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磨大人!”
迎接我们的是一个带着惊喜的声音。
我很快便看清了那道纤细的身影——即使在黑暗之中, 她身上带着的美也依然让人无法忽视。
是之前在童磨房间门口见到过的那位。
“奈央子这个时候还有闲暇跑出来跟我见面吗?”童磨单手抄着口袋, 看着朝这个方向小跑过来的姑娘。
“距离演出正式开始还有一段时间,因为怕大家会紧张,监督总会在这个时候给大家一点自由放松的时间——”尽管施了相当厚重的浓妆,可那姑娘脸上带着的鲜活情绪却依然十分清晰, 羞怯着, 兴奋着,还带着一丝莫名的紧张:“童磨大人能来看我的初次登台真是太好了!”
我忽然想起, 上次见到这个人的时候,她还是管童磨叫“教祖大人”的,而此时此刻却已经换成了他的名字。
这中间大抵是经历了些什么的。至少这个漂亮姑娘在看童磨时的情绪比从前更雀跃着。
她甚至在刻意无视着我的存在。
“等演出结束之后,童磨大人可以到我的乐屋来吗?”试探性地,她怯怯地问了句。
“当然。”童磨却是十分痛快地应了下来:“我也给奈央子准备了礼物呢。”
“是奈央子最想要的东西。”
那女孩子的眼睛瞬时更加明亮了,她扬着唇角,笑得无比灿然。
“我期待着。”
她说。
“你在打什么算盘?”在那孩子匆匆提着裙角赶回剧场后台之后,我问那依然满面笑意的男人。
“我是不会算计自己的教徒的。”童磨却是这样说,他抬手探上了帽子的边沿,借着巷子晦暗的光线,露出了头顶那一泼血一样的痕迹。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那痕迹此刻的颜色尤其鲜艳。
“既然我说了会给她最想要的东西,就一定能做到。”
童磨的话里总似是浸着一种莫名的寒意——我不确定他究竟想对那孩子做些什么,但总之我想,事情恐怕不会如那个女孩子预想的那样美好吧。
不过比起忧心别人,此刻的我更关心的问题是——
“那么你为什么会带我来这儿?”
听到这个问题,童磨忽的转过身。于是我与他之间的距离瞬间被拉到了一个暧昧到可以感受到对方体温的程度——浸润了夜色的鬼身体总是格外寒冷的。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却不期然地撞上了身后的墙壁。童磨扬着唇角,露着那一对尖利的獠牙。他伸出手臂,撑在了我背后的墙面上。
“如果我说我只是单纯地想与你共享这段时光,你会相信吗?”
那张年轻的面孔近在咫尺,恰好能让我看清他瞳孔深处掩藏的一片虚无。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不是出自本心的,因为这个家伙或许根本就没有拥有过“本心”这种东西。
“不会。”
我回答得十分直白。
向侧面挪了挪,我总算顺利这个被他圈出来的狭小空间。而童磨对此也并没有更多的反应,只是若无其事地站直了身子,往巷子外走去。
进到剧场里的时候,旁边的席位上已经坐了人。
那是个穿着入时的青年女子,旁边带着个穿着洋裙的五六岁的小姑娘。
“妈妈,爸爸为什么没跟我们一起来呢?”经过她们面前的时候,那小姑娘正仰着头,撒娇似的问着身边的女人。
“因为爸爸要在外面工作呀。”女人抬手拍了拍小姑娘的头:“等演出结束之后,爸爸会来接我们回去的。”
“真的吗!”小姑娘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那太好啦!”
这样陌生人之间的寻常对话本不该引起我的注意的,可出乎我意料的是,身旁的童磨竟主动跟那位穿着入时的年轻妇人打了招呼。
“真没想到竟然能在这里见到昔日剧团最有名的花旦,能一睹家城丽小姐的芳容,今天的运气着实不坏。”
女人的脸上闪过了一瞬的讶异,但随即便换上了寻常的礼貌的笑容:“那都是陈年旧事了。”
“是我突然打招呼显得有些冒昧了吧。”童磨像模像样地弯下腰,似是在表示歉意,却又凑近了那女人些:“遗憾的是我并没有那份荣幸在您引退之前欣赏过您的表演,但奈央子小姐总会提起您——毕竟您是她最喜欢也是最憧憬的前辈呢。”
听童磨这样说,那个被叫做“家城丽”的女人脸上的防备顿时少了许多,礼节性的笑容里也掺了几分真心:“原来是奈央子的朋友。”
“今天是她第一次登台表演呢。”童磨说:“虽然只是助演。”
女人似乎是怔了一下,一双漂亮的眸子里闪过了一种似是惋惜的情绪。
“那孩子是真心喜欢演剧的,能看她站在舞台上,即使只是助演,我也为她开心。”她拍了拍一旁似是不安般抓着她衣角的小女孩。
“真是可怜。”寻了座位坐下的童磨忽然这样说。
“什么?”
“即使没有天赋也拼命想要站在舞台上,想要‘让自己的美也成为永恒’。”童磨微侧过头,看着有点惊疑的女人:“但最有天赋的人却在鼎盛时期选择了引退。”
“真是可怜。”
童磨的话让那个漂亮女人的表情有些错愕,而气氛一时间也有些尴尬起来。
这让我也有些进退两难,因为童磨坐的位置恰与那位前任演员隔了一个空位,而那个空位本该是我的位置。
“诶呀,真是的。”似是想起什么一般,童磨忽的站起了身,抬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将我推到了座位边上:“我不过是与别人说了两句话,你也不必这样吃味吧。”
“——什么?”
待我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被他按到了座位上。
剧场的座位虽然并不密集,可即使在这样的距离下,我也依然能感受到旁边那个女人身上的温度。
人类的温度。
“感情真是好呢。你们两个人。”带着温婉的笑意,那个女子再次开口:“所以也不是不能理解的不是吗?因为嫁给了喜欢的人所以辞去了以前的工作。”
“毕竟现在的我已经不再是‘家城丽’了呢。”
女人脸上的笑容灿烂得有些让人目眩。我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我知道自己为什么无法直视这个女人的面容——因为她的笑容里藏着一种我不敢觊觎也无法触碰的,大概是名叫“幸福”的东西。
想来她所爱的人待她也很好吧。
真让人艳羡。
客席的灯光暗了下来,舞台上演出的喜剧也同样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桥段。
——混像是在嘲讽着什么一般。
“可惜都是假的呢。”转场的时候,童磨忽的低低在我耳边说了句:“人类总是喜欢在这种虚假的东西里获得满足。”
我这才发现他正单手撑着下巴,脸上的情绪看上去多少有些百无聊赖。大抵因为剧场灯光着实昏暗,他才会露出这样不加掩饰的神情——没有悲伤,也没有喜悦,有的只是无尽的虚无。
这副百无聊赖的表情让我更加确信,童磨决计不是因为想要看一场演剧才跑到这个地方来的。
“那么你为什么会来看这场演出呢?”我反问。
“她希望我能看她的演出。”他这样回答着:“更重要的是她希望从我这里知道怎样才能‘让自己的美成为永恒’。”
“这是她作为信徒向我提出的祈愿,那么作为她所信奉的人,我当然会满足她的愿望。”
“我会告诉她的,她最想要的答案。”
第51章
其实以奈央子在剧团的地位, 是并不会有属于自己的乐屋的。不过当我跟童磨到了后台的时候,几个女演员共用的房间里却只有奈央子一个人。
见到这样的情景,我也十分识趣地候在了门外——事实上我大抵也猜出了房间里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衣料摩擦的声音和屋内两个人低声的耳语自然避不开鬼族的感官, 未过多久, 空气里便浸染了一丝似有似无的血腥味, 而房间里的低语声也渐渐地归于平静, 取而代之的是皮肉破碎的窸窣响动。
我想我本应该出手去阻止的。
人类之所以会对鬼族产生那么大的误解,从根源上来说就是童磨此刻的这种行为所致的, 而眼下的他与我只隔了一道门板的距离而已。
可我却是意料之外地全然没有动手的意愿。
“我拥有永恒的生命,与我融为一体之后,你的美丽也会因此而变得永恒。”这是童磨给那孩子的答案。
这根本就是个诱骗猎物的借口而已,我很清楚这一点,这个世界上并没有极乐, 身为恶鬼的童磨也不可能将人的灵魂送往极乐。
可那个女孩子却是相信了的。
她相信自己所爱的人会送给自己最想要的东西,即使那在旁人看来是最不堪的结末, 她也甘之如饴。
——我并不想去打破她的梦境。
又或者我情愿相信,这里只是我的梦境而已。
几近破碎的记忆让我对周遭的一切都没有什么实感,尽管之前感受到的那些人类的气息是真实的,舞台上演出的画面也是真实的, 而此刻传到耳畔的房间里的窸窣声响也似乎是真实的。
可我依然没办法确定这里就是现实。
——所以如果这里只是梦境的话, 那么我不去理会那房间里发生的事情似乎也无所谓吧。
在给自己的退缩找了个堂而皇之的借口之后,我似乎总能在对一些显而易见的错误行为视而不见时也可以保持心安理得。
“啊啦,真没想到,我们又见面了呢。”
耳边忽然传来了一道带着笑的温柔女声。放眼看去, 却是刚刚坐在我旁边的那个女人。
只是此刻她的身边并没有跟着那个孩子。
“刚刚把由衣送到了她爸爸那里。”女人自然而然地向这个方向走了过来:“初次登台可是难得的时刻, 我想着还是该跟奈央子打个招呼比较好。”
我怔了一下。
我无法确定此刻如果拉开房门的话会出现怎样的光景,更不知道眼前的女人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虽然我内心里有一点好奇,但几乎是出于本能的,我还是出声阻止了她。
“童磨……我是说之前在我旁边的那个人正在与她相谈。”若无其事地站在门口,我刚好挡住了女人前进的方向。
女人脸上的表情闪过了一瞬的讶异。
“他是万世极乐教的教祖。”我又说。却也不是为了解释什么,只是普通的陈述而已。
于是女人的眼睛透出了恍然,接着她抬手掩着唇角,轻笑了句:“可真是让人意外呀,原来作为一个教派的教祖,也是会跟寻常人一样,跟心仪的人——DATE的。”
同样的词我在童磨的口中也听到过,可我并不清楚这个舶来的词到底代表着什么——或者说即使了解我也并不会在意,因为我知道,不管童磨的言语是怎样的暧昧,我与他都不是,也不会是那样的关系。
事实上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再跟这个女人聊些什么,更不知道事情该往什么样的方向展开。
违和感,我能感受到的,只是一种几近脱离现实的违和感,好像有什么厄介的事情即将降临一般。
而好像是内心里不祥的预感终于应验了似的,在空气陷入短暂的沉默时,忽的有一道气息硬生生地闯入了这个并不宽阔的走廊。
而在察觉到这个气息的时候,我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僵住了。
来人的脚步很急,气息里似带着股没来由的躁怒。而他带着的情绪让我也没来由地觉得不安了起来。
我甚至有一瞬间想要逃,可当我看见那对猩红色的眼眸时,身体就好像被什么禁锢住了一样,完全动弹不得。
身边的女人大抵也察觉了空气中的微妙,但她显然不会理解气氛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模样。
“月彦先生,是怎么了吗?”有些茫然的,她侧头看着向这边走来的男人,语声满是疑惑:“由衣没跟您一起吗?”
那男人对这样的话并没有什么反应,反而是我,在理解了这句话背后代表的含义之后却是无法抑制地颤抖了起来。
是怎么回事?
那个让这位曾经的演员放弃舞台,一脸幸福地进入家庭生活的男人,那个让她提起的时候,漂亮的面容上都会浮起带着一点骄傲的羞怯的人,那个让她憧憬的,让她挂心的男人原来是——
“找到你了。”
熟悉的低沉嗓音在我耳边响了起来,仿佛梦境一般。
——这可真是个糟糕的梦境啊。
下一个瞬间,手腕间传来的牵引力让我重心有些不稳,只是在跌倒之前便撞上了个并不陌生的胸膛,接着一双手臂环上了我的肩头。
我下意识地想要挣扎。
可这样不成气候的反抗只是让对方将我锁得更紧罢了。
“我想起来了。”几乎是贴着我的耳根,那个男人这样说着,微凉的吐息让我的颤抖愈发明显起来:“或者说我突然有了关于你的记忆。”
“阿雅。”
是熟悉到让人沉迷的声音,可他的语气却早不似当年那样温柔了。
——是随着他的体温一并冷了下来吧。
可我依然觉得自己的心跳乱了节奏。
“月彦……”颤着声,我终于再次将这个熟悉的名字宣于唇齿间:“不。不是……”
我屏住了呼吸,声音愈发低细,于是胸腔里过于强烈的跳动却愈发明显了。
“……鬼舞辻……无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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