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思忖片刻,眸色平静:“我如今算是宋府的女婿,宋府有丧,缌麻当服三月,现如今算来还差一个多月的。”
江耀庭想了想,也的确是没有什么理由了,轻一颔首,眉头微锁,又叮嘱道:“毕竟是国丧才过,你同陛下说自己时言语多斟酌小心。”
江怀璧点头应声:“怀璧明白。”
她顿了顿,忽然问:“父亲可知燕州如今情况如何?”
江耀庭轻怔,随即摇头:“只来了一封密保,说情况可观。可究竟怎么个可观法,未曾多言。按理说不该如此,燕州八百里加急一日便也能至京城,可如今杳无音信。”
“石将军领兵不少,怎么也要有个动静出来……”她凝眉沉思,大有不解。
江耀庭明白她的意思,却只喟叹一声道:“如今没有消息便是猜测也无济于事。……怀璧,你若想这件事躲过去,有许多事便无需插手。言语头上你自己是有主意的,我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你大可不必事事出彩……”
江怀璧恍惚了一瞬。
耳边却恍然回想起一声低低的叹息:“……我倒是宁愿你等闲……”
事事不必出彩,可她还未启蒙时是由祖父教导,平日里对她载和蔼,于学业上是半分不放松,启蒙后乃至入明臻书院,所有的夫子所信奉的是严师出高徒,自然都希望门下学生能学有所成并脱颖而出。
许是那个时候这思想便都刻进心底了,未曾想过平淡的日子,便要日日卷在洪流中,不进则退。
她知道现在的情况早已不同,可即便她有心,景明帝还能察觉不出来?
“陛下的心思难以揣测,在御前心思要想藏得滴水不漏的确困难。”她轻声道。
江耀庭默了默,不再说这件事,问她:“你于文华殿这两个月觉得如何?”
“我毕竟资历浅些,许多事皆是听从钱学士指导,受益颇丰。为太子殿下讲过几次书,他许是学得早些,于一些前贤观点都破有见地。但毕竟行走于翰林院和文华殿两边,偶尔觉得力不从心,便知父亲平日里有多劳累了。”
江耀庭笑笑:“到这个位子上,也不能以忙闲来衡量,需看心境了。在有些事情上,我至今都明白,我是比不上周蒙的,只可惜……”
江怀璧略有不解:“可父亲曾说过,他太过圆滑,不适宜身处高位。”
江耀庭微一摇头:“那是性情问题,他生性如此。但于君臣之间固然不讨喜,在有些事情上倒是有利于融合各家优点。他于每一件事都能游刃有余,且协调好各方关系,而我至今未能望其项背。更不必说如今内阁进了新人,陛下疑虑太多……”
江怀璧沉默。相较而言,她所处环境比父亲已平静太多,翰林院除却方文知外,还未有同她敌对到针锋相对的地步,最甚不过是在御前更加谨慎些。总算是明白前辈们一直挂在嘴边的资历有多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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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江怀璧也一直关心着燕州那边的情况,想着毕竟是战争,京城中南来北往的行人应当也是知道一些的,但她却打听不到半点消息。
更别提沈迟了。他到任以后倒是专门送了封信回来,给她报平安,后来便杳无音信。
她知道边关定然没有那么简单,可也不至于到现在这般情况。
幕后人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她被宣召进殿时已至酉时,最近事务繁忙,景明帝接见大臣也比往常要多些。
进殿叩拜行礼罢,景明帝劈头问的第一句便是:“前段时间都没听你说什么孝期的事,今儿个忽然提起来?”
大有兴师问罪的意思。
江怀璧答:“宋太师薨逝后微臣上了三封折子了,陛下看到的是第四封……”
第一封景明帝压根没看到,内阁默认同意直接发下去了;第二封不知所踪,江怀璧怀疑是景明帝看到后直接寝置未发;第三封江耀庭提了提,景明帝未曾表态。一直没有回应,她只能继续上值,皇帝召见自然需前往。
这一封江怀璧不想再浪费时间了,直接呈到御前。
虽说提前已有应对,但她心底还是没抱太大希望,景明帝是最爱刨根问底的。
上首果然没了声。江怀璧只听到景明帝翻页的声音,左右看的定不是她那封。
她仍旧跪着,心知从一开始皇帝大约就是不太高兴的。只是拖的时间越长,于她越不利。
半晌后她终于忍不住先开了口:“陛下,微臣……”
“闭嘴!朕让你说话了?”
江怀璧只能闭了嘴。片刻后仍旧是书页的声音,时不时停顿一下。若停顿时间长了,便听得到他提笔书写的声音。
她心里略有些着急,却无可奈何。
良久后上首终于有声音传来:“琢玉觉得东宫如何?”
江怀璧怔了怔,竟有片刻茫然,让她评价东宫太子?
“太子殿下忠贤孝义……”
话音未落似是听到上首轻嗤一声,她忙闭了嘴,索性后半句也都吞下去了。
景明帝竟也没再问她这个,直接道:“东宫属官,你是朕内定的。”
江怀璧一惊,指尖微不可闻地一颤。
“慎机素来谨慎,因此朕并未告诉他,商议时朕特意将你暂时跳了过去,他约莫是能猜测到的。定你是因为朕信你,看重你。你以孝期试图躲过去,朕想知道,是你的意思,还是首辅的意思?”
江怀璧听他称呼都变了,心底一沉,背上只觉瞬间一凉。
因此她的回答自然是在情理之中:“微臣自己能想明白。处于孝期是其一,且朝中人才济济,优于微臣者数不胜数。”
其实景明帝也能看出来江耀庭也是不大愿意的,自从江怀璧升任侍讲后,便能看得出他处处都想将她往远了推。可他既然发现了,又怎么可能让江耀庭得逞,再者江怀璧于许多事上的确能为他谋划。
其实她留在翰林院于他更有助益,只是定她去太子身边于她前程更好些。景明帝心底不大舒服,他许久没有为他人着想了。
第235章 过程
“你方才还夸太子来着, 又不愿为他效力。朕到底该信你哪一句?”景明帝显然是不打算松口, 看着下面跪着的人目光略深沉。
“承蒙圣恩, 只是无论是资历还是能力, 微臣都远不如那些前辈。储君乃国之根本, 太子属官更是重中之重, 微臣恐难以胜任。且……”她略顿了顿, 紧接着道,“家父任礼部尚书, 微臣身为长子,自是不能违礼。”
她将重要性提高到朝堂上来, 话未说明,景明帝也应能明白他的意思。
她一人牵连江家不说, 于景明帝本身也有影响。而这些影响至最终都得由江家一力承担,她便是不为了自己, 也需为江家着想。
景明帝轻叹一声:“罢了,此时容后再议。”
江怀璧那口气还未松下来,又听得景明帝道:“你既是侍讲,当好本职,于太子面前如常便是。”
江怀璧应了声, 随后景明帝才令她平身。她看到御案上折子已批了不少,朱笔已搁置在一旁, 似是专门等着她。
“先前幕后人弄了那么大的动静,用以阻挡册立太子,而如今太子已立, 却再不见有何动作。对此琢玉怎么看?”
江怀璧暗暗思忖一番,言语略带犹豫:“或许……幕后人是想借阻挠太子这件事来扰乱视线,从而搅乱的是朝中格局?”
景明帝抬头看她,暗道这角度的确清奇。从前皆是从前朝明面上往深处看,一切以太子为中心,毕竟储君是重中之重。而如今她忽然提出来重心是在前朝,倒是打开了另外一个思考角度。
他沉思片刻,不动声色地问:“如若不是针对东宫,那么刘无意与杨氏,以及蒋、谢、蒲三家如何解释?”
江怀璧沉吟道:“我们自刘无意与杨氏身上并未得到什么重大信息,一死一逃只能说明二人于幕后人作用很大。而自三家攻魏来说,或许自始至终他们要的都不是结果,而是过程。如若要阻挠册立太子,应从根源解决,而非拖延时间。微臣猜测,他们或许从一开始就并未要求结果,因为无论是哪一方胜,于陛下来说都是损失。所以他们想展示给陛下的,是过程。”
“这一点朕隐有猜测。但朕回想了事情始终,一直至魏察思暴毙,也未找出头绪来。”景明帝微一凝眉,目光定定地不知看向何处。
江怀璧也觉得整体有些乱,忽然想起来同沈迟说过的话,便试探着问:“那些人……陛下查出什么了吗?”
景明帝摇头:“没有眉目,朕觉着,便是将祖宗十八代都翻出来,也是没有结果的。”
顺着方才江怀璧的思路,他忽然眸光一闪,细思片刻道:“如你上述所言,或许这本来就没有结果。……那便是了,朕怎么会查出来什么。倒是因为这件事,讲从前那些线索都断了……幕后人真是好算计。”
“……是朕想太简单了。他与晋王根本无从比起,朝堂中什么也看不出来,还有个边关正扰乱人心。”说到此不免又叹一声,燕州至今未有消息。
江怀璧这几日最担心的还是燕州那边,想起来父亲的话,生生将要问出口的话又咽回去。
却不想景明帝并未放过她:“燕州如今杳无音信,朕收不到消息,便命人携了朕手书自代地北上,直接去同北戎交谈询问。如若连北戎王都不知情,或许此次侵袭仅仅是北戎个别部落觊觎边境,可不该一点讯息也无……琢玉觉得此事同代王可有关系?”
每次景明帝提及代王,都令江怀璧异常警惕。最近的确景明帝提起代王次数已经很多了,而这些事皆于代王有着大大小小的关联。她心道,难不成真是代王?
“代王微臣不敢猜测,但能肯定的是,此事与幕后人有关。”其实近来发生这么多事,看似杂乱无章,实则是有章可循的,只是这条线太隐晦,他们未曾发现而已。
景明帝微一颔首:“因此对于燕州朕不会大意。”
他忽然又想起来一事:“沈迟去燕州你知道吧。”
“是。”
“朕记得你同他走得颇近,可知他近来情况?”
江怀璧略一摇头:“如今燕州的消息一概传不过来,且岁……君岁如有消息自然应当以陛下和长宁公主为先。”
景明帝眸色微不可闻地一暗,划过一丝疑色,随即消失不见。
又过半晌,景明帝才道:“江婕妤身孕已有八月,无生母在旁宽慰,朕也不大放心。你挑个时候进宫去瞧瞧,顺便……若是家中有什么亲近的女眷,也可递牌子入宫陪伴。”
江怀璧谢了恩,方告退出殿。
走了好长一段路,她才习惯性回头去望,周围仍旧是无尽的宫墙。令她响起太子册封那日响起的悠悠鞭声,也未能穿透这些屏障。
阿霁进宫有三年多,府中的霏微园还空着,梨花年年开,可再不见了那小姑娘。仿佛就同母亲一样,彻底从眼前消失。心底涌起一抹怅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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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怀璧进了一趟宫,所看到的江初霁吓了她一跳。如今她妊娠近八月,可腹部已看上去异常吓人,问了身旁的嬷嬷,知一切正常,才松了口气。
江初霁似乎比之以前话要少些,人也不大开朗,只面含忧郁道:“我大约在年节前后,那个时候众人定是无暇顾及我的,自己一个人倒也清净。……我总怕到时候出了什么叉子,宫中有孕险于民间太多……至今方才明白母亲当年又多不易。”
提及母亲,连江怀璧也有些沉郁。三年多了,她的愧疚并未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冲淡,每每想到她,仍旧窒息到心神俱疲。
江初霁便抬了水眸,平平静静看着她,轻声问出了那个多年不解的问题:“哥哥,我一直想知道,母亲当年……究竟怎么了?哥哥宁愿被我误会也不愿说出来,而父亲一向爱重母亲,其中有隐情却也仅仅是沉默不语。”
江怀璧未曾想到她会突然问这个问题,但至如今也的确无需再瞒着了。当日之事已然查清,而罪魁祸首晋王也已不复存在。
自一个莫名其妙进府的大夫,到庄氏忽然有孕,以及后来种种,异常艰难。
江初霁声音略显苦涩:“当时……还是我不懂事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江怀璧轻一叹,宽慰道:“如今说出来便是不想阿霁想太多,当年事已经过去了,不必挂怀。母亲生前最牵挂的便是你,若是知晓外孙如今已快临世,九泉之下也会高兴的。阿霁可是她的娇娇女呀……”
江初霁却忽然哭了,落泪的样子同小时候一模一样,只会抽泣,连声都发不出来,哭得久了连气都上不来。当年母亲便取笑说没有半分梨花带雨的样子,沉默起来更让人心疼。
江怀璧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
江初霁边哭边对一旁的宫人斥道:“在这里看我哭吗?还不出去!”
合瑶只得将人都带出去,殿中仅剩兄妹俩。
江怀璧从她手里拿了帕子,伸手去擦拭她面上的泪珠,可偏偏一颗颗滚落下来,连帕子都接不及。她一句话都不说,江怀璧无措之余也有些着急:“阿霁这是怎么了?若有什么委屈同哥哥说。”
“哥哥小时候应过我什么?”江初霁抽噎一下问。
江怀璧自然没有忘记:“记住阿霁最爱有三,锦里巷的梨花糕,京郊那篇萤火,还有便是听话的哥哥。”
江初霁止了抽泣:“那我现在要——哥哥余生幸福。”
她的眸子清亮,仿佛那些沉静深幽被泪水涤荡过一般,回到从前一样的时候。那个时候的她爱穿浅粉色衣裙,上绣彩蝶百花,迈步便是春意盎然,梨涡浅笑,娇娇俏俏。
“哥哥应么?”
江怀璧不知为何,竟有片刻出神,未曾看到她眸中转瞬即逝的隐忍,只应了一句:“应。”
从始至终,二人再未谈过从前太子的事,只当做一个过往。江怀璧不愿她再多想,江初霁也不愿因此事再让兄妹俩生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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