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怀璧默了默,那些内容已经尽数看完,遂微一抬头:“可晋王当时便是与北戎有所联系的。”
“琢玉怕是将庆王忘了,”景明帝轻一笑,手轻轻扣在桌面上,目光深邃,“还是你同朕说晋王谋反另有隐情的,而那背后是庆王。那些消息自然是庆王传过去的。晋王给我们设了个不太聪明的局,而庆王那个局中不仅有晋王,还有所有人。他一边帮着晋王搜集军队,一边又给你们传信。即便未曾露面,两方却都未得罪。且京中暗里的探子不少,于他而言传信自然简单。”
江怀璧思路开阔起来,方才倒是只将注意力集中在北境了,沉吟片刻道:“代王封地看上去的确不小,但相比于其他藩王而言,势力却是最小的。且陛下召代王回京也较其余藩王次数要多,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他有异心的可能性都不大。”
景明帝颔首,紧接着话锋一转,谈论的还是代王,却已是另一方面。
“朕从小不受先帝待见,因早立了太子,诸王与朕之间关系都不是很好。代王于京中滞留过大约两三年时间,那两三年中也就他肯接近朕。倒也不是说因朕当时是储君而可以接近,朕还是分得清真假的。”
“当时母后丧子不久,无暇估计朕。那段时间先帝日日被杨氏吹着枕头风,又极为厌恶朕。朕年纪也不大,整日战战兢兢,也就只有代王肯宽慰朕。若说刘无意,大概是朕真的看走了眼,如今不知他何时背叛的朕,也不想去查。而代王,许是朕这一生都难得的长辈、知己。”
“可天家毕竟是天家。无论再信任,也都有失手的时候。代王性子问问,一向所求不多。朕宁肯相信他是因为什么苦衷而有背叛之意。或者如若他真的算计了朕那么多年,朕一样猜疑他,会派兵平叛,会与他针锋相对乃至你死我亡,可以将这看做是一场较量,朕会拼尽全力去守护好皇位,他也不肯能向京城踏进一步。但若他败了,朕会留他一命,当做当年的报恩。”
“但君臣就是君臣,任他多亲厚的叔侄情分,都逾越不过去,”他看向江怀璧,入眼是她沉思的模样,“所以朕会先一步怀疑代王,且尽快采取行动。而至此时,朕仍旧会疑他,但也愿信他。”
一个是理,一个是情,皆在情理之中。
却也有些出乎江怀璧的意料。这说法听上去很新颖,但并不难懂。
“庆王看准了朕的心思,从魏家的事情冒头开始一直到现在,都在试探朕。包括最后那一封信,都是毫无问题的,但由于有从前的铺垫,这最后一封是压倒代王的最后一根稻草。”
江怀璧不禁喃喃:“代王的底线?”
景明帝轻一笑:“对了。因为朕两月前写过信给代王,目的只为叙旧情,字句不离从前。代王不是没有心的人,也不是蠢笨之人。以庆王这般谋算,能轻易拉拢之人,日后也能轻易丢弃。因此代王一直不曾答应,当朕那封信送过去之后应该很快便收到庆王的信了。而庆王最新送过去的信中,语言平和,却字句隐藏锋芒,皆是威逼利诱之句,代王自然心慌。这些年的那些恐慌一起涌上,便由不得他不将路看清了。”
江怀璧已大概明白景明帝带自己来这里的目的,此刻目的已经达到了,代王那边也相对明晰,之后便要将所有的目标都转向庆王了。
她眸光微一凝,轻声道:“陛下,那燕州一事既然是庆王蓄意操控,而今他目的是扰乱视线我们也都明白,接下来我们是战还是不战?”
“战,”景明帝微一阖眸,随即眸色愈发暗沉,“现如今还不能让暗中发现什么异常,但朕会从别地调兵前去,直接拿下。君岁不是也说了,燕州这一战本就有问题,按着朕的寻常习惯处理即刻。事后顺便通知一下北戎王庭,这单个部落宣战可不是什么好习惯,以后若热了麻烦他都难以解释。”
江怀璧心中暗道,这也的确是最好的法子了,方法虽激烈,却不至于打草惊蛇。
庆王暂时还得藏好了,毕竟他暗中那些桩子可牵扯甚广。
“陛下是暂时打算将计就计吗?我们尽管知道了他的身份,可他接下来会做什么却是一点头绪都无。若再来一次措手不及,不但对我们毫无意义且损失将会更大。”她略有些担心,毕竟庆王出手一向毫无章法。
“在朝中安定下来之前,朕不会主动出击,”景明帝唯一侧身,从一旁随意抽出一本书来,“魏家之事你也看到了,远不止那三家,还有朝中许多不知名的大臣。朕原本以为是个查探的好机会,却不知竟是更加混乱。如若原来还能辨得清忠奸,现如今……已更难说清了。朝中有多少人是被人暗箱操控,又有多少人是跟风上奏,这些都需要查清楚,可这太难了……很有可能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他随翻开那本书,似乎没什么好看的,又合上放在一旁,语气平静:“燕州那边暂时有君岁看着,但他……朕是真的不敢全信,也不知会如何,只看着这次奏折倒还说得清楚……”
话音未落忽然戛然而止,空气似乎静止了一瞬,只是这短暂的空白总是让人莫名觉得心惊些。
便听景明帝话锋一转,忽然问她:“君岁同你说过多少?”
江怀璧心底骤然一沉,大约能猜测到他要问什么,开口却是:“自沈世子前往燕州以来,再未联系过,是以未曾……”
“朕是问你君岁这些年的事情,他是否同你说过?”
江怀璧忽然就默了片刻,可当她未曾脱口而出的这一瞬间,答案就已经明了了。
她掀袍跪地道:“说过。”
这个时候已经没必要再次欺君了。可她掌心还是在那一瞬间忽然沁了湿意,面容沉穆。
景明帝起了身,再次沉默。
第239章 决定
想来也是江怀璧与沈迟自三年前熟识后, 这三年内私交甚密, 以她的机敏不会察觉不出来。可她竟一直帮着沈迟隐瞒, 未曾露过一点马脚。
“朕记得你从前跟朕说你与沈迟之间君子之交淡如水。如今看着倒还像是君子之交, 但这交情可未必淡如水了。”
江怀璧怔了怔, 那话真要追究来都已经过了三年了。且仅从明面上来说, 那幅丹青还是二人共同完成的。她摸不清景明帝的态度, 也不知道是要追究什么,只沉默着没接话。
“此次他去往燕州之事, 你知道多少?”
江怀璧眸色一深,从容答道:“回陛下, 知他赴任燕州筑安县,但会胁从燕州卫抗敌。”
不算详细, 也不敢太过详细。景明帝便是要以这件事来试探了,太过简略显然不可信, 太过详尽给沈迟和自己都会惹上麻烦。所以落脚在他要进军营一事。自然,后面的她是真的一概不知。
景明帝未曾为难她,只转身随意扫了一眼那些经典古籍,开口让她平身,后又问她:“太子如今都在学些什么?”
“回陛下, 最近讲到《资治通鉴》。”
“朕原问了从前太子身边的内侍,因朕有一段时间疏忽了他, 内侍便大多听从太后所言,急功近利,他自小聪颖, 四书内侍教多快他能学多快,却不见得能全懂其中道理。如今到史籍,可放慢一些。”景明帝将书放回架上,复转身抬脚欲走。
江怀璧应道:“钱学士亦如陛下所言,因此已定了相关章程,所分门类以及学习时间都有次序,逐层深入。”
她未详说,这些自太子出阁前便已定好了,景明帝应当是看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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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怀璧尽快去给沈迟传了信,最先说的便是他密信中所提北戎军队中那个汉人。此时不宜再明目张胆地查探,那人沈迟既然已知道是岭南一带人,那么若是抓到他自然可以猜得出来庆王。
但景明帝现在要的是“将计就计”,在朝堂稳下来之前,不能将庆王逼得太急了。
自幕后主使浮出水面之后,燕州那边目的已经很清楚了,要的就是集中兵力尽快速战速决。而据沈迟给她的来信说,北戎兵力不少,若真硬打起来,大齐也占不了多大便宜。
沈迟同石应徽喝了最后一次酒,做好了一切准备,攻击路线都已计划好,便等夜深时突袭。这一次于诸多兵士心底其实是愤慨激昂的,因前面未有圣旨,石应徽一直处于防御状态,此时总算能为那些死去的战士报仇,一个个心潮澎湃。
但下层士兵的激情并未能震撼所有的将士,军中对沈迟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赞画不服气的还有很多,之前几次虽说他所提建议都属上乘,但心怀忌恨的人还是有的。主要一点是,沈迟算是这军中比将军还养尊处优的人了,因畏冷整日披着貂裘,“娇气”得很。
他临发兵前还去筑安跑了一趟,前几天调查的事果然有了眉目。
蒙安与筑安离不远,两县人常有来往,他管不到蒙安去,可筑安这边还是能打探到那边消息的。
北戎上次挑了那地方,他便动了心思。不出所料,果然有人识得北戎军中那个汉人。
传闻说那人祖籍的确在岭南一带,后来北上做生意,但是这生意做着做着便忽然与北戎纠缠上了,再往后是说他吃了什么官司便逃往北戎,然后时不时能够看到他带着一群北戎人在燕州附近游荡。
而这前前后后,不过半年时间,其中定然是有蹊跷的。
江怀璧的信晚了一步。
沈迟方从筑安离开,回到军营中,才收到江怀璧的信,而此时显然也顾不了这么多了。
齐军在一个雪后初霁的凌晨发起进攻,千万人自燕州城门口浩浩荡荡前进。附近北戎的地势已相当熟悉,斥堠提前已做过侦查,北戎军大致处于哪个位置已有考量。
即便知晓幕后另有指使,且目的并非在燕州,这一战双方打得还是相当激烈。
石应徽在前挡着,死活不许沈迟上战场,他也只能作罢,心中忧虑倒是更甚。
燕州这边是先接到密旨便着手准备反攻的,而兵部右侍郎徐复到的时候,石应徽已经带领精兵出城了。
军营坐镇的,是只能坐在那里纸上谈兵的韩乘和永嘉侯世子沈迟。
徐复惊住了。可他来之前景明帝未曾多交代什么,那密旨他也是知晓的,原本路上都已经一一计划好了,可到了之后才发现他居然毫无用武之地。
三人便只能等。
朝中所有人都在关注着这场战役。
大多数人看的是输赢,景明帝等人看的是较量,江怀璧在关乎大局的同时,更担心沈迟。
已将近十二月了。
江怀璧不知道庆王究竟在拖什么,这场由他主导的战役,仅仅局限于燕州一带,未曾波及到其他地方,甚至于连朝中都未有什么大动荡,可偏偏就是停不了。
景明帝思前想后,琢磨着庆王的心思,最终下了个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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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王封地接近岭南,地方算是偏僻的。可当年能够不为人所注意最关键的一点便是庆王不仅封地偏远且他本人实在安分,否则也不可能会被晋王所控制。
可到最后江怀璧再次回想起来三年前,才知那件事自始至终都是庆王设计好的。
表面装作懦弱不得不与晋王合作,实则不然,两方军队有合作便要有主从属问题,看上去是晋王控制了庆王,其实刚好相反。所以那些军队能够在北上途中相继溃散,甚至于一开始从晋州出发时那些本来就是有问题的,否则不会刚出晋州,在虞安一带便被朝廷所控制。
至后来借奚桥之手给江怀璧等人传消息,加快晋王覆灭速度。
直到最后论罪时,庆王居然还能安然无恙,其中少不了朝中探子的进言,也少不了他在背后操控。
然而最可惜的一点是,庆王的身子。
庆王府中一片萧瑟。这是庆王这个“安分守己”的藩王该有的样子,也瞒过了景明帝派来的多少双眼睛。
庆王年龄并不是特别大,但因患了那病,时间长了身心俱疲,精神还不如三年前。
“燕州那边情况如何?”
“殿下放心,一切按着您的吩咐,现如今北戎正在全力抗击。那块地方毕竟是北戎的地盘,石应徽怎么会有北戎人熟悉?指不定今年都定不下来。”
庆王咳了两声道:“我本来目的也不在此,可简重竟说有人在查他,便不能不提前做好准备了。如若真出了什么事,我不介意让五十年前筱州之事重演。”
他大多时候带着面具,旁人看不清他的深情,但那谋士应当是能想象出来的,此时必定狠辣异常。
筱州,屠城。
大齐没有多少人能清楚这件事,但于五十年前却是真真切切上演过的,那一座染尽鲜血的城,如今已几乎要埋没在北境。
谋士犹豫了片刻,终于道:“可殿下,燕州一事或许远没有我们想的那么严重。且屠城一事传开于您以后也不利。”
庆王摆摆手:“我也只是说到了没办法的时候,现如今自然没那么简单。但是若有人要查简重,确实也查不出来什么。且朝中还有一团乱麻等着皇帝去处理呢。”
他眸色幽深,面容冷峻:“我竟没想到,当日与沈迟的那次合作竟给我惹了这么大个麻烦,比江怀璧还要难解决。此次京中之事基本如我意,却偏偏还是未能阻止得了立太子。”
“殿下无需心急。如今太子立了反倒是好事,那皇帝因储君无忧而放松了警惕,自然更有利于我们行事。且沈迟那个身份,若收拾起来比江家要好办。”
庆王冷嗤一声:“你从哪看出来好办了?是长宁公主好收拾,还是永嘉侯好收拾?皇帝与长宁公主是好离间,但沈迟可未必同意,他在岑兖一事上敢来主动找我,便能在其他局中游刃有余。只可惜了岑兖那个绣花枕头,最后将贺溯也连累了进去。他们二人可真是一对,一个敢做一个敢闯,事事出乎意料。若不是朝中还需借两方势力,早就收拾他们了。”
谋士默然片刻,问:“那京城中我们还需做什么?”
“等,”庆王头一次发觉自己竟然处于被动状态,不由得蹙了蹙眉,继续道,“现如今既然牵扯到简重,我们便不能大意。京城按兵不动,给他们放松警惕的时间,也给我们的人缓解的时间。至于燕州……继续战,看能拖多久。”
“可北戎不一定答应……”
“能让他们束手就擒的法子还少么?不差这一件。再者,他们自己内部都斗得火热,哪还有心思管那些脱缰的马?顺便传令,让我们的人尽快控制北戎王,否则以后终究是个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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