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江逾白来得比林知夏更早。
按照每日惯例,江逾白撕开一包消毒湿巾,仔细擦拭了他自己和林知夏的课桌。他把桌面擦得干干净净,锃亮反光。
四年级(一)班的副班长唐乐琴路过此地,当场驻足,表扬道:“江逾白,你和你同桌的桌子好整洁。”
唐乐琴是全班最听老师话的女生之一。老师们经常称赞她懂事、聪慧、细心、上课专心。平常班上要收班费、收学杂费,那都是唐乐琴一手操持。今天也不例外。唐乐琴带着一张记名用的白纸,一支圆珠笔,还有一个装钱用的塑料袋,正在四处收取本学期的秋游费用。
她站在江逾白面前,告诉他:“76块钱,秋游费。”
江逾白打开书包,翻出一只Dunhill的皮夹。唐乐琴不认识Dunhill这个牌子,但她一眼看出这个皮夹肯定不便宜。皮料本身是深蓝色,拉链又是金灿灿的,两种颜色搭配在一起,竟然能产生和谐的美感。
江逾白两指探入夹层。唐乐琴看到一大沓百元纸钞,数不清有多少张。
她猛然想起“一班首富江逾白”这个诨名。
她神色一凛,自动后退一步:“一张一百就够了,江首富。”
江首富递给她一张钞票。
早晨的阳光正好。唐乐琴接过纸钞,对光一照,验明了水印:“找你24块钱。”
坐在江逾白前排的周步峰忽然扭过头来,对江逾白说:“江逾白,你这么有钱!那24块不找你了,直接给我,你不会介意吧?”
“我马上报警说你抢劫,你也不会介意吧?”林知夏刚好走进座位,顺口接了一句。从她降临教室,到她落座,班上许多同学都频频向她投来目光。
因为林知夏今天扎了双马尾。
她的头发乌黑又浓密,发尾稍微有些自然卷,左右两侧都绑了粉红色草莓发绳,显得她非常漂亮,非常可爱。
她之所以在今天选择双马尾,是因为她希望自己不同于往日的发型可以分散周围同学对她眼球红血丝的注意力。但,她发现,看她的人变多了。
“你好可爱。”唐乐琴由衷地称赞。
“全靠发型。”林知夏谦虚地回应。
唐乐琴把手中塑料袋提起来,让林知夏看清了袋子里装满的钱。唐乐琴催促道:“秋游费,76块钱。”
“我不去了。”林知夏却说。
江逾白坐在一旁问她:“你为什么不去?”
林知夏还没回答,江逾白左手握拳:“你想在家看书吗?那我也不去了。”
第13章 货币经济学
其实,林知夏可以说实话。
她可以对江逾白说:是这样的,我想帮家里省点钱。省钱也是次要,主要是我昨天和妈妈吵架了。我没有心情去准备秋游了。
通过归纳总结《人类观察日记》的内容,林知夏发现,大部分人都无法把自己代入到他们从未体验过的生活里。无论孩童或是成年人,几乎都不可能设身处地换位思考,就连林知夏自己也做不到。
那么,对江逾白而言,“省钱”可能是一个抽象概念。他要理解“节省76块钱”,比理解“Peccei–Quinn对称性”还要难一些。
林知夏试探道:“你觉得,多少钱算是一笔巨款?”
江逾白认为,这是一道智力考验题。他严阵以待,严谨思考:“你说的钱,是地球上流通的货币吗?”
“是的。”林知夏回答。
江逾白下定结论:“一元钱是一笔巨款。”
林知夏惊讶地问:“为什么?”
江逾白有理有据地解释:“货币是现代经济的基础,一元钱,代表人类文明的进步。”
“多么理想主义。”林知夏赞叹。
江逾白不太确定:“你在夸我?”
林知夏点头:“对呀,我当然是在夸你。你把一个简单又通俗的问题……拔高到了人类文明和现代经济的层面。我佩服你的思想深刻性。”
江逾白矜持道:“谢谢。”
林知夏仰头大笑:“哈哈哈哈,你好有意思。”
林知夏迫不及待地打开笔记本,记录今天的《人类观察日记》。她握着一支钢笔,郑重其事地写道:今天我有一个重大发现。虽然,我的同桌江逾白对物理化学一窍不通,但是,江逾白在货币经济领域里,保持了高度敏锐的直觉……
今天早晨的四年级(一)班并不安静,教室内充满了同学们的喧闹声,吵得江逾白静不下心。他稍稍偏过头,看向了林知夏手中的《人类观察日记》。
他只看到一行字:江逾白在货币经济领域里,保持了高度敏锐的直觉。
想当初,江逾白刚开始和林知夏做同桌,他的自尊曾经毫无保留地被林知夏碾碎过。
他发现,林知夏不仅广泛涉猎了物理、数学、历史、经济、文学、计算机等学科,还能讲一口流利的外语。
他不确定林知夏能说几门语言。但他知道,林知夏的法语比英语更好。她的措词和语法都无懈可击。
而她,甚至,没有外教。
她怎么学外语呢?
就靠在省图书馆借书,付费限时上网。
省图书馆、借书、限时上网。
这些概念,全部触及了江逾白的知识盲区。
经过一段时间的心理建设,江逾白成功地从打击中恢复。强烈的胜负欲在他的身体里作祟,他相信自己会有反败为胜的那一天。
没想到,今天早晨,他就得到了林知夏的初步认可。
江逾白立刻翻出《探索宇宙》系列漫画,新一章的标题被他定义为《货币新秩序》。
这一章的情节发展可谓跌宕起伏。地球军团在猎户座上建立了一块基地,成立了中央银行,发行了一种新型货币——这种货币能在猎户座上流通,江逾白负责研究“货币供给与货币需求”的供应关系。
“猎户座的商品,”江逾白自言自语,“怎么定价?”
林知夏指出:“我们可以建立一个货币供给需求的非均衡模型。根据短边原则,假设一种商品的市场需求量为D,市场供给量为S,价格为P,引入外生变量和随机误差之后,取D和S的最小值为Q。然后,新一轮的市场价格,将被更新为P加上一个参数伽马乘以D与S的差值,这里还可以再引入一个新的随机误差[1]。”
解释完毕,林知夏有理有据地说:“这个公式是我从中国科学院系统科学研究所的一篇论文里看来的。”
江逾白恰到好处地掩饰了自己的震惊。
他随手捡起一支钢笔——这是林知夏的钢笔,他用这支钢笔在林知夏列出的公式下方画了一条横线,评价道:“不错。”
他并非故意沉默寡言。他思维空白,实在没东西讲。
林知夏歪头:“钢笔没墨水了。”
她端起一只墨水瓶。
江逾白拧开瓶盖,很自然地将钢笔的笔尖伸入墨水里。他一边挤压钢笔的进水气囊,一边开口问:“你看过很多论文吗?”
林知夏只说:“我最喜欢《自然》和《科学》。”
江逾白问出了深藏心底的一个疑问:“你为什么不跳级,不参加小学竞赛?”
“小学竞赛好无聊,题目都好简单。我也不想跳级,”林知夏从他手中接过钢笔,“反正我去哪里都是自学。我想和同龄人做朋友,我想和你做朋友。”
她说,我想和你做朋友。
江逾白靠上椅背,目光又转移到了别的地方。他好像不是在和她说话。但他的答复确实属于她。他说:“可以。”
*
正值课间休息,走廊上人来人往。
班主任吴老师快要走到四年级(一)班的门口,碰巧看到了林知夏的妈妈。
林知夏的妈妈穿着牛仔裤、棉衬衫、防风夹克,还戴着一对深色袖套。她远远望见吴老师,连忙喊道:“吴老师,你好啊,我是林知夏的妈妈。我今天早晨忘记给我女儿钱了,我来给她送那个……76块钱的秋游费。学校保安说,我待十分钟就得走……正好遇到吴老师了,我现在就把钱交上。”
吴老师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她“哦”了一声,笑着答应道:“啊,是林知夏的家长,我有印象,有印象。”
班级正门敞开,吴老师叩响门扉,大声呼唤:“唐乐琴!唐乐琴,你把咱们班的秋游名单带过来!”
坐在门口第一排和第二排的同学们仿佛参加了一场接力比赛。他们纷纷扭过头,朝着班级的内部高声叫嚷:“唐乐琴!吴老师找你!唐乐琴!吴老师找你!”
接收到讯息的唐乐琴跑得比兔子还快。
唐乐琴拿起塑料袋、名单册,飞奔着冲出了教室,立定在吴老师的面前,并向老师汇报:“吴老师,我把钱收齐了。我们班上有七个同学不参加这次秋游。”
全班共有四十九位同学。
不参加秋游的人,只有七个。
林知夏的妈妈翻开口袋,拿出76块——她有一张50,一张20,一张5块,和一枚硬币,不多不少刚刚好,也不需要唐乐琴找钱。
“这位是林知夏的家长。”吴老师介绍道。
唐乐琴忙说:“阿姨好。”
这时,林知夏走出了教室。她看着妈妈,神色懵然,妈妈抬手摸了摸她的头:“早上我在超市验货,忘记给你钱了。”
妈妈还说:“夏夏扎双马尾很好看。”
林知夏睁大双眼,眼睛有点潮湿。泪水一点一点模糊了她的视野,她所见的世界又被蒙上一层浅雾。可是,在走廊上掉眼泪是一件不太体面的事情,她后退着缩进墙角,结结巴巴地阐述:“我、我不想去秋游……”
她还没说完,吴老师揶揄道:“哎呀,林知夏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爱读书了。林知夏,你要学会社交,多跟同学相处,多参加集体活动,好吗?”
吴老师一只手搂住了林知夏的肩膀:“上次咱们班搞了个综合测试,有一道选择题,是问学生擅长哪一项体育活动。我记得有游泳、滑冰、网球、羽毛球……林知夏一个项目都没选。林知夏还在旁边写,那些体育项目,她一个都不会。哎呀,林知夏妈妈,你培养孩子,不能让她只会读书,是吧?读书要跟上,体育锻炼也得跟上。清华大学还要求学生都去测试三千米长跑呢。”
妈妈笑着回答:“对,吴老师说得对。林知夏在学校还算听话吧?谢谢吴老师的照顾啊。”
吴老师频频点头:“林知夏听话,脑袋也聪明。每次考试都是年级第一,经常考满分来着。我们几个老师都很喜欢她。”
“辛苦老师们,”妈妈脸上的笑意更深,“有机会的话,我和孩子他爸爸想请几位老师吃一顿饭。”
吴老师握着教案,稍微挥了挥手:“不用不用,那就太客气了。”
行政楼外侧挂着一面钟。妈妈扫眼瞥过,瞧清了时针和分针。她马上和吴老师告别:“吴老师,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孩子他爸一个人看着家里的店,我怕他忙不过来。”
林知夏想把妈妈送到学校门口,但是,上课铃忽然打响了。妈妈催她快回教室。
悠扬的铃声逐渐停止。
林知夏跨过四年级(一)班的门槛,妈妈的身影也消失在走廊尽头。
吴老师怀抱一本教案走上讲台,今天的语文课正式开始。
全班齐声朗诵一篇名为《幸福是什么》的课文,众人异口同声地读道:“你祝我们幸福。请你告诉我们,幸福是什么呢?”
林知夏趴在课桌上,撩起窗帘的一角,呆望着楼底下的一块自行车存放区。她看到了妈妈推出一辆自行车。
那是她家里的自行车。
自行车坐垫的边缘区域老化,缝线处早已断裂,露出内里填充的淡黄色海绵。她的妈妈骑上自行车,踩稳脚踏板,驶向了学校大门。
校园里栽种着成排的白玉兰。
枝叶交错的玉兰树挡住了林知夏的视线。玉兰树的花期早在几天前结束了,落花的色泽白中泛黄,残存馥郁香气,伴随秋风飘零一地,像是一支白蜡滴出的灯花盛景。
*
四年级的秋游活动将在下周一举行。
于是,本周的周末,大部分同学都在家里准备零食。林知夏也不例外。
她把书包全部掏空,意外地发现了一百块钱——正是那天晚上,哥哥非要塞给她的一百块。
怎么回事呢?
林知夏略一思索,马上跑出卧室,撞开了林泽秋的房门。
气势汹汹的妹妹如同残暴的土匪一样闯进了门,林泽秋被吓得浑身一震。
林泽秋做哥哥做得很憋屈,根本没有一丝威严。他挺直腰杆,板起一张脸:“林知夏!你搞什么?进门前先敲门!你跟土匪学打劫吗?”
“哥哥,还你一百块钱。”林知夏递过来一张百元大钞。
林泽秋当场愣住。
林知夏解释道:“如果这一百块钱是爸爸给的,妈妈就不会来我的学校送钱。所以,我觉得,这一百块,是哥哥自己攒的零花钱。”
林泽秋戴上一顶鸭舌帽,嘴里还是只有一句话:“林知夏,你搞什么……”
他抱起篮球,准备出门和同学打球。他绕过林知夏,甩给她一句话:“那钱你留着吧,我也没处花。”
“我不想拿你的零花钱。”林知夏却说。
“你怎么磨磨唧唧的,真烦人,”林泽秋抱怨道,“你就不能买点草莓,带去水族馆里面吃?我要出门打球了,你别缠着我。”
他换过球鞋,走出了家门。
林知夏打开他的书桌抽屉,直接把钞票放了进去。她还在林泽秋的书桌上留下了一张纸条。
纸条上写着:感谢哥哥的关心。祝哥哥学业进步,越来越聪明(还有,和妹妹说话要温柔,要有耐心)林知夏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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