知道将军的意思,将军的一个眼神就够了。夜十六重新转过身, 举起刀对着这名武士。他休想对自己身后的两人出手。
“喂, 叫你闪开,你听见了吗, 小子?”这武士挥了挥手里的刀,却心有余悸,没敢出手。毕竟,方才他挡住自己的身手步法实在是快,力道也大,就此打起来,自己未必能占上风。
“切。看在你我同为武士的面子上,放你一马。”对峙了一阵子后,武士收起他明晃晃的新刀,走了。
“一郎,没事了,他走了。”江白竹本就不担心,见一郎还是一副受了惊吓的模样,便出言劝了劝。夜十六也收起刀,走回到江白竹的身侧,继续保持他的高冷人设,拉着一张脸什么都不说。
吉田一郎被吓得不轻,他扶住墙壁才能勉强站着。
“谢谢!万分感谢!武士先生与竹子小姐!”他泪水盈眶,跪下,冲两人磕头。
江白竹趁一郎久久叩头不起的空档,掂着脚,在十六耳边快速解释了方才的情况。
夜十六搞明白了,将军与他从野蛮的试刀中救下了一个无辜百姓,一郎正在感谢他们,作为回报,一郎邀请将军与自己去他家中做客。
“武士大人,竹子小姐,请你们千万不要推辞。”一郎诚挚道。
也好。反正他们两个正居无定所,去他家中住一晚未尝不可。
江白竹重新抱住夜十六的胳膊,笑眯眯答应了下来。一郎泣笑着捡起地上活蹦乱跳的鱼,引着他们回到了他家。
“武士大人似乎从没说过话呢。”一郎边走边问。
“是呢,他这个人是个闷葫芦,不爱说话。”江白竹当着一郎的面,揪揪他的下巴。夜十六觉得很不好意思,耳朵红了,但他也不知道两个人正在说什么,更不会制止将军的行为,只好继续扳着脸装酷。
“这样呀。”一郎看着两人亲密无间的样子,笑得爽朗。
一郎的家没过多久便到了,是一所带着小院的木房子,简单朴素又清静,典型的东瀛建筑。
院内栽了一颗樱花树,樱花随风落下,扬起漫天粉白后,轻飘飘落在小院的墙边。树下有个秋千,正在吱呀呀转着。
秋千上坐着个少女,听到了开门的动静,便停下晃荡,转过头来,脸对着门的方向,眼神空寂。
“萤,我回来了。我还带回了两位客人。”一郎快步走过去,把鱼放在水盆里,快速洗干净了手,去搀扶这个名叫“萤”的少女,前来拜见二位客人,并将今日发生的事告诉她,包括他是如何被救下来的。
萤很美。江白竹来到东瀛这些天,萤是她所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子。萤的美,很清冽,清冽中带着勾人的妩媚。
若她的眼睛没有失明,该是何等的美丽不可方物。
江白竹与夜十六仅凭经验,第一眼就能看出,她失明了。此时,一郎也解释道:“武士大人,竹子小姐,萤看不见,招待不周之处还请你们谅解。”
萤看不见,被一郎搀扶着慢慢走到两人身前,跪下叩头道:“万分感谢,感谢二位救了一郎。”她的声音也很动听,婉转又温柔。
“一郎也帮了我们的大忙,告诉我们何时有去往中土的船只。今天我们被福气眷顾,都是幸运的人。”江白竹道。
夜十六傻傻戳在旁边,看着一郎把萤扶起来,又与将军叽里咕噜说了些什么,他们这才进了屋。屋子的地板离地面尚有几寸空隙,里面有柱子支撑着,应是为了防潮防虫。
进屋后,一郎把萤扶到屋门前的木地板上坐下,让她不必跪坐在屋内。
“萤的身体不好,她跪坐得久了,腿会格外酸麻,血液运行不畅,夜里腿脚会很冷。”一郎一边切鱼,一边对他们讲道。
萤安安静静倚着门坐好,手里拿着根木棍,樱花飘到她的头顶,裙上,她看不到亦无感,玉雕似的,也不说话,不知在想些什么。
看来萤是一郎深爱的妻子。
“一郎,你对你的妻子真好,连这样细致的关节都替她想到了。”江白竹打趣道。
不料一郎手上动作停住,红着脸摇摇头:“竹子小姐,我们不是夫妻。”
不是夫妻吗。江白竹止住笑容。
一郎把家里最珍贵的大米拿出来款待他们,将鱼煮得入味,盛给他们两个各一碗,以及端上了无处不在的腌萝卜,就算是一顿非常丰盛的饭菜了。
萤的桌子上也摆放着满满当当的饭菜,不过,她不必自己动手吃饭,一郎把每一勺白米饭吹去热气,一口一口喂到她的嘴里,鱼肉被他认真挑过鱼刺,才会给她吃。
萤鲜少说话,动都不怎么动。一郎围着她忙碌伺候个不停,也不见她给个笑脸。
到了夜间,一郎侍候萤睡下,忙了些别的之后,坐在萤方才所坐的位置,捧着热茶正在慢慢喝。
江白竹走过来,走到一郎身边坐下。与江白竹寸步不离的夜十六,也跟着她坐下。
“萤,她的眼睛,为何看不见了?”江白竹接过一郎递来的茶杯,拂去身旁细碎的几点花瓣问道。
一郎望向隔壁房间正在熟睡的萤,嘴角挂着浅浅的笑容,声调却异常沙哑,“是被人害成这样的。”
原来,萤并不是寻常的民妇,她曾是花魁,是艳压群芳引无数男人挥金哄抢的游女头牌。有游女太嫉妒萤,嫉妒她的美貌,她的受追捧,尤其憎恨她那双勾人心魄会说话的眼睛。于是,几个心思狠毒的游女,便趁人不备在她的茶中下毒,毒瞎了她一双眼。
双目失明的萤,身价大贬,渐渐沦落为最低等的游女,后来失手弄伤了一位客人,便被老鸨轰出了门,成了丧家犬。是一郎把流落街头的她带回了家,精心照顾至今。
“竹子小姐,今天真是太感谢您二位了。如果没有你们,我定会横死街头,到时候,萤没了人照料,真不知道她能不能活下去。”吉田一郎哽咽着,再次诚挚道谢。
真想不到,自己这台杀人机器,专门害别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将军,竟也有拯救无辜生命的一天。江白竹很感慨,心里泛起丝丝暖意。
“你们两个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她又问。
一郎摇摇头,眼中闪烁着比星星还要耀目的光辉,缓缓道:“没有别的打算。能像这样与她在一起,就很好。即使像这样,继续照顾她一生一世,我也愿意。武士先生,这种心情您一定也能体会,毕竟,您可是愿意放弃武士的荣耀,与竹子小姐去异国他乡度过余生的。”他往前倾了倾身子,隔过江白竹,冲夜十六笑眯眯道。
夜十六听不懂他的话,冷漠坐在一旁,看着他和气的眼神,却也鬼使神差点了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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