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们问起舒贵妃, 白师桐还未说话,先叹了口气, “唉。”叹完这口气,他瘫进书房的软椅中, 倏而感慨万分道:“世人只道舒贵妃妖媚祸国, 死有余辜,但我认为,她是个了不得的奇女子。”
当今天下姓钟, 在钟姓之前, 天下姓舒。
也即是说, 舒贵妃曾是皇族人。
她的闺名唤作舒皎月,本是一朝公主, 却不贪爱金玉富贵之物, 反倒对舞枪弄棒钟爱有加。她打小随叔父在军营长大, 养出了一身丝毫不逊色于男儿的气魄, 无论是带兵还是打仗, 都是一把好手。
舒姓皇朝曾主宰天下多年, 然而一朝气数总有尽时,到了晚期,舒姓皇朝多废物, 除了舒皎月之外,没一个有能耐的。她俨然是舒姓皇朝最后的一道屏障,是百姓口中赫赫有名的女战神,若她倒了,整个舒姓皇朝也将很快倾倒。
可惜只凭一个人,如何能护住这泱泱几万里河山,最后一场大战,舒皎月不敌对手,她败了。她不止失去了战无不胜的威名,也失去了舒家的皇朝。
打败她的那个人,叫钟太升,他推倒舒家,一手建立了当今的钟氏天下。
当皇帝的哪有心不硬的,钟太升处死了舒家的所有男丁,只留下些老弱病残之辈,按理说他也应该处死能力出众的舒皎月,但他并未这样做,反而将舒皎月圈禁在皇宫中,并不许任何人伤害她。
他杀了舒家所有该杀的、不该杀的人,唯独留下实力最强、最桀骜难训的舒皎月,着实让人捉摸不透他的想法。
家国被灭,亲人被屠,舒皎月却始终未掉一滴眼泪。
她好像不会哭似的。
一年丧期满,舒皎月褪去戎装,换上红妆,竟然嫁给了钟太升,嫁给了那个灭她家国的人。
她用那双握剑的手拿起簪钗,对着铜镜,仔细盘起头发。她仍在战斗,只是战斗的地方从鲜血横流的战场,转到了暗潮迭起的后宫中。
毫无疑问,这场战斗,她最后是输家。
她能斗得过手拿刀剑的将士,却斗不过笑里藏刀的宫妃。
最初是她身边的贴身宫女起了反叛之心,她向皇后告发舒贵妃残害皇嗣之事——打从进入后宫,舒贵妃前后毒害多位皇嗣,导致钟太升年届四十仍无所出。
皇后早就看不惯皇上专宠舒贵妃了,她拿这件事做文章,搅起全朝文武百官的怒火,逼得钟太升不得不下令处死舒贵妃。
舒贵妃的心确实够狠,她之所以背负着国仇家恨嫁给钟太升,目的正是让他断子绝孙。
群臣吆喝着处死舒贵妃的那夜,钟太升喝了一坛子酒,提着酒坛子到舒贵妃的宫殿,关上殿门,许久都没有出来。
在殿外的宫人听到了哭喊声,听到了摔东西的声音,无人敢上前去看,他们躲得远远儿的,生怕牵连到自己。
过了许久,钟太升独自从殿内出来,神情寥落,步履蹒跚。
第二天一早,舒贵妃身亡的消息传遍宫内外,她的死因是个谜,时至今日仍众说纷纭。
有人说她是钟太升毒死的,有人说是皇后命人勒死的,还有人说她自戕而亡。
反正,她死了,除了那套珍稀的马甲胄外,她留在世上所有的东西都被焚毁。
自舒皎月身亡以后,钟太升的身体越来越差,气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散去,当众吐血好几次。到最后,他的身子完全空了,连每日的早朝都无法去上。
他没有留下皇嗣,为了延续钟家的江山,他把皇位传给哥哥家的嫡子,自此退居二线,做起了太上皇。
他共做了两个月太上皇,舒贵妃四七过后的第一日,他被人发现死在养老的行宫中,手中还紧紧攥着一根发簪。
一根不知属于谁的发簪。
民间后来都说,钟太升是打心眼儿里喜欢舒皎月的,他夺下舒家的皇朝,正是为了得到舒皎月。
传言无从考据,除了当事人,谁也不晓得内情如何。
纵然白师桐消息灵通,他所知道的,也仅是事情的外在,至于内在究竟如何,他探究不到。
说完这些,他又长长叹息一声,语调倏然间老成许多,“抛开对错不谈,舒贵妃也是个命苦的,一辈子没为自己着想过,前半辈子在沙场上,累着身子,后半辈子在后宫中,累着心,最后还被身边最信任的人出卖,唉···”他接着叹气,“我是挺心疼她的。”
如聆听一出结局凄凉的戏文,花涴心中一时百感交集,她想知道那个出卖主子的宫女下场如何,遂问白师桐,“白老板,那舒贵妃身边的宫女呢?那个出卖她的宫女,最后下场如何?”
白师桐从躺椅上爬起来,捧了杯茶润嗓子,“巧了,我还真知道她下场如何。”啜一口茶水,他接着道:“那个宫女举报舒贵妃有赏,皇后娘娘特许她提前还乡。能进宫当宫女也是件有面子的事情,她回瞿凤郡老家待了段时间之后,便由家里说亲,嫁到了同一郡的大户人家,也算是寻着了好归宿,不过···”又啜一口茶水,他接着:“也是凑巧,她嫁的那户人家恰好在我家夫人隔壁。夫人离家多年,不曾回去过,上次她回乡探亲,归来后与我说,多时不见,她家隔壁邻居竟然出事了,全家上下暴毙而亡,只剩下一个孤女存活于世。她听附近的人说,那家活下来的女儿先由亲戚收养,后来到了年纪,被亲戚嫁给了郡上一个脑子不太管用的男人,生了个儿子。”
花涴内心愈发复杂,不晓得该说什么。那宫女出卖主子是不好,舒贵妃残害幼小的孩子也不好,两个做事不光明磊落的人下场都如此凄惨,不知是不是天道谴责之果。
左不过,不知怎么回事,花涴隐隐觉得白师桐讲的事情听来耳熟,她似乎在何时听到过。
“你们以为这就完了?”白师桐残忍一笑,接着道:“那宫女的女儿生下了儿子,生活本来过得还不错,谁知她儿子年岁渐长,前段时日不晓得发什么疯,竟亲手杀了他的父亲!现在他们母子俩全都在监牢里待着,不知何时能放出来。”
白师桐兀自在那儿感慨着造化弄人,花涴与越千城却嗅到了熟悉的味道,两人的脸色不由得开始变凝重。
那宫女的女儿不就是雯娘嘛!
白师桐后面讲的,全是雯娘身上发生的事啊!
抬手抚摸线条硬朗的下巴颏,越千城问小白他爹,“那个宫女,嫁的夫君姓什么?”
白师桐嘬口茶,“姓周,跟我家夫人一个姓,他们那儿可多姓周的了,一抓一大把。”
花涴扶着桌子站稳,咬住嘴唇,她尽量不让心中的震惊显露出来,“雯娘家住瞿凤郡,她同我说过,她本姓周。”
越千城望向她,嗓音低沉道:“花涴,这事儿不简单。”
看来他们找到正确的路径了,沿着舒贵妃这条线来查,果然有所收获。
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睛,越千城用食指在桌面上来回画着圈,面无表情地重复着这个动作,让思绪完全集中。
雯娘雯娘。
她的母亲是舒贵妃的贴身宫女,亦是第一个背叛舒贵妃的人,归乡嫁人后,她落得暴毙身亡的下场,留下雯娘一个孤女,由亲戚抚养长大。雯娘也是命苦之人,一辈子没有几天安稳日子,就连她唯一的寄托——梁儿,也被崇月阁唆使着犯下大错,最终母子俩双双身陷囹圄。
崇月阁崇月阁。
这是个恶贯满盈的组织,无人晓得它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也无人晓得是谁组建的它,它就像是座庇荫性极佳的山头,吸纳着世间所有见不得光的东西。
眉心不由得紧紧蹙起,越千城聚精会神思索——涉及崇月阁的都有谁?
他所接触到的,只有夜月、如汀和雯娘,如今已得证实,雯娘是出卖舒贵妃的宫女的后代,那其他人呢?
一个大胆的猜测在脑海中成型,亟待验证。
想到昨日六扇门门主所说的夜月的身世,越千城集中注意力,低头问慵懒躺着的白师桐,“伯父,钟太升身边有个叫祁冲的金吾卫,您是否听说过?又是否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白师桐说起话来懒洋洋的,同小白很像,或者干脆说小白骨子里懒洋洋的那股劲正是遗传自白师桐。眼皮子轻抬,白师桐做出一副惊讶的表情,“你怎会晓得祁冲这号人物?”
越千城没细说,一语带过,“旁人告诉我的,白伯父,你且把知道的说出来。”
白师桐换个方向躺,眯着一双桃花眼道:“金吾卫也分三六九等,祁冲是其中官爵最高的。他的姐姐是钟太升的嫔妃,原本身怀有孕,就等着生下皇嗣之后册封为妃,谁知孩子没生下来,她受了刺激,自那以后,变得疯疯癫癫,好好一个人算是毁了。”
态度散漫地捅捅耳朵眼,又道:“得知姐姐没生下来的孩子死在舒贵妃手中之后,祁冲着实恼恨。钟太升原本打算着给舒贵妃一份哀荣,让她葬入皇陵之中,是祁冲带头联合官员反对,抵死不让钟太升这样做。祁冲是皇上身边的金吾卫,朝廷官员多少会给他三分面子,加之舒贵妃是戴罪之身,不让她暴尸荒野已是仁至义尽,哪能让她葬入皇陵。被祁冲联合文武百官这样一闹,钟太升不得不改变主意,私底下寻了块地,草草埋了舒贵妃。”
☆、第九十六章
不知白师桐保养的法子是什么, 他已成了亲,儿子都十八岁了,然看上去仍像青年, 一点都不显老。横躺在藤椅上,他晃悠几下腿,接着往下说, “钟太升退位让贤之后, 新皇登基,重新换了一批金吾卫, 祁冲转到吏部去当值。约有一年后,祁冲被查出意图谋反等十三项罪名, 按律该祸及全家。咱们当今二王爷与祁冲有些交情, 他心软,见不得祁冲落得断子绝孙之境,专门到皇上跟前为他说情。皇上看在二王爷的面子上, 才破例留下祁冲的妻子和儿子, 其他人等全部处死。”
“我那会儿年纪小, 爱凑热闹,祁沖被斩首那日, 我随着人潮远远观看, 到头颅落地的最后一刻, 祁沖仍在大呼冤枉, 不知到底是真冤枉还是假冤枉。”
一阵风从窗户缝隙中吹来, 房间里烛火摇曳, 照得人影晃动不休。越千城的眉心蹙得更加厉害——舒贵妃,又是舒贵妃!她出现的频率太高了。
思量片刻,他在摇曳烛光中偏头对花涴道:“不对劲。”
花涴仰脸, 眼眸被烛光点亮,像天上闪烁的星子,“你说,我听。”
“崇月阁似乎并非随意作乱,”越千城拧眉道:“夜月的父亲和雯娘的母亲都是前朝宫廷中人,又和舒贵妃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我怀疑崇月阁所杀之人、所犯之恶全都如此,皆与舒贵妃有关。”
花涴深吸一口气,难掩眸中震惊。她也罢,六扇门也罢,一直以来都以为崇月阁存在的目的即是为祸人间,搅得百姓和朝廷不安生,从未想过把他们犯下的恶行串联起来。
而今夜月和雯娘的身份已得到验证,他们分别是舒贵妃的贴身宫女以及金吾卫祁沖的后代,还剩下如汀的身份,没有得到验证。
越千城埋头想了想,再抬起头,紧锁的眉心终于松开,“我们得去找小白,他轻功好,来去快捷又方便。”
花涴问他,“让小白去如汀的老家吗?”
越千城点头,“嗯,我们已知晓夜月和雯娘的身份,还不清楚如汀的身份,若想猜测完全正确,必须去燕归城走一趟,弄清如汀的家人与舒贵妃有无关系。”
花涴握紧腰间的长鞭,忽觉看到了光明——也许,也许崇月阁的秘密很快会浮出水面,她可以得知师兄和师父死亡的真相了。
临去找小白之前,越千城站在门槛外,试探着白师桐,“伯父,问个问题,您知道崇月阁背后的主人是谁吗?”
白师桐撇撇嘴,似被问到了痛处,“我若是晓得崇月阁的主人是谁,一早便以此威胁六扇门,让他们帮我洗清身份,好让我能够走上仕途,混它个一官半职了。”
越千城本就是随口一问,没指望白师桐真的知道,若成事这么容易,世上哪还有那么多未解之谜。
能从白师桐口中得到舒贵妃这条线索,他已十分意外和惊喜。
听到他问起崇月阁,白师桐似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抱怨道:“你们说这崇月阁也真奇怪,保密措施怎么能做得这么好,我曾出二十两高价买和崇月阁有关的消息,后来又涨到三十两,始终买不来任何消息,他们阁里怎么就没有个把叛徒呢?”
他正打算再接着抱怨,一抬头,这才发现花涴和越千城早走了。
门外传来他俩的对话声,“他嘴巴好碎啊。”“是啊。”“比白羽生还碎。”“没错。”
白师桐气得掐腰,“嘿,卸磨杀驴,这俩人,跟我们家臭小子一个德行。”
小白常年不沾家,偶尔回来一次,总要被他娘揪着问话,从衣食住行问到生活起居,不到夜深白夫人是不会放他去睡觉的。
越千城与花涴决定当一回好人,前去解救白羽生。
他俩敲开房门,做出乖巧姿态,“伯母,我们找小白。”
夜色朦胧,白夫人恍恍惚惚一瞥,只觉得面前这俩年轻人登对得很,有夫妻相,该是两口子。她没多想,回过身见自家儿子懒洋洋摊在椅子上,顿觉脑壳跳着疼, “白羽生,你看看人家,年纪应该同你差不多大吧,人家都娶妻了,你整日在外混日子,跟个二流子似的不着调,何时才能讨着媳妇儿啊?”
白夫人显然误会了花涴和越千城之间的关系。越千城没有开腔解释,花涴踌躇捏着衣角,不知要不要解释。
她觉得脸上烧得厉害,幸好现在是晚上,光线不清楚,越千城应该不会发现她脸颊绯红。
将小白从白夫人的“毒爪”下解救出来,越千城请他连夜赶赴如汀的老家燕归城,并让他想办法找到如汀那些狼心狗肺的亲戚,仔细向他们询问清楚,如汀的家人同舒贵妃可有什么联系。
小白虽则爱躲懒儿,但他分得清轻重缓急,回房间换了身更加飘逸的白裳,小白出来道:“你们说我要不要再换身衣裳?这件白衣裳太宽松了,风一吹跟鬼怪穿的袍子似的,我怕吓着那些赶夜路的人。”
越千城想让小白尽快赶到燕归城,早点把他想要的消息带回来,怕他又要回去换衣裳,一换一穿耽搁时间,越千城忍住吐槽他这身衣裳的冲动,昧着良心道:“不吓人,一点儿都不吓人,很适合赶夜路时穿。”
白羽生将信将疑。他施展轻功腾空,还没有飞出白府的院子,便有下人吓得抱头逃窜,“妈呀,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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