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吃饭的时候,木蓝听巧心说,根生去了粤省。她有些意外,虽然预想到他回了正源县,却没料到他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陈致远说,“人各有志,不能强求。小的时候没看出来,他还有这志向。”
“吃饭吧。”木蓝对巧心道,“吃完做功课。”她面上虽然平静,但心里也隐隐有些担心,毕竟战场上子弹没长眼睛,真刀真枪可不是闹着玩的。只不过,这些话却不能对巧心说,毕竟她是个心思重爱想事的,要是这么跟她说了,她恐怕这顿饭也吃不下了。
巧心说,“娘,兴许等我上大学了,根生哥就回来了。”
*
有了陈致远帮着在铺子里收钱算账,木蓝便能腾出手来,多琢磨点生意上的事。
生意蒸蒸日上,木蓝的铺子也渐渐做大,把左右两间门面也都盘了下来。而她铺子的名声也传了出去,不光是住在城南的人,就连住在城北的有钱人家,也会专程派人来城南的‘兴盛源’酱肉铺买酱肉。省城是个大地方,又有两条铁路线在这里交汇,有不少南来北往的人。渐渐地,也有外乡人到‘兴盛源’酱肉铺买些酱肉,带着火车上吃,或是当作特产带回家送亲朋好友。
于是,木蓝便听到有来的客人对她讲,“路程近还好,路程远的话,带回去味道就不好了。要是遇到大热天,有时候带回去都馊了。”
木蓝想想,这个确实也是个问题。要是带回去变了味,不说口感不好,这也会影响了铺子的声誉。于是,她便又开始琢磨起,用什么法子能延长这酱肉的保质期。这时候没有那么多添加剂,只能靠在工序上,还有包装上动些脑筋。
旁人都劝她算了,反正生意很不错,又何必去费这个力气。但陈致远却很支持她,他说,“你想做什么,尽管放开手脚去做。旁的杂事,交给我来处理。”
自从陈致远回来,几个孩子的功课都不用木蓝操心。说起来,巧心聪明好学,倒是不用人多费心。可阿宝和巧灵却是调皮,尤其是阿宝,不怎么爱念书,一有空就惦记着玩。叫他干力气活,比叫他念书容易百倍。可陈致远回来后,阿宝的成绩提高了不少,也顺利升到了中学。
转眼间,巧心已经要上大学了。她想去北平念书,木蓝也很支持,陈致远却有些担心。
他也了解自己闺女的性子,说实话,她这样的性子,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他有些不放心。他再三叮嘱巧心,“受了什么委屈,别一个人往肚子里吞。到了外头,有什么事,就写信和爹说。天塌下来,有爹替你扛着。别怕。”
木蓝却说,“去了北平,离家千里,往后的路就得自己走了。你的性子比较软,容易吃亏。要记住,谁都靠不住,在外面只能靠自己,凡事多留个心眼。还是那句话,咱们不惹事,但也不怕事。”
第68章
巧心临走前, 木蓝带着她去裁缝铺做了几件新衣裳,又做了一套新被褥,让她去北平的时候带着。
巧心从小的愿望就是长大了能去外面上大学, 如今心愿就要实现了, 忍不住心里有些激动, 想着也不知道北平的街道是什么样子的, 听说比他们这里大多了,又是从前的京城, 有许多做学问的人都住在那里。而她平日里念书用功,要去的学校也是北平最好的学校,教书的先生应都是有大学问的,其中还有几位她曾在有名的报刊杂志上见过他们写的文章,思想很有见地。想到这些, 她就对那里更多了些憧憬。
如今的大学学费不菲,普通人家一年的收入, 也负担不起一个孩子上大学的费用。因此,别说是送女儿去读大学了,就是平常人家的儿子,也鲜有去读大学的。木蓝的铺子比从前做得大了, 每天的流水也多不少, 他们一家的衣食住行都俭省,每月也能存下不小的一笔钱,也够巧心去北平念书的了。
巧心知道父母开明,这才肯花这么一大笔钱, 送她一个女孩子去读书。她在心里默默下了决心, 等去了北平,一定要好好念书, 将来能做个有用的人。
巧心走的那天,木蓝和陈致远送她到火车站,买了去北平的火车票。行李有些多,不光带了路上吃的干粮,四季的衣裳,还带了被褥,被褥是新弹的棉花做的,很厚实,却也重,不太好拿。好在站台上有替人挑东西的脚夫,木蓝花了几个铜板,让人帮着拎到了火车上。
“娘,爹,你们回去吧。”巧心道,“到了北平,我给你们写信。”
“别怕花钱,到了学校安顿下来,就给家里拍封电报。”到底是闺女这么大第一次离家去远处,陈致远不放心,叮嘱她道。
木蓝倒是觉得,人总得慢慢学着独立,也许在外面历练两年,巧心这性子,说不定也能变得坚强一些。
“回去吧。”她对陈致远说,“还得开铺子。”说完又叮嘱巧心,“带着的酱肉记得早点吃,放不住,带去北平会坏了。”
陈致远又跟火车上的茶房打了招呼,托付他到站了给巧心提个醒,别坐过站了。木蓝这才知道,这时候的火车不光开得慢,还不报站,得自己警醒着些。
他和陈致远打算回去了,没想到这时候巧心又叫住了她,“娘,要是根生哥有消息了,你写信告诉我一声。”
木蓝点点头,在心里叹了口气,这孩子还惦记着根生的呢。可这么久了,连一点消息都没有。她听铺子里的客人聊天说起过,这两年又是东征又是北伐,北方的这些军阀,日子都不好过了,已是日薄西山,蹦跶不了几天了。不过,这些话也都是私底下才敢说说。大家明面上不敢说,可心里都盼着刘振德早点垮台。
木蓝和陈致远回了铺子里,便打开门做生意。一家的吃穿用度,还有上学读书的钱,可都指望着这买卖。
大半个月后,木蓝收到了巧心从北平寄来的信。里头说她已经安顿了下来,入秋了,那里比家里早晚要凉些,不过带了冬衣,她会看着天气添衣,叫木蓝不用担心。
木蓝看完,把信递给了陈致远。陈致远拿着信,看了好几遍,这才笑着说,“这孩子,尽说些没用的话。”
木蓝心想,还不是跟你学的。他从前每回写信回家,虽然厚厚好几页纸,但都说些生活琐事,比方见到什么不一样的景致了,看到什么新鲜的玩意了,吃到什么好吃的东西了,都要写给木蓝看。
虽然铺子渐渐做大了,但木蓝做买卖实在,酱肉的用料没有半点的马虎,且她还一直尝试着改良酱肉的工艺和味道,所以整日客人都是源源不断,生意十分的好。陈致远每天算账,说是打算盘打得手都酸了,却还是算账算得不亦乐乎。
“这样算下来,每个月的进项不少,一年就能买下个院子了。”木蓝说。虽然这时候世道乱,不少人都背井离乡,但木蓝还是觉得,在这里有个属于自己的院子,才算是真正在省城安家了。
两个人正说着话,就见外面的街上乱了起来,许多带着枪的士兵都往一个方向跑。
铺子里的客人也都往外张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这时候,就听到铺子门口有人议论说,好像是大帅府里出大事了。
铺子里的客人也没了心思吃饭闲聊,纷纷结了帐,有的回家躲着了,也有那好奇心重不怕死的,上街打听到底是怎么回事。
木蓝刚才看街上的情形,还以为是北伐军打过来了,可眼下看,好像又不是那么回事。
但不管怎么样,总之街上乱哄哄的,看来省城是出了大事。她没有耽搁,当下便叫陈致远去接阿宝和巧灵回家,她这边给铺子上了门板,也回去。等打听清楚是怎么回事了,再开铺子也不迟。这么乱的世道,总归还是小心点的好。
木蓝从铺子里出来的时候,街上的人乱哄哄的都往家里跑。
“出什么事了?”木蓝拉住从她身旁匆匆走过的人问。
“听说城西那边打起来了。”那人急急忙忙说完一句就往前跑了。
木蓝听了这话,也没磨蹭,便快步回了家。好在她的铺子离甜水巷不远,没走多久就到。
她到家的时候,见陈致远已经从学校接了阿宝和巧灵回来了。
“娘,到底出什么事了?”阿宝问,“为什么街上一下子有那么多当兵的?”
木蓝摇摇头,她也不清楚。可站在院子里,仍能隐约听到远处零星的枪声,听声音,倒是确实像是从城西传来的。
这时候,突然有人叫门。木蓝愣了下,看了陈致远一眼,在他的眼里也看到了疑惑和审慎,这种时候,也不知道是谁来。
“你跟孩子回屋先找个地方躲起来。”陈致远道,“我去看看。”
“是我。”门外的人兴许是见里面半天没有动静,于是叫道。
“这声音听着像王老先生的。”木蓝松了口气,她走到门前,从木门的门缝里往外看,见门外站着的确实是王老先生,这才忙开了门。
“进去说。”王老先生道。
木蓝等他进来,便又闩了门。
“我是来同你们说一声,今儿千万别出门。”他道,“也别叫孩子们跑出去。”
“您知不知道,到底出什么事了?”木蓝问。
王老先生叹口气,“城西打起来了。我听认识的人说,不知道怎么的,刘振德突然死了,他手底下的几个人,便带兵打起来了。造孽啊,听说城西有几个路上的行人打那经过,也不小心挨了枪子儿。我来和你们说一声,今天便待在家里吧,千万可别出去乱跑。”
“原来是这样。”木蓝跟王老先生道了谢。如今这世道,大家都是顾着自保,这时候能惦记着旁人,跑来提个醒,已是很不容易了。
好在家里有米有面,还有些白菜土豆。木蓝便蒸了些白米饭,又炒了个醋溜白菜和一盘土豆丝,一家人关起门来,吃了饭。
今天难得不用开铺子,等吃过饭,木蓝便回屋歇着了。陈致远则是看着阿宝和巧灵做功课。
这时候世道原本就乱,打仗什么的已是司空见惯,就是陈致远,也上过战场负过伤。因此,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后,木蓝心里倒也不慌。如果真像王老先生说的那样,是刘振德死了群龙无首,手底下的人在争权夺利,那也波及不到城南这里。只要他们关上门,在家好好待着,等事情平息下去,便又能照常生活,做买卖了。
到了傍晚的时候,她听到远处零星的枪声都听不到了,巷子里又有了动静,有人进出说话的声音,她这才开门出去看看情况。
外头的街上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平静,只是仍有人在路边三三两两议论着今日发生的事情。
当听到他们说,刘振德的死因时,木蓝愣住了。原来,刘振德不是旁人杀的,而是他自己拿着把枪打碎了自己的脑袋。而他这么做的原因,据说是听说了儿子阵亡的消息。他临死前万念俱灰,口中喃喃道,“都是报应。”便当着刘夫人的面,开了枪。
据说他的死状惨极了,刘夫人当场被吓得不轻,眼下竟是有些疯疯癫癫的了。
“谁受得了啊?”巷口站着的人同另外一个人说,“刘大帅一死,她便从云端跌到了地上,什么荣华富贵,都没了。她那样过惯了众人捧着的好日子的人,哪能受得了这个?”
“可刘大帅虽然死了,他这些年搜刮了不少钱财,刘夫人拿着那些钱财,也不愁没有好日子过呀。”另一人道。
“那也得她能拿得到。刘大帅手底下那些人,哪个是好惹的,都是些吃人不吐骨头的。他一死,手底下那些人便打起来了,听说现在,大帅府里已经易主了。”
木蓝倒是不关心刘振德和徐文锦的死活,他们如今的下场,也算是报应了。她心里难受,是为着根生,没有想到,根生最后会是这个结果。她仍记得,他跟她说过,要是能等到那一天,他就回来当面同巧心说,他一直喜欢她的。可如今,巧心刚刚满心欢喜地去北平上学,却突然传来了这样的消息。终究,他是没能等到那一天。
第69章
这天的晚饭, 气氛有些沉闷。就连平时胃口很好,一个人能吃五六个馒头的阿宝,也只吃了两个, 便放下了筷子, 抹了抹嘴道, “娘, 我去看书了。”
他如今已是十六七岁的少年了,长得不像陈致远, 眉眼倒是像木蓝,可性格仍是个不爱安静的。他平日里不爱看书,总爱往外跑。可今天却好似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不声不响地吃完饭,就说要去看书了。
他的语气听起来有些低落, 木蓝知道,他这是为根生的事难过, 心里不好受。
陈致远也叹气道,“没想到那孩子出了这样的事。”
木蓝心里却还想着别的事。她想起巧心临去北平前,对她说根生要是有消息了,记得写信告诉她。
“巧心知道了怕是会伤心。”
“那是自然, 他们从小总在一起玩, 知道他出了事,心里免不了难过。”陈致远点头道。
“我瞧着巧心这孩子,心里或许喜欢根生,她可能还在盼着他回来呢。”
陈致远听她这么说, 惊讶极了, “不会吧?”在他心里,闺女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 一心除了念书没有旁的念头。
“她都上大学了,是个大姑娘了。”木蓝道,“有了喜欢的人,这也正常。根生是个不错的,只可惜,他们没有这缘分。”
陈致远想了想说,“要不,这事咱瞒着巧心吧。”
木蓝知道,他这是心疼闺女,不想让她难受。可她却觉得,这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辈子,巧心迟早会知道。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与其让她心里一直抱着期望,最后却等来一场空,还不如早早戳破这个美丽的幻影,让她认清现实,早些走出来。
“人总要经历些事,才能长大。”木蓝道,“长痛不如短痛,这事我在信里同她说吧。”
木蓝的信寄出去了许久,大概隔了三四个月,才收到巧心从北平寄来的回信。她在信里说,北平已经下雪了。又说,她在北平很好,每天的日子过得很充实,大学里的先生都很有学问,她除了学自己的专业知识以外,还常常去旁听别的课程。她信里讲了许多琐事,但是对于根生的事,却连一个字都没有提,让人不禁疑惑,她是不是看漏了木蓝信里的内容。可她向来细心,千里之外寄去的家书,应是读得仔细,不可能漏掉。
可她越是不提这事,就越是让人担心。
“你看看吧。”木蓝把信递给了陈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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