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夏怔然望着他的背影。
这一节课,过得十分漫长。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课铃响,林知夏第一个冲出教室。她看到江逾白和周步峰都在走廊上罚站,这两人之间相隔的距离足有四米长。
“江逾白?”林知夏喊他。
但他没理她。
林知夏轻声念道:“小江总。”
江逾白扶着不锈钢护栏:“别叫我小江总。”
“你在想什么?”林知夏站在他的身边问道。
“我知道周步峰打不过我,”江逾白坦然承认,“我想打到他痛哭流涕。”
周步峰听见江逾白的话,双腿一纵,跑得更远。走廊上的同学渐渐多了起来,他们的鞋底摩擦塑胶地板,发出此起彼伏的“呲——溜”声响。
江逾白转身,看着众多同学,改口道:“但是,我学武术……不是为了殴打同学。”
“你能这么想,真是太好啦,”林知夏应道,“你抬腿去撞击周步峰的时候,我预计你的冲量会很强,那不是闹着玩的。我也被吓到了。”
江逾白不耻上问:“什么是冲量?”
“一个描述力在时间上累计作用的矢量。”林知夏言简意赅地解释。
江逾白站姿笔直,频频点头。
“你听懂了吗?”林知夏明知故问。
“没有。”江逾白诚实道。
林知夏毫不气馁,很有耐心地告诉他:“人生呢,就像一种K-means聚类算法。我们一开始都随机选择了参考点,不知道自己站在什么地方。后来收集到的数据发生变化,我们的参考点也开始更新了。我们处在不同的参考点上,观测相同的事物,就会得到不一样的结论。人都是在不断成长、不断调整参考点的……就像你在这堂课之前觉得男生打架没什么,这堂课之后,你动手前,可能也会想一想了。”
江逾白和她对视:“K-means聚类算法。谢谢,我学会了。”
林知夏笑得很甜:“数学能让人感到快乐,也能让我们思考人生。”
*
作为班级的语文课代表,这堂课的课间,林知夏要去老师的办公室抱一沓作业本。她开开心心走到办公室的门口。房门半掩,班主任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班主任笑着说:“钱老师啊,你消消气,江逾白他爸爸是我们省的纳税大户,他们的集团一年贡献蛮多GDP,还能吸引外资。校长告诉我,江逾白他们家,在北京上头都有人。你别跟他计较了,他还是个孩子嘛,平常很懂礼貌的。”
钱老师回答:“我不是跟他计较。我刚进教室,看到他把周步峰打倒了,一脚踩在人家的腿上……这不是欺负同学吗?”
“哎,周步峰这孩子经常在咱们班上惹事,”班主任为江逾白辩护道,“周步峰他爸妈在上海工作。他是爷爷奶奶在带,他偷东西不是一天两天了。”
钱老师有些惊讶:“他偷东西?”
班主任描述道:“去年,你的办公室在对面嘛,没跟我一起。那会儿咱班上同学来找我告状,你没听见。周步峰偷过班长的零花钱,偷过甘姝丽的钢笔……他管不住自己。我讲也讲了,劝也劝了,没用。”
钱老师叹气:“现在的小孩哦,真不得了。”
班主任又说:“江逾白还好。他很有家教的。”
班主任对一个学生的维护,被林知夏总结为“薛定谔的维护”。
所谓“薛定谔的状态”,也是引用自《量子力学》,代指一个状态似是似非,既是这样,又不是这样。
林知夏陷入了自己的思考中。
回到座位上时,林知夏喊道:“江逾白。”
“什么事?”江逾白应道。
林知夏拨开桌上的文具和书籍,很诚恳地对江逾白倾诉:“班上只有你愿意听我讲数学和物理,虽然你总是听不懂我的话……”
江逾白总是摆出认真的态度,聆听林知夏的种种思考,但她好像早就知道他根本听不懂了。他浑身僵硬地坐直,苍白地辩解道:“我会逐渐听懂。”
林知夏却说:“那时候,我肯定小学毕业了!可能再也见不到你。”
数学笔记本快被江逾白翻烂了。他握着一只派克笔,谨慎地接话:“再也见不到?”
“对呀,”林知夏态度诚恳,“趁着我们现在做同桌,我想正式邀请你做我的人类观察对象。我一直想弄明白……普通人是怎么思考的。比如你看到希尔伯特空间的相关问题,第一反应是什么?你会头痛吗,会胆怯吗?哈哈哈哈哈哈哈。”
几分钟之前,江逾白还因为林知夏的安慰而深深感动。现在,他只想一拳锤醒自己,睁大双眼看看林知夏!她还是老样子!
江逾白沉着冷静地询问:“为什么选择我作为你的人类观察对象?”
林知夏特别诚实:“我听班主任说,你家是我们省的纳税大户,一年贡献好多GDP,你家里还有外资企业。你的见识,一定比别人更广阔。我研究你一个,等于一次性研究了许多人。”
江逾白思忖片刻,忍辱负重地答应她:“好。”
“谢谢!”林知夏心花怒放。
她轻声说:“江逾白,你真是我的好朋友。”
江逾白没作声。
这节课后,丁岩来找江逾白玩。
窗边的天光洒在纸页上,丁岩清楚地看见,林知夏在一张草稿纸上写下“对于普通人类的思维模式的初步研究综述”一行大字。
然后,林知夏另起一行,写了“摘要”,再点出两个冒号。
林知夏郑重地记录:本文通过观察作者的同桌——江逾白同学,进一步探索普通人类的思维模式和思维局限性……
丁岩吃了一惊。
他双手揣进裤兜,把江逾白叫出了教室。
刚一走到门外,丁岩就问:“江逾白,这你都能忍?你去找吴老师,换个座位吧?”
江逾白摇头:“我有作战计划,先让她尝点甜头,放松警惕。”
丁岩不是很懂:“你想对她好?”
“不!”江逾白否认道,“我把她当成了竞争对手。”
丁岩神色迷惘:“你觉得自己能竞争过她?我听人讲,她背书只要看一遍。我背课文三十分钟,她背课文三秒钟。”
她背课文三秒钟。
是的,对手实力很强。
江逾白微微握拳。他不会放弃。他将在丁岩、林知夏的面前证明自己,远远地超过林知夏,把她狠狠地甩在背后,找回那一颗被她踩碎的自尊心。
他说:“林知夏的生日快到了。”
丁岩一脸紧张:“你要干啥?”
江逾白站在一根柱子的后面,交错的光线投到他的身上,照得他整张脸半明半暗。
他就像香港电影《古惑仔》里最帅的劫匪,背负着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沉重:“我会送她一份礼物。”
丁岩打了个寒颤。
第5章 超弦理论
林知夏的九岁生日在2004年9月24号这一天。
江逾白牢牢记住了这个日期。
此前,江逾白已经有了一位新的家庭教师——这名老师毕业于本省最好的大学。这所大学在全国排名前五,它的数学科学学院更是位列全国前三。
江逾白询问新老师:“你研究过物理吗?”
老师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我高中读了竞赛班。我参加过数学和物理竞赛。”
“很好,”江逾白点头,表示赞许,“请你给我推荐一本最难的物理竞赛习题册。一定要最难的、最新出版的,不要普通难度。”
老师质疑道:“高中竞赛水平?你恐怕读不通……你买来做什么?”
江逾白握着钢笔,在纸页上轻轻一点:“我需要一本,最新出版的史上最难的物理竞赛习题册。”他刻意模仿了父亲说话的语气:“很抱歉,涉及个人隐私,我无法详细回答你的疑问。”
老师满心都是困惑。但他毕竟是一位富有职业素养的数学家庭教师。很快,他向江逾白推荐了《国际青年物理学家竞赛》、《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物理竞赛》、《英国物理挑战赛》、《加拿大滑铁卢牛顿物理竞赛》以及《中国物理奥林匹克》等等一系列优秀的物理习题丛书。
这些名字,听起来,就很难的样子!江逾白打起精神,奋笔疾书。
他看着自己列出的一串书单,预感林知夏即将泪眼汪汪、知难而退。
2004年9月24号当天,江逾白背着书包,拎起一个厚重的手提袋。
他成功地收集到了所有习题汇总——中文英文一应俱全。而且,江逾白还花费一整晚的时间,把所有书册的答案都撕了。
是的,他撕掉了答案。
他知道这是一种不道德、不体面、不正直的行为。他的良心备受拷问。
最终,还是他的胜负欲稍微占据了上风。
9月24日早晨7点17分,江逾白背负着沉重的行囊,缓缓踏进四年级(一)班的教室。他的神情看起来和平日里没有丝毫不同。但他的内心已经涌起了滔天骇浪,正在汹涌澎湃、翻江倒海。
他猜测,林知夏可能会哭。
他摆放习题册的动作变得迟疑。
她要是哭了,他该怎么办?
他不能惹哭同桌,更不能过于残忍。他应该做一个好人,长大以后,才是一个好的男子汉。
江逾白侧目看了一眼林知夏。
林知夏的脸颊白里透红,清冽晨光照得她眼中有星河。她摊开笔记本,正在撰写《人类观察日记》。
林知夏写道:2004年9月24号,今天的我也会继续积累素材。我的同桌江逾白最近还在苦苦钻研复数理论。他并没有真正理解复数空间的向量意义。他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把数学工具应用到实际理论上。昨天我向江逾白描述了我对超弦理论的理解,我发现江逾白对著名的广义相对论也一无所知……
“一无所知”四个大字,刺痛了江逾白的双眼。
收起你的怜悯。江逾白告诫自己。对敌人的怜悯,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他握紧双拳,下定决心,用一种来自地狱般的冷酷声音喊道:“林知夏。”
林知夏写字飞快,下笔如有神。她随口问:“怎么了?”
江逾白在桌上倒空了手提袋。
《中国物理奥林匹克》、《国际青年物理学家竞赛》、《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物理竞赛》、《英国物理挑战赛》等等史上最难的国际物理竞赛选题,就在这一刹那间,完整地呈现在林知夏的眼中。
“全送你,”江逾白慢条斯理,像个恶魔一样开口说,“我把答案都撕了。”
林知夏抬起头,凝视他的双目。
他补充道:“每一本都撕了,撕得干干净净。”
就像江逾白预料中的那样,林知夏的眼底氤氲着雾气,泪水积聚,盈满了她的眼眶。
她的耳根也开始泛红,像是盛夏黄昏的晚霞。甚至她整个人微微发起抖,仿佛化作了湖畔被人钓上来的一尾鱼。她鼻子发酸,忍不住哭了,越哭越停不住。漂亮的眼睛被泪水蒙住,她声调可怜地偷偷向他抱怨:“我知道我不应该哭,但是,但是,有些情绪是控制不住的……上个礼拜,你问我生日是哪一天,我想过,你是不是要送我礼物……我第一次收到同学的生日礼物……以前没有……没有人这样对我……”
江逾白没想到她的反应会这么大。
他已经失去了获胜的喜悦。
他结结巴巴地说:“对、对不起,林知夏,答案没扔,我下午……”
下午一定把所有答案带给你。
这一句话还没讲出口,林知夏就擦掉眼泪,对他说:“谢谢你,谢谢!这是我收到过的最好的生日礼物!江逾白,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江逾白!你真好!”
江逾白有些迷茫。
林知夏非常开心,竟然握住他的手腕:“我从来不看答案的……我不喜欢看答案。我很讨厌答案。因为那些答案的思路和我的思路完全不一样。我只需要发现问题,问题能帮助我思考,思考的过程才是最关键的。你好了解我,你真的好了解我。谢谢你帮我撕掉了所有答案!谢谢你,江逾白。”
江逾白抽回自己的手。他静静地看着书桌的桌面,终于明白了林知夏刚才是喜极而泣。
林知夏眼圈发红,像只小兔子。她还在喋喋不休:“没了答案,书也变轻了。我好开心!今天我继续给你讲超弦理论吧!昨天我们说到,超弦理论融合了广义相对论和量子力学!你知道‘快子’吗?‘快子’指的是一种存在于理论物理学的超光速运动的次原子粒子,它永远不会减速到接近光速的速度……超弦理论的超对称,指的就是费米子和玻色子之间的对称性,是不是好有趣!你能想象超对称和快子之间的联系吗……”
江逾白抓起手提袋,并把手提袋塞进了林知夏的抽屉里。他说:“给你装书用。”
林知夏点头:“好的。”
江逾白一手撑腮,喃喃自语:“我不会输。”
林知夏疑惑:“输什么?”
江逾白讳莫如深。他不会过早地让林知夏察觉这是一场竞争危机。
林知夏脸上泪痕未干。她抽出餐巾纸擦脸。她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前排的同学都没有注意到她剧烈的情绪波动。又过了好一会儿,林知夏似乎恢复了平静,江逾白望着窗户之外的世界,转移话题:“天上飞过一架飞机。”
林知夏却说:“我还没有坐过飞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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