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查了此次那些送信的差役,连同相关驿站也都查清了底细,的确是有问题的,”他顿了顿,看着一旁打开的折子,面上并无半分波澜,“幕后人将细作都安插到驿站了,但涉及此案的差役仍旧不见踪影,朕觉得应当是查不出来了。而燕州那边大约也是同样的情况。”
他将手头那封折子递给江耀庭:“这是沈迟的密奏,你先看看。”
江耀庭当即怔了怔,随即已明白皇帝的意思。沈迟赴任筑安这事景明帝并未给他解释原因,也未给其他人解释什么。但看罢他那封折子,心里已然明白,难怪陛下敢放心韩乘去燕州,原是还有沈迟在幕后出谋划策。
心底倒是不禁对沈迟有些思量。借魏家一事冒头,又不得罪人,虽说不知道究竟有什么目的,但还是要赞一句策略得当。
景明帝几乎所有的消息都是自沈迟那里得知的。沈迟于奏折中将燕州的战况大致描述一番,重点放在了这失联多半个月中的猜测,还有北戎军队中那个口音像岭南一带的汉人。
江耀庭斟酌片刻:“若是按照沈世子的说法,幕后人谋划了这么久,这驿站忽然通了也应当是有原因的。”
景明帝不置可否,微揉了揉眉心,觉得有些头痛,这些着实有些复杂了。
“最近这些事总是出乎意料,仿佛是我们早已被设计好了一样,跟牵丝木偶一般受人牵制。朕走的每一步棋都被看得清清楚楚,现如今便是算定了朕要去查,提前就已做了准备……可幕后人的目的是什么呢?”
储君已立,朝堂内阁也正在慢慢恢复平静。而此时越是顺利,便越让人觉得心慌。
“沈迟猜测燕州那边的北戎军队是为了拖延时间和扰乱军心,……而如今,朕觉得京城中也似乎有这个意思。京中知晓这件事的人本就不多,都是朕的心腹。也不知是要砍掉朕的左膀右臂,还是直接对上了朕。”这才是他所担心的,朝中波动已经过了,而那些波动所产生的影响最大的便是景明帝自己的心境。
话至此,他问:“慎机觉得这燕州……该不该打?”
一拖再拖也不是办法,而如今已快至十一月,入深冬后齐军的战斗力便不如北戎了,届时要打怕是要吃些苦头。
江耀庭将折子呈上去,才答道:“臣……不大懂兵法。但是就如今京城与燕州局势来说,若陛下不放心,可反其道而行之。”
景明帝眸色微一动:“慎机详说。”
“如今时间耽搁不得,既然北戎要拖延时间,那我们就不给他这个机会。臣从密报上得知,因敌方攻击时间地点方式无定律,常趁我军不备进行突袭,且撤兵极快,分明是想消耗我方势力,扰乱军心。那我们也抓住机会,直接出击,迅速解决。”
景明帝默了半晌,忽然轻笑一声:“前几日密报还未至,朕与琢玉论此事,倒是忽然想起来她的观点。”
江耀庭目光微一滞,心道怀璧果然还是参与进来这件事了。不过想来也在意料之内,现如今陛下对她十分看重,这些事定然是要问问的。
“她说燕州此战有诈。”
“有诈?”江耀庭琢磨了一下这词,竟是满心不解,“北戎与我军伤亡皆不算少,有诈是从何说起?”
景明帝将手中的笔搁下,目光已离了那奏折,声音平淡:“她的意思是,如将燕州同京城连在一起,所谋又是同一件事。能在太子册立前将诸事谋划好的人,不至于最终无所获益。而之前那些事我们也能看到,明明白白是冲着太子来的,而后却忽然无疾而终。那么定然是从一开始目标便不在太子册立上,而在于册立后有关太子的事。”
他忽然将话题又转回太子身上,令江耀庭有些懵,但是很快便理清关系。这些事本就是连在一起的,从太子册立开始分析视野倒能更开阔些。
他还是不免惊了惊:“魏家之事已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了,那时所有人都针对吏部,而如今吏部新任了尚书,最先接手的便是太子詹事府一事。”
“是以朕方才问你荀微可不可信,”也未等江耀庭表态,景明帝便继续道,“而吏部……兴许同燕州也有些关系。”
景明帝话音未落,眼中已忽然划过一丝暗沉,似乎敏锐地感觉到了什么。
江耀庭猛然想起来一件事,只是话到嘴边又犹豫了片刻,才带着试探轻声道:“陛下可是担心五十年前筱州一事再现?”
他为官这么些年,在御前待的时间也不算短,这些事他自然是清楚的。当年筱州一事与吏部便有着莫大的关系。回想过去,这局势竟有些相像。可现今燕州可不像当年筱州一样不为人所知,又是忽然侵袭所以可以埋没那么长时间。
景明帝在位期间如果出现了这样的事,连带着他自己的名声也不好。
“现如今也还远不能扯上,但吏部的确需要整治整治了,”他想起来沈迟那些话,但因还未弄清楚,也就没有说,只又将话题换回去,“这仅是京城中事。而燕州如今这样的情况,是想给天下人看些什么。绥州因三年前打过一次,那地方防御坚实。但往西比燕州薄弱的地方也有,但北戎却绕了那么远专攻离燕门关最近的燕州。”
“琢玉的想法是,要么北戎王不知情,仅是部落军队就近在打燕州,但这一条如今密报一至便要打破了;要么根据失联那么长时间来说,是北戎在拖延时间,同我们现在的想法相同;还有最后一点,便是无论此次战到最后结果如何,连同失联这半个月一起,都是一场戏。别说结果,便仅仅说提这过程,便知对方用机不纯,且的确最近无论朕所见到的事,所想的下一步,都被幕后人掌控在手中。”
“如今已经不是以前了,刘无意已死,身边的人比之前要靠得住,可朕也一直都盯着,未发现有什么异常。所以朕断定那人对真的习性非常了解。”
江耀庭已经几乎要猜出来景明帝所说的幕后人是谁了,此时心跳得有些快,但他深知这话不能从他口中说出来。
景明帝看他目露惊色却又不敢言,轻嗤一声:“那人断定朕一步步按着他所想的去做,连朕怎么想都计划好了。这个时候,朕定然是如方才所说,认定了那人极其了解朕。这一路一边以各种方法扰乱朕的视线,不让朕查探出来他的真实身份,却又一边同样用那些办法将朕引诱到另一个方向。”
“一个在暗,一个在明,糅合地几乎毫无破绽,可这破绽,却只在一念之间。琢玉昨日的话,与你方才那句反其道而行之竟点醒了朕,从一开始,朕的方向便错了。”他将案上那折子合上放置一旁,语气中竟有些低低的感慨。
景明帝微微侧目去看窗外,目光逐渐深邃起来:“这些日子朕一直疑心代王,甚至连如何处置他都想过。可今早朕收到了代王回朕的密信,现在才断定,绝不是他。”
“那人朕猜了那么久,竟才知道朕错了。这次竟是她赌对了。”
江怀璧同景明帝猜测幕后人身份这件事并未告诉江耀庭,他有一些自然听得有些迷糊,一时间不知道景明帝那个“她”所指是谁。
江耀庭告退之前听到景明帝幽幽道了一句:“慎机,你教出了一个十分出色的儿子。”
第238章 东阁
江怀璧知晓情况时不算晚, 景明帝将沈迟那封折子给她看过以后心里已有了思量。但从前毕竟只是猜想, 此次燕州那边传的消息并不算特别关键, 只是同京城这边联系起来的确有太多疑点。
但仔细想想最近的事情的确太有针对性了。景明帝猜测断定了一大半, 关键是他与代王的通信。
景明帝将那信直接拿与她看, 开口还有些感慨:“皇叔亦收到过幕后人的信件, 已一并呈了上来。从前疑心刘无意的时候露了锋芒, 许是给那人提了醒,此后便专挑着朕亲近的人来离间。”
江怀璧看完信默了默道:“可陛下疑心代王殿下要比刘无意要早, 一开始都以为刘无意是那人的目标,却不知最终顶上的却是北境。正如陛下以前所言, 那四句话对应皆是代王,兴许也是幕后人提前设计好的呢。”
那纸条的确是从刘无意身上搜出来的, 但是她却不知如何解释周蒙身上也有。
许是另藏玄机也未可知。
景明帝微一沉吟:“若重新来解释,便是天倾西北为秦王, 地陷东南为庆王。上一次秦王受伤,加上所献白泽兽……辅佐之人怕是秦王了。他登不了皇位,朕却未曾想到他居然能与其他人勾结!”
他对于秦王警惕放的很松,且他无子嗣,比之手足来说并未有太大防备。
江怀璧与景明帝所想最不同的便是, 她得到那张纸条比景明帝要早三年多。如今的一切解释起来都并不费力,只是时间若往前延伸, 就显得异常离奇了。
她无以反驳,也不能发声。
现在所理解的方向的确没什么问题,只是其中细枝末节还需好好思量。
她思忖片刻, 开口道:“刘无意是幕后人的人,既然最后幕后人已经设计将他毒死,如何能想不到他身上会有其他暴露的方法?抑或是,刘无意所知道的,幕后人并不知情?那微臣觉得,那上面的字或许要重新思量了。”
景明帝亦陷入沉思,轻声道:“那字的确不急。朕与代王通信的方式复杂得很,切其中关窍重重,幕后人探不进来,所以这些信件保证是安全的。且不说代王亲笔信,只幕后人与他来往的十几封信件中,内容你也都看得见,威逼利诱有之,耐心拉拢有之。十几封信件,自先帝时期已经有了,直到一个月前还有。纵使字迹可以作假,可是金印是做不了假的。”
江怀璧默了默,还是将内心最疑惑的那个点讲出来:“陛下……若是代王早在数十年前便已受到幕后人拉拢的话,为何现在才敢将信呈上来?”
景明帝抬眼看她,目光深沉:“你是怀疑代王别有用意?”
江怀璧给了模棱两可的答案:“微臣不敢断言,但于此处确有不解。”
“你大概对代王的情况不大了解,”景明帝起身离了案,站起来脚步顿了顿,才继续往前走,又扔给她一句,“跟朕来。”
江怀璧应了声是,待景明帝先走几步后才跟上去。
却没想到是去了文渊阁。几位阁老都在,看到皇帝突然驾临,一时也未有人通传,有些措手不及。若是平常也不至于那般慌张,关键是几人正在商议东宫属官人选的事,言辞颇为激烈,争论间已有人冒出了不雅言语。
景明帝进去时听到了“放屁”“瞎扯”之类的,脸色当即就有些不大好看,身后跟着的江怀璧只觉有些尴尬。
然而下一刻当他已踏进门后,看到的场景更为激烈,几人脚下撒了一堆纸,上面大多都只写了两三个字,约莫是人名,看得出来字迹颇为潦草,像是带了满腔怒气一样。
景明帝不轻不重地咳了一声,几人竟尤未察觉,片刻后先反应过来的是江耀庭。他惊了惊,面上随即浮现出有些尴尬羞愧的神情,忙带领众人行了礼,却仍然有争论地面红耳赤的人情绪都还没稳下来。
为缓解尴尬,景明帝先开了口:“众卿商议得如何?”
名单暂在吏部左侍郎程经义手边,他将名单呈上去,回道:“回陛下,基本定下来了,只余二三人有争议,臣等正在讨论。”
景明帝略扫了一眼,显然没在意,只道:“那众卿继续罢,朕去东阁有些事。”
众人见景明帝未曾追究方才失仪一事,都暗自松了口气,只是再商讨时自然不似方才那般激烈。
阁东诰敕房专贮书籍,除却古籍外,大齐自开国以来各年间史籍也都于此。
江怀璧一路跟着景明帝,不知道他要找什么,心知自己大约也帮不上忙,索性一直沉默着。这里是阁中重地,寻常人等不许进入,连打扫宫人都是经过严格把关的,此时只余二人在内,安静得很。
景明帝边走边看着架子上的书籍,目光缓缓扫过去,微有些波澜。
“这地方进来最勤快的应当是令祖父了。”他忽然说了一句,脚步却未停顿。
听他忽然提起祖父,江怀璧怔了怔。心道祖父当年亦是阁臣,这地方自然是来的。只是专提了勤快二字是何意?
她斟酌片刻问出一句:“父亲不常来吗?”
景明帝轻一笑,神色平淡:“建安帝在时令祖父为重臣,先帝在位时入阁,每每有何难处他都要来此处翻阅古籍以寻求解法,谨慎规矩,不拘泥却也不灵活。而慎机则不同,他大多更注重现实问题,古籍中不一定适合现在的实际情况。按理来说父子二人都无错,只是侧重点不同罢了。”
江怀璧了然。祖父远比父亲谨慎是有原因的。先帝时期奸邪比如今要多,臣子们整日勾心斗角,而先帝至后期经常耳根子软左右摇摆不定,被冤杀的大臣不少。因此祖父自然整日战战兢兢,不敢有一丝错处。
她私心觉着景明帝比先帝还是要贤明很多的,许多事看得清楚处置也果断。是以父亲虽然也谨慎,但许多事还是敢于放开手去做的。
江怀璧只应了声是,便沉默下来。这话她真不好接,两位帝王放一块比较这话她可不敢说出口。
大约半盏茶时间后,景明帝才停了步。江怀璧看着大约是绕了一圈回来,正常来说一进门便能直接找到,可景明帝这大约是另有目的了。
“大齐皇室宗族名册一般都归于宗人府管理,若涉及相关事项大都由礼部掌管。但却很少有人知道,还有一部分秘辛是放在文渊阁的。而这些能被放在这里的,自然是外人看不到的东西。”景明帝语气平淡,但听得出来还是异常严肃的。
景明帝将那本书册递给她,封面却是空白的。一翻开里面字迹要比正常书小许多,密密麻麻事无巨细记录详尽。
“这是有关代王的记录,或者说,是有关北境代地的一些记录。”
景明帝掀袍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了一眼正看得入迷的她,适时解释:“自大齐建朝以来,这片封地便定了下来。代地偏北,气候寒冷,同北戎相连,常年收到侵袭不说,土地贫瘠,尤其以西部为甚。且北境同其他藩王无法联系,距离京都又近,在朕眼皮子底下。先帝给了代王这块封地,便没想着他能做什么。”
“庆王如若要与代王联系,难度相当大。但那些消息最保险的方式便是从京城送过去,无论是可信度还是安全性都比其余地方高,只可惜朕从前未曾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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