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越千城道:“你是不是问它的第一任主人是谁?我告诉你,是前朝舒贵妃。”
越千城重复这几个字,“前朝舒贵妃……”
翘起二郎腿,白师桐慢悠悠道:“应当是二十五年前。那会儿天下还是先皇的,当朝皇帝刚过及笄之年,还没被立为太子。先皇为讨舒贵妃欢心,特意用外邦进贡的整块翡翠玉石,为她的爱马造了一套马甲胄。我偷偷潜进皇宫的御用马厩看过,当时那匹黑色战马就戴着这个玉面罩,别提多威风。我想把马甲胄偷走来着,可惜还没来得及动手,便被舒贵妃发现了。若非舒贵妃当时怀有身孕,行动不便,只怕我如今早已身陷囹圄,可别提生儿育女繁衍后代了。”
伸手轻轻触碰玉面罩,白师桐忽而感慨不已道:“而后舒贵妃被赐死,先皇恼怒她的所作所为,干脆将她留在世上所有的东西全部毁坏,只有这套马甲胄幸免于难。”
时间悄然流逝,越千城和花涴认真听着白师桐的话,双双静默无言。
一朝天子一朝臣,每个朝代有每个朝代的风云人物,这是他们第一次知道,原来世上曾有舒贵妃这号人。
二十五年风云变化,朝代一经更迭,足够世人遗忘太多事。
舒贵妃···越千城沉眸,在心中默念这个曾经尊崇无比的封号。
他们出门匆忙,将军府那边只留霍嘉和顾一念两个人在,这两人又都不会功夫,倘若发生什么事情,仅凭他们无法应付。
趁时辰还早,越千城和花涴向小白他爹告别,准备回将军府,攻阿初个出其不意。
小白这次回家不赶巧,正碰着他最怕的娘亲在家,白夫人好容易逮住小白一次,怎肯轻易放他走,她留小白在家中训话。
花涴和越千城无情扔下小白,拍拍屁股先溜了。
将军府的马膘肥体壮,一身皮毛油光水滑,就连脖子上的鬃毛都有专门的马夫负责打理,真比霍嘉的头发还要柔顺。
翻身上马,越千城和花涴沿着来时的路,驾马朝将军府所在的方向奔去。
马蹄声“哒哒”作响,掀起一阵飞扬尘土,花涴在马背上颠簸着,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她有种被监视的感觉。
习武之人的感官甚是灵敏,花涴偷偷用眼角余光望向身后的屋脊,果然,她看到一个行踪鬼鬼祟祟的黑衣人。
放缓驾马的速度,她靠近越千城,刻意压低声音道:“有人跟踪,别朝屋顶看。”
越千城僵着脖子,忍住想要回头的冲动,“我们往郊外的林地中骑,届时我为你做掩护,你想办法杀他个回马枪。”
花涴点点头,表示同意越千城这个计划。
调转方向,他们驶向郊外的林间小道,那里密林丛生,树杈遍布,极适合施展轻功,可若想抽身逃离,则会费事得多,那些横七竖八的枝杈是道无形的墙。
两匹马一前一后驶进密林,越千城在前,花涴在后,那个黑衣人遥遥跟在他们身后,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还挺小心谨慎的。行驶一段距离后,越千城给了花涴一个眼神,花涴眨眨眼睛,表示了解。
猛地勒住缰绳,他们迅速调转马头,改成花涴在前,越千城在后。
配合默契,简直天衣无缝。
调转方向后,花涴用鞭子使劲抽打马屁股,马儿吃痛,撒开蹄子跑得飞快。花涴抓住机会,脚尖用力向下蹬,借力腾空而起,双脚在虚空中轻点几下,如蜻蜓点水般轻盈,那个一路跟踪他们的黑衣人还没反应过来,花涴已经飞到他对面,顺势伸手抓住了他的衣领子。
“说!”花涴凑近那个黑衣人,厉声逼问他,“是谁派你来的,你要做什么!”
那个一路跟踪他们的黑衣人比花涴高一个头,可此刻,他的衣领被花涴紧紧攥着,挣脱不得,就像只待宰的鸡崽儿,在气势上比花涴矮了不止一个头。
越千城驾马追上来,单手按着马背,稳稳跳到地面上。他拍打着手心的灰尘走向花涴,“他不会说的。”负手望向一脸惊慌的黑衣人,他露出精明微笑,“不过你不说,不代表我们不会知道你的身份,你是崇月阁的人,对吗?”
不知是怕眼神会泄露心中的想法,还是有其他什么顾虑,黑衣人故意低下头,不让越千城看清他的眼睛。
越千城冷冷一笑,“崇月阁的人嘴巴硬,宁死也不会出卖他们那邪·教一般的恶臭门派,你越不说话,越证明你是崇月阁的人。”
黑衣人仍不理会他。
越千城断定黑衣人是崇月阁派来监跟踪他们的,或者干脆说,是崇月阁派来跟踪花涴的,而他不过是买一送一的附赠品,顺带着被跟踪了。
☆、第九十一章
越千城此生与崇月阁并无多少瓜葛, 刨根算来,也只有八年前被崇月阁抓走祭天那次,死里逃生后, 他在凌云城过着安稳的日子,直到花涴出现在凌云城,他才重新接触和崇月阁有关的信息。
梁儿说, 他看过花涴, 在那处烧毁的竹林小筑中,有个坐着轮椅的男人用心勾勒她的面容···如汀临死前说, 崇月阁的人为了花涴,杀了她。
越千城原先猜测, 那个坐着轮椅的男子所画之人是年轻时的花夫人, 可结合如汀的话一想,没准,那人画的正是花涴。
他能感觉到, 崇月阁待花涴的态度有些特殊。
他问花涴, “花涴, 你和崇月阁有什么恩怨纠葛吗?”
花涴拿出鞭子把黑衣人捆得结结实实,摇头道:“没有, 若说有的话, 也应当是它们与我有恩怨。”她掏出一直随身携带的剑穗, 放在掌心细看, “这枚剑穗, 我看过许多次, 每次见到它,都会有人死去。我第一次见到它,是在天山庵, 我师兄和师父的尸体旁边。”
深山学艺七年,每日朝夕相处,花涴早已把她的师父师兄当作亲人看待。他们俩的身亡是花涴心头的一道疤,也是她时常夜不能寐的原因之一。
半年前,她下山看望父母,临行前师兄还对她说,他想吃花夫人做的栗子糕,让她多带些栗子糕上山,他好一次吃个够。
花涴在家中住了一夜,等到第二天正午,她返回天山庵,那座她居住了七个年头的山头正冒着袅袅青烟,烟气被风吹得打卷,快速朝四方飘散。
她最初以为是师父在山上烧柴,一边往山上爬,她还一边想,那老头怎么烧了这么大一堆柴,冒出的青烟跟着火了似的。
等到她爬到山顶,看到冒烟的并不是柴堆,而是师父和师兄居住的庵房,她吓得魂魄都飞了。
火应当是在半夜烧起来的,烧到正午,几乎所有东西都被烧成黑灰,什么都没留下,只余袅袅烟气。
她最初仍抱有庆幸的想法,认为师兄和师父的武艺那般高强,不可能逃不过一场火。她抱着凉透了的栗子糕在山上等啊等,始终等不到师兄和师父。她想,他们应该远走避难去了,她再多等一会儿,他们肯定会回来找她的,师兄还要吃栗子糕呢。
山上的烟气惊动了官府的人,大家都晓得天山庵上住着谁,六扇门门主亲自带队到天山庵,查看有何事发生。
他们搬开烧成木炭的柱子,用铲子铲走地上堆积的黑灰,随着烟气渐渐消失,花涴师父和师兄的尸骸显露在众人眼前。
他们死了,被火烧死的,死相凄惨无比,只剩下两具焦炭般漆黑的尸体,还有一枚不知为何没被烧坏的剑穗。
花涴当时便瘫倒在地,悲痛得连话都说不出口,只是无声地流着眼泪,嗓子里发出难过至极的“呜呜”声。
后来,六扇门的人对她说,天山庵上的那把火是天雷引来的,有人曾经看到,半夜山上有闪电击过,闪电消失之后,山上便开始冒起火光。她的师兄和师父当时应该在睡觉,没留意到危险降临,最终双双殒命。
花涴从始至终就没相信过这个说法,旁人也许不清楚,可她是知道的,她的师父和师兄是那样的厉害,功夫是那般的高强,他们怎么会逃不过一场火呢?
尤其,当加入六扇门后,她常能在案发现场发现新的剑穗,那些剑穗与她在天山庵找到的剑穗一模一样,她不由得开始怀疑,师兄师父的死可能同崇月阁有关系。
说完这件事,花涴的眼睛里圈着两汪眼泪,只要眨一下眼睛,眼泪便会滚落出眼眶。越千城知道,花涴已在使劲忍着了,可大抵太过悲伤,她再怎样忍耐,也忍不住夺眶而出的眼泪。
他没能陪她度过那段忧伤的时光,但从今往后,他会站在她身边,做她难过时的倚靠,他会为她准备好手帕,并温柔替她擦去眼角泪珠。
跟踪他们的黑衣人已被捆成一只肉粽子,无须担心他逃走,越千城捧起花涴的脸,动作轻柔地擦去她眼角的泪珠,小心翼翼地问她,“你可知你师父师兄是否得罪过崇月阁?”
花涴抽抽鼻子,“我不清楚,你知道我师父是谁,他避世多年,连朝廷都已遗忘了他,又怎会与崇月阁结下梁子?我总要想办法查清他和师兄的死因,决不能让他们枉死。”
越千城感受到了花涴的决心,指节轻触她圆润的鼻头,他又问,“所以,你加入六扇门?”
花涴停止哭泣,“这是其一,还有一个原因——”她睁着湿润的眼睛,仰头望向越千城,“我想成为你心目中的英雄,惩恶扬善,护得你一世安宁,再不会让你被歹人抓走。”
轻软的话语入耳,穿过轻薄的鼓膜,缓缓落入心头,在心田上来回飘荡着。
再没有比这更动听的话了。
越千城觉得鼻头发酸,不晓得为何,有种想落泪的冲动。
把跟踪他们的黑衣人送到六扇门,着人严加看管,花涴和越千城驾马回到将军府。
从表面看来,将军府一切正常,下人们照常劳作,尹少爷和尹小姐照常犯傻。只有晓得内情的人才能看穿,在这看似平常的氛围下藏着多么庞大的不安。
尹将军的头发都快要愁白了。
阿初是崇月阁的人,功夫不赖,人也精明,若要贸然从正面抓她,只怕会失利,唯有行小人之举,趁她不备时下手,才能又快又稳。
她是尹神曲的贴身侍女,只负责服侍尹神曲,不用参与府中其他劳作事务。若要找她,只消找到尹神曲便成。
越千城不喜欢尹神曲,甚至可以上升至厌烦的程度,看到她便一个头两个大,巴不得立刻转身逃跑。然而,为了办正经事,他不得不牺牲自己一次。
以找尹小姐谈事情为借口,越千城将她约到后院的凉亭中,阿初身为尹神曲的贴身侍女,也一并跟着来了。
越千城跟尹神曲没有共同话题,可人是他约出来的,他不讲话不大好,思忖再三,他干巴巴寻了个话题,“你……你吃了没?”
尹神曲斜眼看他,好像在怀疑他脑袋有问题,“这都什么时辰了,你猜我吃没吃?”
越千城挑眉,“我猜你吃了。”
尹神曲嘟起嘴巴,看模样不大高兴。
越千城找的话题很没有趣,要是旁人这样问,尹神曲早就甩袖子走了。可同她聊这个话题的是越千城,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找她出来,哪怕他找的话题再无趣,她也舍不得甩袖子走人。
往越千城跟前坐坐,她问他,“你叫我出来干嘛,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越千城往远处挪了挪,与尹神曲保持合适的距离,“嗯……是有话要说,不过我还没想好怎么说。”
尹神曲年纪小,又正处在情窦初开的年纪,越千城所说的每一个字在她听来都像种暗示。她傻乎乎地想,越千城要对她说什么话?难道他终于肯接纳她的喜欢了?
院子里春光明媚,暖风吹得人意识恍惚,越千城却如坐针毡。终于,花涴的身形出现在拱形墙洞边,越千城这才坐得住。
他们提前商量好了,越千城负责把阿初引到外面,花涴装作来找他,并趁阿初不备,拿住她的命门。
站起身,越千城朝花涴招手,“花涴,我在这儿。”
阿初一直低着头,听到越千城呼唤花涴的名字,她这才抬起头看一眼。并未察觉到异样,她很快又将头低下,继续扮演她沉默寡言的侍女形象。
花涴故意装作没看到阿初,她答应一声,“好的。”一路小跑着往凉亭去,跑得太急了,还差点绊一跤。
眼看着要从阿初身旁经过,一阵风吹过,繁花纷纷落下,如下了场花瓣雨,花涴突然刹住脚步。她在纷纷落花间伸出手,动作利落迅速,丝毫不拖泥带水,在阿初没反应过来之前,已死死扣住她的喉咙。
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阿初只觉得喉咙一痛,再有察觉,花涴的指尖已抵达她的喉咙。
她相信,只要她敢动一下,花涴会捏碎她的骨头。
见花涴竟对阿初动手,尹神曲提着裙摆,忙从凉亭中跑下来。她掐腰质问花涴,“你做什么!干嘛扣着阿初的命门!”
花涴没有理会这个被宠坏了的大小姐。
扣住阿初喉咙的手一再用力,她用深邃的眼眸凝视她,“你已同我过完招,应当晓得不是我的对手,你为何不抓紧逃走,反而冒险留在将军府中?”
阿初咬紧牙,并不作答。
越千城负手于身后,缓慢踱步走来,对着阿初深深笑道:“是不是……你和你身后的崇月阁觉得,我们几个年轻人翻不起太大的风浪,倘使知道马甲胄失窃的事情同崇月阁有关也没甚大不了,我们便譬如茫茫沙海中的一粒沙砾,人微言轻,没有用处?”
顿足在花涴旁边,越千城绽放一个璀璨的笑,“阿初,你现在知道轻敌的后果了吧。”
☆、第九十二章
阿初显然也是刀尖火海中闯出来的, 倘使喉咙被花涴锁住,她亦能维持镇定神色,颇有几分无畏无惧的硬骨头作风。冰冷的眼神依次扫过花涴和越千城, 她沉下声道:“我从前总以为主子高看你们了,现如今看来,竟是主子低看你们了。”
她问花涴和越千城, “你们是如何识破我的身份的?”
这不是甚秘密, 无须掩藏,越千城走近她, “试问,一个普通的侍女, 掌心怎会有习武之人惯有的纹路?”
阿初下意识缩了下手掌, “算你们机警。”
越千城欣然接受她不走心的夸奖 ,接着道:“你兴许不记得,当日你闯入无仙派杀害如汀, 曾在窗台上留下一枚脚印。我将那枚脚印与你今日留在厢房门边的脚印细细比对, 你猜怎么着, 两枚脚印居然完全重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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