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放心, 老爷只是一时怒极攻心, 休息一晚便可无事, 老朽先去开些药。”说罢行了礼退出去。
何管家面上已带了泪, 方才听说书房出事的时候他也是如五雷轰顶, 那些丫鬟小厮都不敢来,只有他咬咬牙来禀了消息,一路上都担心老爷受不住, 如今看老爷晕过去, 更加自责。
江怀璧转身看了看何管家, 温声道:“父亲这里由我照看着, 管家先去忙吧,此事不是你的错, 也不必自责。”
何管家犹自颤抖着站起身来,行礼退出去, 心中却已觉得安心不少。公子从来都是镇定的, 什么事都担得住。
江怀璧看着父亲的面孔, 面上的失态已经缓了不少, 然而沈迟发现她袖中的手还是有些微微颤抖。
他悄悄往她那边移了移, 一把握住她的手, 示意她先安心。然后便觉江怀璧手僵住一瞬间, 而后也不挣扎,甚至反握住他的手。
感觉到手上有力量的那一瞬间, 他才觉得,江怀璧是将他放在心上的,至少可以信任他。心中似有久久打不开的那个心结被释放,忽而觉得这么久以来因她而起的心动,都是值得的。
转而又有些辛酸。他希望,以后在她惊惧慌乱的时候,他都能在她身侧,令她心安。
片刻后便松了手,两人合力将江耀庭挪到了床上,江怀璧又贴心地替他改好了被子,才走出来,看着门外的火光已渐渐弱下去,眉间的惆怅却是半点不少。
沈迟给她倒了杯茶,才递过去,便看到木槿进来回禀:“公子,我们一直守着,也没发现任何可疑的地方。”
江怀璧眸色平淡,“继续守着,一刻也不能松懈。”
“是。”
江怀璧沉默片刻,似乎叹息一声:“我们去前堂罢,五城兵马指挥司也来人了,总得去前面照应着。”
沈迟应了一声,却见她正要走时又转过身来,接过他手中的茶一饮而尽,抬眼看了他一眼轻声道:“走吧。”
江府大火待晚上亥时才尽数扑灭,因江耀庭是首辅,兵马司的人自然要尽心。
听闻江耀庭晕倒后中城兵马指挥面色白了白,差点站都没站住。
江怀璧眼眸淡然,寒暄过后说了一句:“尚书府失火,连带着父亲也受了伤。今夜火势颇大,必定非自然所起,还要劳烦指挥费心查一查。”
话虽平淡,然而落在旁人的耳朵里却是威严得很,话中提了江耀庭,颇有些以权压人的气势。
指挥看着眼前镇定自若的江家公子,即便年纪不大,然而早已闻名京城。纵是品阶比他还低一级,却也不敢小看,翰林院的庶吉士以后前途已不必说,他可惹不起,更不必说如今尚书府坐镇的是当朝首辅。
他笑了笑,面上的倦意都强忍着,“本官身在其职,本分之内。”
待中城兵马指挥走后沈迟才笑着看向她,啧啧两声:“江大人好大的威风!”
“父亲如今还在墨竹轩躺着,总不能让人小瞧了尚书府。”江怀璧话语中已带了些许疲惫。
看着她面上的神色,沈迟那句“江大人如今谁敢小看”生生噎了回去,暗暗自责自己此时居然还能出言调侃。
天色已晚,江怀璧起了身,对着沈迟低声道了一句“多谢”。谢他对自己的关心,也谢他方才能握住她的手,令她在那一瞬间的动摇中立刻坚定起来,稳住阵脚。
沈迟几步来到她面前,挨着他的肩,轻声道:“无需道谢,你说过我们要一起走的,互相关照本就是理所应当。”
临走时又回头叮嘱一句:“我将暗卫留了一些在尚书府周围,时刻注意着动静,若有什么事,你也可直接让人去找我。我一直都在。”
他一直都在。
江怀璧觉得自己自前堂出来似乎连魂都丢了,一步步走得脚下都麻木起来。
身旁是已被烧毁的一些院落,抬眼远望,东边那些院子只剩下残墟,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味道,早已盖住了后院那些花木的清香。
她将身旁小厮的灯笼拿到手里,吩咐了那小厮先行回去,便一个人信步在院中走走。
此时已夜深,府中下人在忙碌了一晚上以后都疲惫至极,已经收拾好去歇息了,仅有守夜打更的几个人还在走动。
她一路缓行至东院。此次烧毁最严重的便是母亲的院落。这里不偏僻,却很沉闷,母亲便是在这里度过她在江家的十余年的。
自游廊行过去,手扶着栏杆,仿佛能记得起十几年前的自己,和对面的母亲。
一步步徐徐迈步向前,手中那盏灯笼微弱的光亮根本不足以照亮前路。许多年前的前路尚且有她渴望过的,即便一直自以为得不到的母爱;如今的前路,却只剩无尽的黑暗。
许是今夜的火光太亮了,天上的星月都被吓得不敢露面。人间便只余一片黑暗。
母亲在世时的每一天,她都没真正在乎过她;此后没有母亲的时刻,都是带着深深的愧意,明知已再不可得,甚至于连个想象的幻影都觉得遥不可及。她连赎罪的机会都没有了。
失去的痛,早已盖过了知晓她对自己心怀恶意时的恨。
她一仰头,模模糊糊能看到那座院落的名字是,淑容院。
恕容。
她知道错了,她很早就知道错了,她曾经很努力地想挽回,然而她没有给她挽回的余地。
江怀璧手中的灯笼霎时滑落在地,夜色中带着枯焦味的风吹过来,灯笼一落地便没了光。
她靠着颓垣断壁,再也不顾及什么风度,仪态,掩面而泣。
可能是心中被往事充斥,便也没听见已至面前的脚步声。
等回过神来时只觉泪眼朦胧时有灯光闪过,还未来得及开口已觉肩上一重,索性整个身子都倒到一旁。
她安安静静也不挣扎,只哑着嗓子问了一句:“怎么没回去?”
沈迟将她揽进怀里,低声说:“知道你今晚定是睡不着的,只是没想到你会来这里。”
他知道她心中定是难受的,之前关于庄氏的事情他也查过一些,但是不知道其中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犹豫着,不知道需不需要问出口,他想分担她的一些痛,却怕她说出来更痛。
没想到是江怀璧先开了口。
今晚的夜色不美,一点都不美。
他听她讲那段辛酸的幼年,听她讲那份萌芽的怨恨,听她讲希望与失望,听她讲失去至亲后的愧意。她陷入那个无可救赎的轮回漩涡,万分自责也再换不来任何可挽回的机会。
他头一次看到那样一个柔弱哀伤的她。她的眼泪很少,大多都只模糊了自己的双眼,他看到灯光下的泪眼朦胧里的无限孤寂与悲伤。
他不由得扯了扯嘴角。幸而,他是懂她的。
这个对于她来说狼狈至极的夜晚,这个灵魂深处与世俗不同的她,都只属于他。
沈迟没有半点倦意,怀里靠着的她不知什么时候已没了声音,只余下轻轻的呼吸声。
他没有动,只忽然想起了似乎很久以前,他说的一句玩笑话。
“……若我以后娶妻,定要娶江南的女子,柔情似水呀……”
出身江南的她,没有半分的柔情似水,却已不知从什么时候摄了他的魂魄。如她这样,就很好。
他知晓她一向浅眠,今日看上去却并非如此,大抵是因为太累了,又或许是因有他在身旁,半分防备都没有。
挪了挪身子,将她缓缓放倒,发现还是没有任何反应。便头一次看到她的睡颜,恬然淡静,羽睫轻阖,无论是身着嫁衣还是锦袍官服,白玉无瑕的面庞都显得格外出尘。
凝眸看了半晌,心中暗暗叹了口气。这样的她,他却连做些什么的勇气都没有。
他愿意等,等她能够披上红妆的那一天。
江怀璧翌日醒来时已身在墨竹轩,一睁眼只觉得浑身都昏昏沉沉,然而一看到窗外的光亮,她脑中猛然一沉,不顾三七二十一便下了床。
这点卯还是头一回要迟了。
外面的木槿听到动静,进来将江怀璧扶住,“公子别担心,老爷已经遣了人去帮公子告了假。公子昨日累着了,先歇着。”
江怀璧心中略松一口气,一遍穿鞋一遍问:“父亲如何?”
木槿咬了咬唇才道:“老爷今早一起来便发了热,大夫已经看过了,说是昨夜本就怒极攻心伤了身子,又加上多日劳累,现下虽说是风寒,但要严重些……”
江怀璧心头一紧,手中的动作都快了些,“父亲如今还在墨竹轩?”
木槿点头:“是。”
穿衣洗漱后便赶着去了江耀庭房中,却见他仍旧还是躺在床上,面上带着潮红,眉间却是焦急担忧的。江怀璧知道他在担忧什么,现如今也只能宽慰劝导。
大夫一直守在身旁,有下人在一直换着湿帕。发热不好退,药已经服了,现如今也只有这个法子。
过了一会儿又听闻前堂传来消息,说景明帝赐了太医进府为江耀庭医治。江怀璧去应付完后回来,看到父亲已有好转才略安下心来。
随后便又回自己房里换了官服。木槿愣了愣问:“公子今日还要去……”
江怀璧语气坚定:“去。如今父亲病着,朝堂上我需得盯着,在翰林院终归能方便些,也省得日后被人拿住我今日没去的把柄来议论。”
第159章 罚跪
江耀庭一连病了三日, 朝堂上果然有人坐不住了。首先发难的便是礼部右侍郎董应贤, 弹劾首辅江耀庭恃宠而骄, 藐视皇恩。都察院一部分言官尾随其后, 相继上奏。
说来也奇怪, 都察院言官上奏在本职之内情有可原, 而董应贤身为礼部侍郎, 在江耀庭这个礼部尚书兼内阁首辅的眼皮子底下,公然与他叫板却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自家人闹内讧, 倒教外人看了笑话。
景明帝自然不会信。若是信了,他也不必赐了太医去江府。
内阁大多是拥护着江耀庭的, 那些弹劾江耀庭的折子他们直接送到了御前,一本都没落下。
结果便是那些人受到了景明帝的严厉训斥, 董应贤也终于从礼部被调了出去,现如今为工部左侍郎, 即便品阶还是一样,但人人都知道,董侍郎已经失了圣心了。
董应贤一走,都察院的几个跟着上奏的御史被训斥了以后也没再有什么动作。
原本事情到这里,该训斥的训斥了, 江耀庭也可以安心养病,到此为止就行。然而这一次动怒并且穷追不舍的, 却是江怀璧。
早看董应贤不顺眼了,如今仍旧是正三品侍郎,若留着以后还可以接着针对父亲。
于是江怀璧上了入仕以来的第一封折子。
如今内阁次辅是吏部尚书魏察思, 江耀庭告假的这几日,阁中一直是由他带着。江怀璧的那封折子他只看了一眼,瞬间手一抖,连票拟都未敢拟,直接呈给了景明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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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中,景明帝看了看下面跪着一言不发的江怀璧,将手中的奏折从头至尾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半晌才出声:“……不错嘛,弹词滴水不漏,文辞犀利,直陈要害,立意深远,连那些言官都自愧弗如。你倒想得长远,从董侍郎的日常生活到工作态度,只字未提此次他弹劾首辅之事,口口声声为朝纲着想,你以为朕看不出来你那点心思?”
江怀璧垂首,眼眸中平淡无波,朗声道:“微臣所言句句属实,还请陛下明鉴。”
她敢提笔写,便已想到了后果。
景明帝冷嗤一声,“朕自然知道你所言非虚。董应贤这件事朕已经处理了,你穷追不舍,可是对朕的处置有什么不满?”
语气中已然带了寒意,江怀璧能感觉到上首那道冷厉的目光,跪得还算端正,整个身子稳得很,口中却道:“微臣不敢。董侍郎德行有失,微臣……”
“你再给朕装!”景明帝气结,顺手将折子朝她抛过去。
江怀璧没敢躲,幸而头垂着,景明帝手劲挺大,连乌纱帽都砸歪了。她淡定地扶了扶帽子,将折子捡起来,瞥眼发现上面那句批红,眸色动了动,抬眼示意一边的宦官将折子再呈上去。
景明帝抬头看她,果然能沉得住气。将手中的玉扳指转了两圈,不动声色地问:“你就那么看不惯董应贤?”
一个刚入仕的七品编修,上来就敢直接冲着颇有资历的三品侍郎,还死揪着细枝末节不放,若放其他人身上,不是自身有问题发疯,就是背后有人指使。
他大概能理解她的心情,江耀庭兢兢业业多年,一朝府中忽遭火灾,自己病了不说,还要被自己的下级弹劾,传出去暗中议论的不少。
倒是不担心她背后有人指使,江怀璧还是可以信任的。不过董应贤毕竟是董应贤,自先帝时期便已在一众朝臣中有一席之地,曾差点入了阁,却是到先帝那里没过关,至如今即便没人明说,景明帝也知道,他在朝中定然是有势力的。
而江怀璧居然就敢直接对上,她是有多大的胆子!
“是。”江怀璧垂眸,语气未见波澜。
景明帝深深叹息一声,手边就是江耀庭的那封请罪折子,字字句句间都是愧意,俨然将那些烧毁的公文看得比什么都重。这文风倒是让他想起了以前刚登基时江老太爷连上的那数封祈求致仕的折子。
“你自己好好想想对不对得起你父亲这封请罪折子。”他叹息一声,摇了摇头。心道到底还是年轻些,经历太少,还需多加磨砺。
最终的结果是,江怀璧罚跪文渊阁前,景明帝下了旨,两个时辰,一刻也不能少。
江怀璧还是微惊了一下,没想到会这么轻,竟然有些看不懂景明帝了。
寻常罚跪都在午门,现今到她这里忽然换了文渊阁,她自己也知道其中寓意。内阁设在文渊阁,制敕房诰敕房也在这里,她在这里来过多次,阁中官员也都熟悉。
好巧不巧的是,江怀璧才跪了不足半个时辰,天就下了雨。六月初的雨来得骤然,雨势颇大,江怀璧跪在雨里纹丝不动,雨水顺着脸颊流下来,双腿已经有些麻木。
心里想着马上回去怎么跟父亲解释,她自己有想法,只是怕父亲担心,他的病才刚刚好转。
沈迟知道此事后心中一紧,也顾不了那么多,一边拿了伞一边朝着文渊阁跑去。一路除了焦急外只剩下不解,江怀璧不是事事都提前算计好的么,怎么还能落到现在这样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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