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样的“视线”没来由地让我有点惴惴不安起来。
“您是在与我说话吗?”在这样的安静当中停了半晌, 我终于有些耐受不住,于是复又开口问了句。
“我是在与你们说话。”那目眇的僧人说。
用的却是“你们”。
我有些狐疑地再次打量着他,可不管怎么看,那副佝偻的身体都是一个货真价实的人类。
“这里除了你们之外,也没有旁人了不是吗。”
他的嘴唇颤动的幅度微小到几乎让人很难察觉, 可发出的声音却格外清晰。。
“您看到了‘我们’?”
虽然在感受到他的灵力的时候,我便知道他绝对不会是什么等闲之辈, 可在听他辨认出了鬼舞辻无惨的存在时,我的语声中还是不免染上一点讶异。
那僧人点了点头。
“我‘看到了’你与‘那个男人’。”他又说。
“虽然这样说有些冒昧。”我垂下眼眸:“事实上,除了安倍晴明之外,我还没有见过与您一样灵力强大的人类。”
那僧人听我如此说, 却是发出了一阵张狂的笑声:“我也并非拥有什么高强的灵力, 只是刚好能‘看见’罢了。”
“刚好能看见,那些活着的人所拥有的‘灵魂的颜色’。”
我想他并没有说谎,虽然我并不清楚他为什么会对萍水相逢的我说出这样的秘密,不过他之所以会突然发出那种没头没尾的感叹, 大抵是因为真的看到了所谓的“灵魂的颜色”吧。
“那么我能像您请教一下, 您究竟看到了什么吗?”我几乎是下意识地追问着。
那僧人却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悠悠絮絮地叨念着:
“凡事活着的事物灵魂都是有色彩的, 有纯粹无垢的白色,也有用罪孽染出来的黑红,但更多人是这中间的几个色彩调和在一起,善恶与欲求尽数罗列着。”
“这些我都见过。”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却忽的顿住了,无法聚焦的“视线”再次投向了我,接着,他的唇齿间发出了一阵“啧啧”的似是惊叹的声音。
半晌,他才终于再次正经地开了口,用满是不思议的语气说了句:“但我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的灵魂。”
“什么?”
这样的反应只会让我更加困惑。
“是没有颜色的。”他忽然端起了语气,正色说着:“我第一次见到灵魂是没有颜色的‘人’。”
“可我本就……”
“无论是人类还是鬼族,又或者是妖怪,甚至还未获得灵力的花鸟鱼虫,只要有意识,灵魂就会有颜色,而如果灵魂是一片透明的‘虚无’,那就是不‘存在’的。”
我轻蹙了下眉头。
“您说您只能看到‘灵魂的颜色’,可如若我的灵魂当真是‘无色’的,您又是怎么看到我的存在的呢?”
“你的灵魂的确是‘没有颜色’的,但却并不是‘无色的虚无’。”僧人说:“你的灵魂是透明的,但也是‘浑浊’的。”
他这样的说法却是让我忍不住想要发笑:“您是在戏弄我吧?既然是透明的,又怎么可能会浑浊?这样的说法也未免太奇怪……了……嗯?”
说到这儿,我似乎忽然有一点恍然。
而那目眇的僧人也就着我的话音点了点头。
“是啊,是很奇怪的。”那僧人的声音在一旁温泉升腾起的雾气的映衬下显得多少有些缥缈。
“灵魂的颜色是会相互浸染的,相处的久了,灵魂也会变成交融的相似的颜色。”僧人似是解释,却又更像是在叹息一样地说着:“也有无法调和的颜色,会在人的灵魂里共存,让本来清明的底色变得浑浊。”
“而你的灵魂同样也沾染上了很多这样的颜色,背负的责任,强加而来的宿命,还有无处躲避的怨恨,逃脱不开的咒术。这些颜色都映在你的灵魂上。”
“——但你的灵魂没有底色,或者换句话说……”
“你是不存在的。”
“不存在?”我的头不自觉地向一边歪着,脸上大约也满是困惑不解的情绪:“可我就在这里——”
“但你并没有作为‘自己’存在。”
那僧人打断了我的话。他抬起头,用空洞的视线“看”向我的眼睛,因为脊背佝偻而显得无比瘦小的身躯此刻在我看来却像是高大到让人看不周全一样。
“……自己?”
“你的灵魂是没有颜色的,大约是因为你从来都没有作为‘自己’而活着。你将这个世界给与你的东西悉数收下,却也不与它们调和,或许是根本无法调和——”盲眼的僧人语速骤然快了起来,似是一阵急雨一样,将这一番话悉数倾注到了我的耳中。
而在这样的冲击下,我蓦地觉得自己的脑海里似乎有些空白。
我甚至没办法去思索那个盲眼僧人所说的“自己”究竟是什么东西。于我而言,从出声开始,我就顶着“源千雅”这样一个名字,同时背负着“源”和“千”两个字所自带的使命。
如果那也算是无法被灵魂接纳的染上的颜色的话,那么那个僧人所说的“自己”大约该是舍弃了那些与生俱来的宿命之后所剩下的东西。
而当我将那些东西悉数抛开之后,又剩下了什么呢?
——什么都没有。
这样仔细想想,如果我不是史家源氏,不是鬼族正统,那么我余下的我又到底是谁呢?
什么都不是。
余下的我大约什么都不是。
那僧人所说的大抵并不是假的。
“可那又如何呢?”短暂的沉默之后,我便心平气和地接受了这样一个事实。
“你承担着周围的人强加给你的那些责任,这本没什么不好,可没有‘自我’的你当然也不可能会对自己的事情负责。”他说,声音似是带着莫名的哀恸:“你以为当你肩负起对周围的责任之后,对你自己的责任也会被周围的其他人担负起来,可事实并非如此。”
“除了你之外,不会有人对你的事情负责,而当你自己也不在意自己的时候,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任何人在意你了。”
“——这样不会太可怜了吗?”
他这样说的时候,原本被我捧在身前的某个畸形的肉瘤却是忽的震颤了一下。
这突然的动作让我吓了一跳,好在我并没有因此就放开手——可即便如此,我的手也依然轻微地抖动了一下。
或许也正是这样的抖动引起了那个眇目僧人的注意,他将自己的视线投向了鬼舞辻无惨的方向,这样静默地“盯”了良久,才又幽幽地叹了一声——
“事实上,你也不是完全没有想要的东西不是吗。”
“人是会因为有了‘愿望’才会开始寻找‘自我’,而当‘愿望’变成‘执念’的时候,灵魂的色彩就会无可避免地变得浓重起来。”
“或许你也并非是真的没有‘自我’,只是那颜色太淡薄,让人看不真切,可当你顺遂着这个愿望一路走下去的时候,那个被你接纳了的‘底色’就会显现出来。”
“那会是你所拥有的‘愿望’的颜色。”
“或者更准确地说……”僧人猛地回手,却是从自己的琵琶当中抽出了那柄利刃,他用森寒的刀尖指着我手里捧着的肉瘤:“是这个男人的颜色。”
突如其来的变动让我霎时警觉起来,可盲眼僧人的刀刃上却并没有带着杀意,他似乎也并没有继续向鬼舞辻无惨发动攻击的意图。
他只是用刀尖指着无惨的方向,语气却再次变得哀戚了起来。
“是这样浓重的颜色啊。”
“与你截然相反,他灵魂的色彩中只有自己,是比我在任何人身上看到的都要浓重的‘自己的颜色’。”
“真是奇怪,却也不奇怪。”
翻转手腕,盲眼的僧人将刀又收了回去,换成了枯槁的手指指向我与无惨。
“你们本是完全相反的存在,出现在一处根本就是无法想象的事情。”
“可你们的命运却又是连在一起的,或者说,正因为你们的颜色都是这样极端,所以才注定会被连在一起。”
“唯有他有机会让你拥有属于自己的底色,也只有你空无一物的底色会被他全盘接纳。”
“这是命运,也是‘咒’。”
说到这里,那盲眼的僧人悠悠转过身,有些费力地迈开步子,似是要这样离开一般。
可还不及他落下步子,耳边便又传来了他的声音。
“只是这样的颜色啊……”他说着:“拥有这样颜色的灵魂是一定会堕到地狱最底层的。”
第57章
那个背着琵琶的盲眼僧人的身形几乎是随着他的话音一并消失的, 平和的,像是伴着温泉里腾起的热气一并在我面前展开的梦境一样。
但事实上,那个僧人是否真的出现过或许于我而言并没有什么分别, 即使真的如他所说, 人的灵魂都是有各自的颜色, 我也并不会因为知道了这样的事情而做出什么改变——
毕竟按照那个背着琵琶的僧人的说法, 我连“原本的自己”都没有,所以也根本谈不上什么改变。
至于他所说的关于鬼舞辻无惨的事情——事实上, 即使是我,也毫不怀疑这家伙会下地狱这件事,这是他自己做下的业障,因果循环,本就是避无可避的。
可就算这样, 我也依然是想停留在他身边的,哪怕只是在这个分不清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 但总归是与我所该生活的地方完全不同的轨迹上,哪怕我与他相处的时光如同泡沫般易碎,哪怕他变成了这副滑稽又可怜的模样。
只是停留在他身边的时候,我却从来没有思考过关于未来的事情——或许我根本就没想过我们会有什么未来, 更不必说死后那么遥远的事情了。
这种事情也并不需要我多加思考, 毕竟我与鬼舞辻无惨之间的的确确地存在这那样一道“咒”,那是最强的束缚,束缚的是我与他的灵魂,而这道由血织成的“咒”会一直延续, 哪怕有一天我们都到了彼岸也不会解开。
而到了那个时候, 束缚着我的大概也只剩下他与我连接着的“咒”了。
卸下世间的所有纠葛,只余下一道血咒, 如果这是我所能抵达的未来的话,仔细想来,就算是与他一并去地狱,或许也并没有很糟糕。
离开了醍醐家的辖地之后,我在山间寻到了个灵气颇盛的洞穴。那是个藏在瀑布后面的所在,三面是悬崖流水的平台上尚且有些看上去还很新的,并不规则的斫痕。
——那是战斗的痕迹。
根据经验,我几乎一眼就判断出了这一点。
除开几乎满溢着的灵气之外,这里的空气中还掺杂了一点并不浓郁的血腥味,而伴着血腥味的邪气也还没有完全退散。
这似乎是在向我说明,这个洞穴从前的主人是个什么品性。
毫无疑问,这是个适合休养生息的地方,无论是对正道,又或者是对邪秽而言。
也是事出凑巧,之前占据着这里的那个邪物大抵是在不久前的一场战斗当中刚被讨伐了,是而我与无惨甚至可以不用自己出手便能捡到这么个不可多得的落脚点。
于是我就暂且与鬼舞辻无惨在这个地方安顿了下来。
与继国缘一的一战当中,鬼舞辻无惨委实受创不轻,又因为对方是用专门应付鬼的日轮刀进行的攻击,是而即使他此刻已经拥有了作为鬼的强大到让人艳羡的自愈能力,想从这样的状态恢复回来也要花耗相当长的时间。
好在我此刻也并没有什么别的事情要做,也没有什么旁的可以去的地方,于是索性就在这里日日看着那家伙一点一点地发生变化。
这种模样显然有些丢人,我想无惨事实上也并不大希望我看到他这副模样,否则也不会在当时特地叮嘱我说“别看”。然而即使如此,他也并没有真的躲着我。
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于我而言到底有什么意义,也无法确定这样的时光是否真实存在着,在茫然与恍惚间,时光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向前行进着,我甚至有些分辨不清我究竟与无惨一起在这里度过了多少日升日落。
他像是将自己包裹进了一个茧一样,可他却又好像能够感知到周遭的一切——虽然没办法同寻常一样跟人交流,可每当我半是自言自语地絮絮说着什么的时候,他偶尔也会震颤着做出回应来。
这是一种有些新奇却也很有趣的体验,虽然周遭的一切给人的感觉都并不真实,可唯有“他在这里”这件事情,真实得令人心惊。
是而在我茫然到几乎忘记自己身在何处的时候偶尔会伸出手,摸着那个并没有什么温度的“茧”,而每当那个时候,里面传来的细微的生长的声音也会变得有些温柔。
——像是在与我说着什么。
如这样的时光究竟维持了多久我着实无法判断,总之这一段时间就好像是夹在岩隙之间的流水,似是短暂,却总在涓涓地淌着。我就这样游走在真实与虚幻的边缘,直到有一天在半睡半醒的时候,我隐约间听到了什么破碎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打扰到什么一样。
可拜鬼族格外敏锐的感官所赐,我还是醒转了过来。
脑海还并不很清明,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往鬼舞辻无惨所处的方向看去,却赫然发现,那个巨大的“茧”已经彻底破裂了开,只剩下了一层衰败的空壳留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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