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立刻沉默。她打开玻璃柜子,将一排香烟摆得更整齐。
这一群人都是三四十岁的中年男子。为首的那个人,则是林知夏的舅舅。舅舅是他们老家农村的第一位大学生,当年本科毕业之后,舅舅又读了硕士,考取了“律师资格证”,从此留在省城一家大名鼎鼎的事务所,成为了一名光鲜体面的诉讼律师。
舅舅家住在市中心的大平层,家里还有个儿子,也就是林知夏的表哥。表哥比林知夏大一岁,刚开始读五年级,也和林知夏同校。
林知夏见到舅舅,很有礼貌地招呼道:“舅舅好。”
舅舅西装革履,腕间戴着一块名表。他朝着身后几人介绍道:“这是我的妹妹和妹夫,这是我的小侄女。”又对林知夏的妈妈说:“咱们老家来了四个亲戚。我这个月的工作,特别忙,下个月我还要去上海出差。我这边的状况,你知道的,你嫂子啊,管我管得特别严,我家的空房间少,根本住不下四个人……”
林知夏接话道:“舅舅,我家里也住不下。我家只有三间卧室,爸爸妈妈住一间,我一间,哥哥一间。到处都是纸壳箱,客厅没有落脚的地方。舅舅家就不一样了,又大又敞亮。”
舅舅一怔,摸了摸林知夏的头:“夏夏,最近有没有好好学习啊?”
“没有,”林知夏回答,“我只喜欢看电视和玩游戏。”
她躲开舅舅的手掌,躲到了爸爸的背后。她拽着爸爸的衣角,偷偷向外看,她发现江逾白和丁岩依然站在超市门外的台阶上。
她朝着江逾白挥了挥手。
江逾白仿佛撞见了恐怖的洪水猛兽。他连退四步,退到更远处。林知夏还没出声,江逾白转身就跑,越跑越快,背影逐渐融入落日余晖中。
超市之内,又进来几个客人。这些客人都是小区里的住户,也是林知夏父母的熟人。
妈妈把舅舅和那四位亲戚都晾在了原地。她招呼完客人,才开口说:“大哥,我每天凌晨四点出门进货,还要带孩子、忙生意,你把人往我这里领,我也照顾不过来啊,是不是?”
舅舅从玻璃柜里拿走一包中华烟,却没有付钱。他撕开烟盒,点燃烟卷,吐出一串稀薄白雾,左手揣进了衣服口袋。
那亲戚之中有人问:“我们住哪儿?你们给个准信。乡里乡亲的,进城来打拼,能照应就照应,不能照应就算了!”
其他几人都连声附和。
舅舅右手往外一挥:“走吧。没事,我来安排。”
亲戚们都称赞他仗义,难怪能留在大城市做律师。
林知夏目送舅舅走远。
她靠在门边,心有所叹。
*
黄昏光影黯淡,城市华灯初上。
将近五点半时,哥哥回家了。
哥哥已经是初一的学生,穿着一套中学校服。他的身高超过一米八,比林知夏高了不少。林知夏喜欢他的名字——林泽秋,林泽秋,泽被秋日万物,似乎别有一番意境。
至于林泽秋本人……
林知夏和他的关系不太好。
林泽秋骑着自行车回到家门口。他把自行车扛进超市,锁在后方的仓库里。妈妈还在看店,爸爸做好了饭,喊来儿子和女儿。
饭菜摆在一张圆桌上,周围只有三把椅子。家里共有四口人,但总要留一个人出去看店。
客厅空间狭小,仅仅放置着一座沙发,一张圆桌,还有一台立在木柜上的电视。那电视是二十八寸的彩色电视,正面和侧面一样宽,接收信号的天线被拉得很长。
林知夏握着遥控器,换到了中央一套,安心等待《大风车》栏目的开播。
很快,电视机里传出一阵音乐。林知夏站起身,清唱《大风车》的主题曲:“大风车吱呀吱哟哟地转,这里的风景呀真好看,天好看,地好看……还有一群快乐的小伙伴!”
林泽秋深吸一口气:“吵死了!林知夏!你能不能安静吃饭?不能就滚外面去。”
爸爸一筷子敲在林泽秋头上:“你怎么跟妹妹说话的呢?有你这么做哥哥的吗,凶神恶煞的?她是你妹妹还是你仇人啊?”
林泽秋恶狠狠夹菜,塞进林知夏的碗里:“对不起!”他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向妹妹道歉。
林知夏展颜一笑:“没关系!哥哥别生气!”随即又说:“凭你的道德素养,能和我说出对不起三个字就是你为人处世的上限了!”
爸爸一巴掌将筷子拍在了桌上:“林知夏!”
他教训道:“林知夏!你对你哥哥说这么刻薄的话?你是爸爸妈妈的女儿吗?谁家的女孩子像你这样,一点亏都不能吃?”
“我为什么要吃亏!”林知夏骂道,“我又不是傻子!林泽秋才是傻子!”
林泽秋摔碗道:“我不吃了!”
“林泽秋!你吓唬谁呢?”爸爸怒火直冒,“饿你三天,癞蛤。蟆都吃!你现在跟我耍脾气,等会儿你妈来了,谁都救不了你!”
提到“妈妈”,林泽秋有点害怕。他勉强恢复了镇静,从盘子里夹起菠菜,盖到自己碗里的米饭上。
林泽秋低下头吃饭,鼻梁高挺,眉眼深邃,即便他才十二岁,也能看出他长大后必然是个帅哥。
再看林知夏,她也有极其精致的五官,十足十的美人胚子,再过十年,她必然是个很漂亮的姑娘。
老天爷赐给林家这样一对宝贵的儿女,两个孩子都继承了林家的优良基因,他们的学习成绩都非常好——尤其林知夏,早已不能用一个单纯的“好”字来形容……
林知夏的爸爸忽然觉得,他是不是对生活奢求太多了呢?是不是有点太不知足了呢?是不是对孩子们太严厉了呢?他的怒火逐渐消退。他宛如慈父一般闪耀着光辉,温和地劝告道:“林知夏,林泽秋,你们是亲兄妹。亲兄妹之间要相互帮助,不要老是相互埋怨。听爸爸的话,好不好?”
林知夏叼着一块鸡腿,连连应好。
林泽秋也说:“行吧。”
爸爸十分满意。他重新端起饭碗,关切道:“夏夏,今天在学校,有什么新的收获吗?”
“有的,”林知夏咀嚼完毕,一边看动画片,一边叙述道,“今天我在学校思考了量子蒙特卡洛方法。传统的蒙特卡洛算法在计算波色子和费米子概率分布时带来的算力消耗很大,而量子蒙特卡洛不能积分。你们知道波色爱因斯坦凝聚态吗?我的意思是,当粒子被分为波色子和费米子,玻色子原子会在接近绝对零度的环境中呈现出气态和超流性的状态[1]……”
“求求你住口吧。”林泽秋打断道。
林知夏微微低头。
白炽灯的光芒明亮,林泽秋握紧筷子,看着妹妹:“你一天到晚,总说这些,在学校里会没有朋友。”
“我没有和别人讲,”林知夏辩解道,“我在学校里,只和我的同桌讲。”
“你有同桌了?”爸爸和哥哥异口同声地询问道。
哥哥一脸的不可置信,爸爸一脸的喜不自胜。
林知夏刚上小学时,经常和她当时的同桌说一些“奇怪的话”,男生女生都被她弄哭过。班主任问起林知夏的历任同桌:林知夏究竟和你们说了什么?
没有一个孩子能够表述清楚。
甚至,他们都出现了相同的症状——双眼呆滞,魂不守舍,讲话磕磕绊绊,嘴中蹦出的词语全是“银河系坍缩”、“本我自我与超我”、“德布罗意假说”……等等乱七八糟的东西。
班主任吴老师对林知夏说:“林知夏呀,你看过很多书吗?阅读是好事,但你不能影响别人啊,对不对?你是好孩子,老师不批评你,老师希望你能一直进步,给同学们带来积极的作用,好吗?”
于是,从小学二年级开始,林知夏就没有同桌了。
她学会了在班级里表现得像个正常人。
可是,现在,江逾白又成了她的新同桌。
林知夏开开心心地告诉爸爸和哥哥:“我的新同桌,他叫江逾白,他人很好!江逾白是我的好朋友。他喜欢听我讲物理,每天都让我和他多讲几遍。”
林泽秋质疑道:“他听得懂你的话?”
林知夏十分确定:“他连一句都听不懂。”
“那他还让你跟他讲物理,”林泽秋感慨道,“他小小年纪,对自己真狠啊。”
第4章 K-means聚类算法
林知夏的家境,完全不是江逾白想象中的样子。
江逾白曾经认为,林知夏也住在一座庄园里,每天都有很多家庭教师辅导她。然而,根据江逾白亲眼所见,林知夏出生于一个普普通通的地方。林知夏的父母并不纵容溺爱她——她想吃一根草莓味的棒棒糖,都被她妈妈无情的拒绝了。
江逾白的父母也限制他的零食。思及此,江逾白对林知夏又有了一种惺惺相惜的怜悯。
江逾白家里的厨师擅长制作中式糕点。近几日,园林里的桂树开花了,厨师们采摘新鲜的花朵,制作出一笼屉的“水晶桂花糕”,主要用料包括东北特级大米、海南椰子油、甘肃天水蜂蜜。这些糕点香软弹滑,糯而不腻,值得一品。
这天早晨,江逾白上学之前,找来一只干净的饭盒,偷偷装了十几块桂花糕,带到学校里给林知夏吃。
早读课刚刚结束,江逾白就把饭盒摆在林知夏的面前。
林知夏很疑惑:“这是什么呀?”
“桂花糕,”江逾白故作淡然,“甜的。”
林知夏打开饭盒,顿时香气四溢。她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糕点,忍不住问:“你在哪里买的?”
“市面上买不到,”江逾白诚实地介绍,“这是我家厨师亲手做的……”
他还没说完,坐在他前排的周步峰猛地一回头,抓起两块糕点就往自己嘴里塞。周步峰一边趁火打劫,一边高声赞叹:“我靠!这个好好吃……好吃得我要噎死了!大家都快来尝尝鲜……四年级一班的弟兄们!”
周步峰的同桌是个女孩子,名叫甘姝丽。甘姝丽一直都是文文静静不爱讲话的内向女生,她还在课桌上用涂改液划出一条“三八线”,阻止周步峰与自己接触。平常,周步峰和她说话,她从来不理。
而现在,班上走过来几个同学,都要品尝江逾白带来的桂花糕。
甘姝丽今天没吃早餐。她忍不住伸出手,也从饭盒里抓了一块,响应周步峰的号召。
十七块桂花糕,转眼就被大家瓜分。
林知夏连一口都没尝到。
江逾白感到不解。他询问林知夏:“你为什么看着他们抢?”
林知夏说:“周步峰碰到了,我就不想吃了。”
江逾白又问:“我和周步峰打一架,同学们会告老师吗?”
“告了也没用,”林知夏平静地叙述,“因为老师一定会帮你的。不过我还是觉得,你不应该和他打架……打架不能解决问题。你今天打了他,他就会一直记得。”
江逾白努力压制自己的怒火。他把饭盒扔进了垃圾桶,坐回原位,又用一张纸巾擦拭林知夏的课桌,这时周步峰扭过头来笑话他:“江逾白,你是林知夏的跟屁虫,嘿嘿。”
江逾白缄口不言。
周步峰推动了江逾白的文具盒:“江屁虫,江屁虫,嘻嘻。”
江逾白调整呼吸。他脸颊微微发红,眼神变得冷峻严肃。
周步峰察觉到非同寻常的氛围,偏生嘴巴忍不住挑拨:“你是怪胎的同桌,怪屁虫!哈哈。”
江逾白很反感别人用“怪胎”形容林知夏。他拽着周步峰的衣领一把将他从座位上提了起来。铅笔、橡皮、文具盒、修正带洒落一地,附近的桌椅横七歪八。周步峰面色一凛,反扣江逾白的手腕狠狠往后扯。周步峰的鼻腔内部挤出愤怒的闷声:“你搞什么啊!”
江逾白一手扭向前,成功甩开了周步峰。课桌拼出的过道里,江逾白后退一步,猛然抬腿,膝盖快要撞上周步峰的腹部。
周步峰立刻瘫倒,躲过这一击,但他的左腿被江逾白踩了一脚。
恰好这个时候,数学老师进门了。
数学老师姓钱,年纪大概四十岁出头,她是一位获得认证的“小学高级教师”。钱老师总是戴着一副金丝边的眼镜,透过反光的镜片去观察全班同学。
钱老师平常说话细声细气,今天刚一进门,她沉声发火道:“角落里谁在打架?你们是四年级的学生!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还能打起来?都给我滚去班主任的办公室!班主任让你们回来,你们再回来,谁也别进我的教室,就站在走廊上!让全年级看看!谁还敢打架!”
她话音落后,周步峰麻溜地跑出了教室。
江逾白仍然站在原地。
他从没被老师骂过。他暂时反应不过来。
宽敞整洁的教室里,钱老师放下直尺和圆规,两手扶在讲台上,意有所指地批评道:“有些同学,我为了给你留面子,我就不指名道姓了。但是,你知道我说的是谁……我告诉你,你不要以为自己家里条件好,有点钱,有点资本,你就能在我们的学校里为非作歹,作威作福!做学生前,你要先学会做人!我不管你是从新加坡还是从新几内亚回国,只要你在班级里使用暴力,找人打架,你就是错了!我告诉你,哎,你懂不懂?你们才几岁啊,遇到点事情,只能用拳头解决问题?你没学过数学吗?不懂得逻辑思考吗?别在读书的地方打架!我警告你啊!我见一次批评一次!你去校长那告我的状也没用!我教书二十多年了,我不教只会打架的学生!”
钱老师最后一句话掷地有声。
江逾白的脸上火辣辣,直烧得慌,像是被人扇了一耳光。尤其那一句“别在读书的地方打架”,听得他心里羞愧到了极点。
他一声不吭地走出教室,走向班主任的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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