榻中倒是放了一方梨花小案,两边还有坐垫,案上放了一小方棋盘,一旁还摆了一素色的细颈青釉小圆瓶,斜斜着插着几支广玉兰,一眼瞧去,就极有意境。
显然,这长榻就是单纯用来手谈品茗的,连躺下小憩都勉强。
苏磬音停在这长榻前,一时间陷入了沉思。
成婚这么久,齐茂行待她都是连同处一屋里都恨不得避嫌的,因此她这会儿倒是没有多想。
只当齐茂行是也与她一样,一时疏忽了这事,这会儿也只是琢磨着,眼下这个情形要怎么办?
方才进来的路上,她倒是也留意了,太子殿下的庄子,除了主屋,自然还是有别的住处的,左右两间暗房,也都能住人,可按着时下的规矩,隔间,那是住妾室甚至通房姨娘,才临近服侍的地方,她若住过去,总觉有些自降身份。
再往外走,隔壁也又一处后厢房,两个房间,原也可以,可这会儿已经住了那位苗太医,她再过去,也不大方便。
再剩下的,她进来的路上就没瞧见了,或许也还有,只是若这一路都没看见,就实在太偏远了些,
外头都不成,若是只有这一间寝室的话,那她,若不然就睡这个长榻。
苏磬音后退一步,又前后规划了一下。
这榻虽然窄了点,好在她身量也不大,眼见着进夏,也不怕冷,叫人搬一搬,靠着墙放着,前头再拿屏风挡一挡,大小倒是还能凑合,就是这么前后都没什么遮挡,更衣洗漱总是不大方便。
“怎么了?”
一旁的齐茂行看着她站在窗前发呆,推着轮椅过来,见到她对着长榻,满面深思的神色之后,便也像是明白了她的顾忌。
他没有多言,只干脆朝着丫鬟长夏开了口:“长夏,一会儿叫奉书将榻上这些东西挪了,收拾干净,我的被褥就铺在这儿。”
苏磬音闻言便是一愣,也连忙摇了头:“不用不用,这榻太窄了,你身量高些不方便的,倒是我睡正好。”
身量大小倒是其次,主要她一个四肢健全的健康人,哪里有和一个身有残疾的病号抢床铺的道理?
那也太过分了些,苏磬音这点公德心还是有的。
齐茂行却是毫不在意的模样,只是认真道:“我这次出来只带了长夏一个,屋里连个能搭把手的都没有,那拔步床,上下都是费力,你若非我去睡,倒是为难我了。”
听他这么一说,苏磬音倒也反应过来。
没错,拔步床前头又是脚踏又是台阶,从到床口,到能真正躺下的床上,步子大的也得走上个三五步,叫齐茂行一个坐着轮椅的人去住,的确是极不方便。
“倒是这长榻,前面没东西挡着,我用胳膊撑着,自个就能从轮椅挪上去,当真是再合适不过了。”齐茂行说着,推着轮椅上前比了比高度,的确是和他的轮椅差不太多。
“窄些不妨事,我睡觉一向安生,能躺得下就成。”
听他这么一说,屋里旁的下人们,便也都觉着明白了其中缘故。
见苏磬音像是还有些犹豫,一旁的丫鬟长夏便也拧着帕子走了过来:“二奶奶放心,二少爷的睡相,那是睡时是什么模样,起来就还是什么模样的,我一会往榻上多铺几层被褥就是了,”
齐茂行这次出来,只带了一个从外头买进府的,无牵无挂的长夏,桃月蒲月两个小的则是因为是家生子,都在侯府有亲故,索性就都留下了。
长夏从前虽是李氏按着通房丫鬟的要求挑出来,给齐茂行这个继子送来的,但此一时彼一时。
如今眼见着通房姨娘的前程无望,李氏那头又早已放弃了她,加上齐茂行银子又给的足,长夏便也索性放下了这些有的没的,只是安心干起了丫鬟的差事。
且她除了服侍齐茂行之外,或许是为了日后打算,有余力时,待苏磬音这个二奶奶也明显添了几分殷勤。
听了这话,苏磬音也觉着的确有道理:“只是还是太窄了,咱们来的仓促没有准备,还是叫奉书去买一张罗汉榻来换下,你也睡的更舒服些。”
齐茂行微笑应是。
这般说定了之后,她瞧着屋里收拾的差不离,又看齐茂行叫奉书搬了装着衣物的箱子进来,像是要更衣的模样,想了想,便只说着去看看后头的温汤,转身从后门绕了出去。
齐茂行睡长榻,床铺的问题倒是解决了,不过他们两个一间屋子里,平日里更衣洗漱还是要留意点。
还好她晚睡晚起,作息习惯和齐茂行完全不一样,稍微注意一些,倒也完全避得开。
心里这么杂七杂八的随意想着,苏磬音便一路看到了这庄上的温汤。
当初主持修建这庄子的工匠显然是位能手巧匠,将泉眼所在之处围成了屋后的庭院,院外错落的栽了许多长青的绿植翠竹,出了屋门,只需绕过一条幽深的石子小径,便是被青翠的篱笆围起来的私人汤池。
庄子上的人的确是上了心的,正前的门口没有动,但这院后的小路,却是特意砍了几根翠竹,用青石板直穿竹林,铺出了一条平整的小道,方便轮椅通行。
汤池附近也是一般情形,其实细说起来,这庄子泉眼的位置算不得好,本就过于偏僻了些,迎面还正有一面石壁堵着,便愈发显得狭隘,若开移的不好,就更是难以入目。
但工匠很是巧思,石壁则并未大动,反而依势就形,就在石下开了孔洞,以青石与汉白玉打磨光滑镶成了汤池,以一石板雕成了兽首的形状挡着,方便进水清扫,汤池是半圆的形状,并不算大,只容得两人一同浸入,却舒适的很,池上也只高高的斜盖了多半的竹檐,乍一看去倒像是从石壁里延出来一半的竹亭,里头还别有洞天似的。
汤池前,则设了竹制屏案,垂着素色帷帐,帐上又隐隐约约的绘了美人图,印着四周的盆景,在朦胧的水汽里也是别有一番别致的趣味。
唯一显得不太协调的,就是角落处,放了一张很是宽敞的竹榻,一旁放了一方小案,摆了药箱与用来针灸的针囊,连用来熬药的砂锅都放了两个。
显然,这是用来给齐茂行解毒治疗的。
苏磬音带了两个丫鬟转了一圈,伸手在汤池里试了试温度,或许是因为流过过石壁的缘故,并不算太热,温的很是适宜。
白月石青瞧着,便都忍不住的高兴道:“小姐,有这个温汤在,你就是日日洗头都不妨事了!”
这地界里的寻常人想要沐浴洗头,并不是一件简单事,烧水劈柴,再一趟趟的兑好送来,洗完了还要一点点擦干烘干,免得万一受风受凉,那是一个不小心就要大病一场,严重起来甚至能丢了性命去的。
因此在不能洗澡的时候,都是用极其细密的篦子一点点篦头清洁,时不时的,还会抹一点香喷喷的头油,一来方便梳理,而来也不会有什么异味。
只不过苏磬音实在是受不了十天半月的顶着油头,偶尔出门时抹了桂花油梳理,回来之后都一定要烧水洗干净,也亏得苏家并不缺这点柴火人力,倒还算能满足她这个讲究。
这个从小到大的讲究,月白与石青都是知道的。
听着这话,苏磬音只是摇头:“这是用来给齐二治病的,你们还当真以为是来游乐了不成?”
石青闻言,往外瞧了瞧,便有些忍不住似的,压低了声音道:“小姐不是说,那给二少爷解毒的太医瞧着就不太靠谱吗?”
提起这事,苏磬音的面色也有些复杂:“瞧着是有些,只是这也难说,说不得,就是我以貌取人,其实人家深藏不露呢?”
话虽是这么说,但苏磬音的表情上却是一点没有认同的意思,显然,她打心眼里还是不太相信那个近乎谄媚的苗医正,会有什么真本事。
看着自家小姐的这般模样,石青便也忍不住的叹了声气,担忧道:“姑爷若是当真不成了,小姐可怎么办呢?”
关于守寡的问题,她们私下里,其实也已经商议过的,只是这会儿提起来,仍旧对这变化觉着有些不安。
月白不愿叫苏磬音多心,却还是强撑着安慰道:“有什么大不了,咱们守着小姐过自个的日子就是了,还清静呢,等守个几年,风声过去了,咱们大不了还回苏家去,小姐年纪轻轻,日后路还长着呢!”
苏磬音闻言也笑了笑。
还不知道齐茂行在屋里换完了衣裳没,苏磬音便决定索性在外头说说话,多等一阵,
只是虽还没到最热的时候,但这般穿着衣服,在这温汤旁边待久了也嫌闷热,主仆几个说了几句,便也重新退出来,去竹林里的石凳上坐下,微风习习,闲话几句往后的打算,倒也很是惬意。
约莫待了有小半时辰,林中刚铺的石板路上就也传来了轮椅滚动的声音。
苏磬音闻言看去,坐着轮椅的自然就是齐茂行。
齐茂行旁边,跟着一个干瘦的中年男人,形容油滑,背负药箱。
自然,就是为齐茂行解毒的大夫苗太医了。
苏磬音见状站起身来:“这是要往哪儿去?”
齐茂行果然已经换了一身轻便舒适的素色棉袍,开口道:“苗太医正要带我去针灸解毒。”
苏磬音看看天色,已是沉了一多半了:“这么着急吗?才刚到地儿,而且这个时辰了,现在去,晚膳都要耽搁了吧?”
身形干瘦的苗太医在苏磬音的疑问下,像是有些尴尬一般,目光躲闪了开去,只含糊道:“嗯,既已到了,事不宜迟。”
“当真有这般要紧吗?”苏磬音面上认真起来。
迎着苏磬音怀疑的目光,苗太医心下也是忍不住叫起屈来。
他当然不着急,可是你家夫君着急,殿下反而吩咐着急啊!他一个小小医正又有什么法子!
可偏偏这话却又是没办法说出口的,苗太医再是心里发虚,面上也不得不撑出一派坚决,咬了牙道:“嗯,就是这般要紧,解毒嘛,当然就是越早越好!”
到底是齐茂行的事,闻言,苏磬音也只得退后一步,瞧着两人一轮椅进了后院。
瞧着两人远远的去了,苏磬音便也打算先回屋去修整,谁知道才刚刚出了竹林,身后的篱墙内,便是“哐当”一声。
这动静很是明显响亮,苏磬音与月白石青都是忽的回过了头去。
石青歪着头,疑惑开口:“这个动静,怎的有些像是姑爷的轮椅倒了?”
听着这话,苏磬音犹豫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决定回去看一眼。
原本就也没走太远,十几息的功夫,便也回了篱墙围起的后院。
刚刚进了门口,迎面便见着轮椅翻在一旁,齐茂行也摔在地上,双手支撑着勉强直起头颈,一身白衣都沾满尘泥,更是显得格外狼狈。
而一旁带他过来的苗太医,则是叉着腰,一点帮忙的意思都没有,甚至还幸灾乐祸一样的摇着头:“你看你看,我就说了不成罢!”
作者有话要说: 苏磬音:?!!
苗太医:……不是你看到的这样,你听我解释!
第44章
“齐二你……”
苏磬音回过神后, 只惊的连尊称都忘了,拎着裙角,就连忙跑到了趴在地上的齐茂行身旁,蹲下身, 焦急道:“怎么就摔了?不要紧吗?”
齐茂行死死低着头, 看不出神情, 只问的多了,也只是极快的含糊了一句什么, 听着声儿似乎是说“没事。”
可苏磬音哪里会信他?见在齐茂行这儿问不出什么, 便只将视线落到了一旁的苗太医身上。
她虽然一直就觉着这个苗太医,看着就过于油滑,医术不太成的样子,很像是被太医署里推出来, 敷衍太子殿下的催促垂问的。
但她以为, 那顶多也就是治不好, 解不了毒,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过来这一遭, 权当是叫齐茂行最后的日子里有些安慰罢了。
可医术是一桩事, 这样让双腿残疾的病人摔在地上, 还在一旁落井下石,叉腰嘲讽……
这就是医德的问题了!
她的目光里充满着质问、不敢置信、谴责……种种情绪,简直有如实质一般,一层层的压了过来。
而处在这目光下头的苗太医,却是当真觉得冤枉,冤枉到跳进黄河也洗不干净的那一种。
这事也的确是没什么干系。
他方才遇见苏磬音时,说是要给齐茂行针灸, 那并非假话,他是真的打算给齐茂行针灸的。
毕竟就算是健健康康的好人,保持双腿一动不动的,坚持坐一两个月轮椅,那也是要坐出毛病来的,别的不说,最起码再起来时,腿脚也要好一阵子都不大便利。
侯府里人多口杂,为了防止露出差池被人瞧见,齐茂行这这么长时间以来,也是实实在在的“废了”近两个月的功夫的。
当然,好好的人硬生生装了这么久,齐茂行自个当然也是难受。
他方才进了院门,听着苗太医开口说“一会儿你试试,应当是站不起来了。我看看……”
没等话说完,齐茂行听着周遭没有旁的动静,忍了许久的他,就没忍住,径直伸腿踏到了实地上。
他自个倒是觉着,又没有当真废了,不过僵了些,活动活动就是,顶多不大灵便,哪里就至于站不起来?
谁曾想,一个用力起身,站倒是站起来了,但是还没迈出去第一步呢,一双腿就好像不是他自个的一般,沉得只如千斤巨石,生生的将他闪倒了去。
他自幼习武,腿虽不听话了,但反应犹在,摔到的一瞬间,不及多想,后手一抓,便撑住了背后的轮椅扶手。
若他撑着的,是个结实些的死物,这一下想必就也撑住了,可他偏偏抓住的轮椅,却是长着“脚,”的,木轮一滑,他再一个用力,可不就这么仰天翻了去。
这会儿听着身旁苏磬音的句句关怀。
齐茂行只觉着怪没脸的,他只是低着头,别说开口了,连直视她都觉着尴尬。
他好好的人,来的路上还与明面夫人雄心壮志,说着战场杀敌,马革裹尸,军功受封。
结果呢,言犹在耳啊!立马就是平地一个大跟头,摔成这幅模样。
要不是不能暴露殿下大计,他这会儿都恨不得立马爬回去,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不过这会儿说什么也迟了,苏磬音回来的太快,他腿脚僵硬,且猛的走动了一下之后,这会儿还一阵阵的又麻又刺疼,早已错过了爬回去的时机。
耳听着苏磬音都已在为他质问起了苗太医,再是没脸,齐茂行也只能强撑着开了口:“并不怪旁人,都是我,想试试能不能站起来,不小心,方才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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