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试探的确会令对方措手不及, 但也的确危险。她能想明白的,沈迟大约也能察觉, 如何应对应当是没问题的,只是她担心景明帝对沈迟仍旧有疑心,有些事情若是迫得他身不由己,这才是最令人担忧的。
江耀庭面色和缓地笑笑:“陛下还远没有到将他推出去的地步。且众人如果要议,也不过是他于燕州的那几个月, 筑安县毕竟在边关,大大小小的问题都要算在他头上。功过相抵明显不大可能, 还是封赏为主。但是顺天府……不好进。反对者不少,其实沈迟如今倒不是特别危险,主要还是陛下与群臣之间的僵持。”
江怀璧默然。其实说僵持倒也算不上, 这事其实并不大,若景明帝有心解决,并不足以拖延,但还是要看他怎么想。
且年前必定是要定下来的。
江耀庭忽然沉沉开口:“你在御前可有过什么疏漏?”
她怔了怔,一时没明白父亲所指。
“为父是说,陛下可曾对你身份有所怀疑?”他站起身来,几步行至她面前,压低了声音问。
江怀璧仔细想了想道:“的确未曾发现陛下对我有什么疑心,但……”
后面的话戛然而止,她斟酌半晌却不知道从何说起,只能捡了个模棱两可的词:“只觉得陛下对我似乎有些不同,自细微处我能感觉到,但是又不大确定。”
其实若是论年纪官职,大齐史上并不乏年轻才干,二十岁之前便中前三甲甚至于状元郎的前人少见,但不是没有,二十多岁于翰林院因受到皇帝赏识而提拔者亦有。但是她最特殊的地方在于还未中第便已于御前开始参与政事,之后才入翰林便已为天子近臣且不过半年便升翰林侍讲。
她与景明帝谈话他听过几回,看得出来景明帝欣赏的便是她敢于开口。知道她平常谨慎,但是他发现景明帝于她言语上尤为纵容,但同其他朝臣论政时却并无这样过分的平和。
他以前提议过她离京去地方待一段时间,但首先于景明帝那里便过不了关。先是晋王后是庆王,她与朝堂御前已无划清界限的可能了。
江怀璧缓了缓语气,温声道:“父亲不必过于忧心,我今后多谨慎些。”
却也只能如此。连江耀庭都沉默下来。
这几日江怀璧便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
其实她身份暴露不过是个时间问题。庆王若要谋反,定然要控制江家,而她是江家一个最好的把柄。大约是如今时机不成熟,亦或是庆王还要利用她做什么,因此他在搅动朝局时连内阁都动了,偏偏没有动江家,似乎像是特意绕过一般。
她身份暴露必然会牵扯到父亲,届时庆王的人趁虚而入,后果可想而知。
她便是不顾及全局,也不能让江家做了庆王造反的祭品。
这一次她需要的是,掌握主动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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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沈迟的问题,朝中还真的议论了两日。但是出乎意料的是,原本以为大多数人应当不同意,但是到最后有一半人竟是持赞同意见的。
连景明帝都有些意外。
但是这一次便显然不能如同上一回那样一个个挨着去查,也知道那些人根本查不出来什么。自知道幕后人是庆王后,他倒是心态放平稳了。
结果自然是如了她的意,但是却又并没有得到预期的效果。
倒是江耀庭因为反驳时言辞过于激烈,让景明帝训斥了两句。但知情人都知道,这一局其实谁都没有胜。
处于明处的景明帝与处于暗处的庆王之间还是一种很微妙的关系。从知晓幕后人是庆王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了两人以后一定是要兵戈相见的。但是这个兵戈,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景明帝绝不能先出手。
但是亦要为以后出手提前做好准备。景明帝需要在庆王发觉身份暴露之前做好一切应对准备。然而如今只京官中便已有太多人界限不清,敌我难分。并且查探不出来任何异常,或许正是因为在朝堂上,所以有太多的虚伪。
有许多时候并不能仅仅通过一人言行或者上书便断定忠奸,能在其位而谋其政,于表面上是无可挑剔的。而朝中要不得大奸大恶之人却也难容过于耿直清正之人,这或许是景明帝将上次那些查出来的人暂时搁下的原因,但却并不是对庆王放松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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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汀兰最终还是回了江府。但这一次回来后却再不肯缠着江怀璧了,倒是整日将自己困在院子里,不常走动。
冬日里本来就闷,江耀庭也遣人去问过几次,只说一切无恙,每日请安都很及时,其余时间连话都少了许多。
江怀璧瞧着心里不是滋味,但是又不知道应当怎样去做。关心也不是,冷落也不是,比她与沈迟之间还要手足无措。
宜兰院忽然就冷清了下来,江怀璧偶尔回墨竹轩时会朝那边望一望,却只能步子顿一顿随即继续离开而已。
她立在书案前已约莫有一刻钟时间,手中提着的笔一直悬着,墨一滴一滴落到纸上,似是开了满纸的墨梅,她却浑然不觉。
也不知道自己究竟都在想些什么,时而久远,时而当下。心似乎一直都是沉郁着的,目光不知望向何处,手至最后也微微颤抖。
打破平静的是木樨。现如今倒是不似几年前那样莽撞了,但性子比起木槿来还是要活跃一些。
“公子,下雪了。”
她怔了怔,只“嗯”了一声,便没了后话。手臂有些酸痛,她将笔放下,思绪还是茫然的,也没看木樨,只静静坐下。
木樨心底无声哀叹,公子这样子也定然是无心嗅到她藏在背后的东西的。于是也不指望着她能主动开口问,而她自己心底又有些急躁,便将纸包从背后拿出来,小心翼翼地捧上去。许是有些烫,连呼吸都不由得放轻了。
江怀璧微愣:“这是?”
木樨一笑:“沈世子不便过来,带了巷子里的包子。上次公子与世子一同去过的,沈世子都记住了,今日正好路过便让归矣捎了过来。”
江怀璧忍不住轻笑,正要伸手去拿,忽然传来一声“嗝”。她一抬头,正看到木樨捂着嘴,脸涨得有些红,赧然中掩不住笑意。
木樨与她眼神一撞,不大好意思将手挪开,咬唇道:“方才公子不是忙嘛……我与归矣先去逛了逛……”
后面自不必说,木樨算是她手下那些人中最贪吃的了。她微一颔首:“今日没什么事,我看你心急这样子怕是归矣还未走罢。去吧,宵禁之前回来就行,今日不拘着你。”
木樨微怔,有些反应不过来:“公子……”
“木樨,生辰喜乐,”她微微一笑,看着她有些惊喜的眼睛,“这些年你生辰总提前说别无所求。前几年我或许还信,但今年却是不信了。去吧,去找归矣。如无意外,来年你成亲也是可以的。”
许久之前便知道她对归矣有意,但一开始是因为她与沈迟之间关系不明,当时甚至还怀有敌意,一直不能明说。后来思量良久,总不能一直让她跟在身边。
她们都是一直陪着她的人。她自己不能嫁人,总不能耽误了她们。
木樨眸色微润,只退后微一礼,便转身奔了出去,迫不及待。
江怀璧轻叹了口气,心情却是比方才更沉郁了。木樨与归矣身份上倒是没有多大悬殊,所以可以离得那么近。但是若要成亲,两人之间隔的,又不仅仅是一个江怀璧,一个沈迟。
她自己一个人也就罢了,身旁的他们跟着她,没有一个是容易的。
一抬眼看到墙上悬挂着的墨兰图,不由自主想起的,又是宋汀兰。
她才恍然想起,为何对于进了江家的宋汀兰她每看一眼心底便沉痛一次。
原以为那是怜悯,是愧疚。
现在才忽然意识到,那是她曾眼睁睁看到过的一种几乎感同身受的过往。
当年的庄氏,她的母亲,亦是在这样的院子里,从新婚少妇变为深闺妇人的。父亲是爱她的,但是也有顾及不到的时候,她的大多数时间都耗费在了后宅。而后宅对于她而言最重要的不外乎是江怀璧和江初霁二人。
她为了弥补从前的过错,用尽后半生去盼望去挽回,用仅存的一点私心去奢望,临末了却还是带着太多的遗憾。
江怀璧永远都忘不了那日母亲将桃花簪递给她时的面容,也忘不了那缕从窗外照射进来的阳光,透过帷幔洒到母亲面上时已同她的气息一样微弱。是无论如何小心翼翼也留不住的生命,至今都能感觉到母亲的生机从她怀中消散的那种恐慌。如今将自己关在宜兰院的宋汀兰,真是像极了那个时候的庄氏。不见人,不走动,不结交,心灰意冷。
她伸手去碰一旁的杯盏,谁料手一颤,杯子瞬时摔落地上,清脆刺耳短促的一声响,忽然猛地从她耳中传到心里,瞬间有一种惊破的痛感。
离了椅子要去捡碎裂的瓷片,身子却忽然一软,瘫坐在地上,半分力气都没有。
她喘了一口气,缓缓心神,才慢慢缓和过来,可那一瞬间的虚弱令她有些慌神。
稚离听到碎裂声便已冲进来,但是江怀璧却并没有发现。他看到她有些虚弱地倚坐在地上,刚要开口却听到江怀璧轻声呢喃了一声:“岁岁……”
他终是抿了抿唇,没开口,却也没舍得离开。望着她的身影,心跳得有些快。
他想……他想走过去抱住她,仅仅是想给她安全感而已。可是那一瞬间却忽然想起来那一晚看到沈迟揽着她的模样,心底忽然涌起来酸涩和不甘来。
论时间,他陪着她的时间远比沈迟要多得多。他静静站在书案前,呼吸极浅,生怕惊动了她,可又不忍心看她一个人独自悲伤。
沈迟他什么都不懂的,他想。他跟着江怀璧在江府生活了数十年,看到过庄氏的自私也看到过她的悔改。虽嘴上不说但对于江府中的情况早已看得清楚。
他离公子那样近,知晓她的性情,知晓她平日里习惯爱好。眼睁睁看着这十几年来她所有的辛苦血泪,也看到过她所有的喜怒哀乐。
沈迟他什么都不知道!他的唇颤抖了一下,没说出来话,心底却在怒吼。
可她还在一声声地唤着“岁岁”。
稚离抬了脚,小心翼翼地绕过书案,从一侧走到她身边去,心跳得极快,伸了手却又收回来,也不知道是想让她发现还是不想让她发现。
“公子……”他的声音有些低,却分明看到她身形顿了顿,转头去看他。
江怀璧眼眶有些红,却还是很快收回心绪,轻问:“怎么了?”
稚离启唇,然而半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江怀璧轻叹了口气,他一急就是这样。她起身,眼前还有些眩晕。
“想说什么写出来也是一样的。”她道。
稚离犹豫了半天,才写出来一句:“公子别伤心。”
江怀璧微一动容,抬头去看他的眼眸,不如从前纯粹,却多了一丝真情。她有些恍惚,心底无声叹息。
她忽然想起来木槿上次对她说的话。大婚那一晚他出鞘的剑暂且可以搁下不提,他去侯府那一日,稚离也是随行的,但是木槿说他中途消失过一段时间。
之所以说是消失,是因为他未曾给任何人说,消失在正常范围内,不知行踪。木槿说她刚要寻找,他却忽然从侯府外面进来,且侯府中并未有侍卫拦住他。
后来江怀检不慎留了外人在府,那一晚府中起了火,火势不大但可疑。
她其实在进书房前便已知晓这事,第一个告诉他消息的,是稚离。他转身时发觉他肩上沾有菊花花瓣,当时没怎么注意,后来想到,府中养菊花的便只有江怀检一人,稚离必然是偷偷去过沛风园了。
她的目光不由得深了深。稚离,你要做什么?
第247章 元旦
正旦节宴于大朝会后在谨身殿举行, 殿外东西两端锦衣卫设有黄麾, 殿内金吾等卫设护卫官二十四员, 教坊司早已准备好乐舞。
景明帝升座后, 四品以上文武官员入殿面北横班而立, 五品以下官列于殿外丹墀, 同样面北。众臣四拜叩首礼罢, 光禄寺官为皇帝斟第一爵酒,同时教坊司奏乐, 待第二爵酒时众臣方可饮酒,如此九爵, 每进一爵酒便换一个曲目,其间亦有献舞。
进酒仪式完毕, 光禄寺官收御酒爵,序班官员随后收群臣酒盏。紧接着光禄寺官进汤和大膳。进献完毕, 群臣复位,序班官员供饭。
随即便是歌舞。循常例以百戏莲花盆队舞与胜鼓采莲队舞为主要,亦是夺目耀眼。
皇太子于文华殿宴请外戚和东宫官属,殿中气氛倒是比谨身殿要轻松许多。但是太子到底年轻,宴会相应事宜已由光禄寺安排好了, 江耀庭还未过来,暂时由两位少詹事照应着。
然而安全问题本应是严密无缝的, 且锦衣卫金吾卫都严守岗位,可偏偏实在其他上面出了问题。
谨身殿那边宴会已基本结束,在景明帝离御座时忽然有太监自殿外匆匆进入。
那太监是太子的贴身内侍, 此番前来必然是太子出了什么事。
“陛下,太子殿下忽然晕倒,太医诊过说是食物中毒。”那太监也知不能高声说,放轻了声音但足以令两人听到。
景明帝面色一变,声音急促:“你说什么?”
下方已然起身预备行礼的群臣都愣住,面带疑惑。
景明帝缓了缓神,让众臣先退下,只留了江耀庭随行。然而才离席不久的江怀璧也被御前的宦官拦住,说是景明帝让她也去。
跟着那宦官一边向文华殿方向走,一边低声问:“……敢问公公这是出什么事了?”
宦官脚步微顿,微微侧身回道:“太子殿下于宴上中毒了……今日是元旦,忽然出了这样的事,陛下都未敢声张,还望江大人谨慎小心。”
江怀璧心底一惊,眸色深了深,只应了一声便没再多问。
至文华殿时在席众人都未曾离去。钱谆先开的口,所有人一律不许离开,毕竟每个人都有嫌疑,且若是出去乱传,还不知要出什么事。
景明帝进殿后问了一句一旁的太医:“太子如何?”
太医答:“回陛下,殿下性命无忧,只是暂时晕厥。殿下所饮的酒中有毒,但毒性不大,可致暂时晕厥,臣已开了药,服用后会有气色。”
景明帝略放下心,说了一句“朕进去看看太子”便将众人留在殿中,先行去侧殿看望太子了。
众人面面相觑,片刻后开始低声议论起来。都知道太子的事最重要,但是将他们困在这殿里也不是办法啊……即便外面的人没有听说什么,但他们一直待在文华殿也是会令人怀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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