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秉一愣。他仿佛记得方才进入堂中时,沈迟的那种神情,是他从未看到过的。
那双眼睛方才有多么深邃难测,平时便有多么浅显单纯。
第37章 影子
沈迟回到客栈时天色已经晚了, 江怀璧从沈秉那里出来时忧心忡忡, 愈加疲惫。木槿为她披上披风, 三人走在晋州城的大街上。
夜风有些寒凉, 街边小店的招旗在猎猎风中绷紧了旗子, 红底黑字显现眼前, 酒坊、茶庄、成衣店……杂七杂八的店铺, 大部分都打了烊,只有寥寥几家灯火。
沈秉住在驿站中不肯出来与他们同住, 非要说外面不安全,驿站虽是官方所设, 但也不见得万事无忧。
江怀璧在驿站附近的客栈订了两间房,仍旧是隔壁。
其实走几步路就能到, 但是江怀璧心里装着事,左右想着也睡不着, 便出来看看。
沈迟从晋王府匆匆出来,一路急行,快到时看到大街上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披着披风在大街上慢吞吞地走着,身后跟着两个侍从。街边的灯火映照着她们的影子,从长到短又从短到长。不应该说是赶路, 应该是徘徊。
他忽然就停下了,随意上了一家楼里, 不顾里面的人如何喧嚣,只自顾自地上了二楼,站在高处俯视那三个人。
前面的人回身对着两名侍从说了些什么, 然后两人施礼告退,不一会儿便不见了人影。
只剩了一人,她缓缓转身继续向前走,走到拐角却又转回去。没有目的方向地来回徘徊。
沈迟竟然能安静得看进去。
尽管披了披风,也还是能看到那人清瘦的身形,走得离他最近的时候,他甚至能够看清楚她的面庞。
身边再如何的喧嚣,他的心却是静的。看着江怀璧默然地徘徊,愈发觉得这人真清静到极点了。
外面到底有些清冷,风吹过她的衣袍,令人心生怜悯。
仿佛是一个漂泊流浪的游子,向前没有方向,向后没有退路。
沈迟心底深处蓦然轻轻一颤,也不知是如何莫名其妙地动容。
身旁终于有人近了身,一双白皙细嫩的手悄无声息地攀上他的肩膀,随即而来是耳边酥麻的吴侬软语,如同蜜糖一样甜腻。
“公子……既然来了咱们这儿了,就让奴家好生伺候公子……”
沈迟刚习惯性要去搂那女子的肩膀,然后却忽然推开她,看着美人被掼到地上却丝毫没有在京城时时常流露出的怜香惜玉之情。
他在脂粉堆里自开了一条路,旁若无人的走出去。
身后是一群青楼女子的议论和那女子娇娇弱弱地喊“疼”的声音。
青楼这种地方几乎是彻夜喧嚣,里面灯火通明,暖热的气氛让几乎每一个男子情不自禁。
沈迟踏出门槛时回头望了一眼,眼神中再也没有在京城时的留恋难舍,而是嫌恶和讽刺。
他究竟什么时候能够以真面目见人,不再曲意逢迎,对着那些妖魅红颜虚伪的暗送秋波。
他是男儿,心中亦有凌云之志,奈何永嘉侯府中已经不允许在朝堂上出现一名卓越人才了,否则就算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最后也难免反目成仇。帝王疑心不是一般人能比的,只能再过几年看看,兴许景明帝对永嘉侯放松警惕了呢。
沈迟摇摇头,不再想这些东西。
其实现在真的挺好的,他身份摆在那,在京城即便是有什么言行不当也没人说他,不像周家江家那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江怀璧从转角那边转步回来,沈迟悄无声息地追上去。
在他刚要触到江怀璧披风的那一刹那,江怀璧猛然回身,两臂蓄足了力要打上去。
沈迟心中暗叫一声不好,那股力已至眼睑,他勉强接住。
“江怀璧,是我!”
江怀璧却仍旧不收手,一拳挨着一拳打过去,速度极快,沈迟若要边说话便接招还真有些困难。
灯光下暗影纷飞。
沈迟心中暗想,这人这么瘦,怎么力气和速度都那么强?真是匪夷所思。
造物主当时怎么就造出来江怀璧这等妖孽人物?
二十个回合后,江怀璧速度总算稍微放慢,但是仍旧不放松。沈迟皱眉,“江怀璧,你还有完没完了?你今天是怎么了?”
江怀璧忽然收手,自觉心中静了许多,她抱拳微微点头:“世子多有得罪。”
“你……”沈迟叹了口气,“最近是不是事情太多了心里承受不住?”
忽然就有些后悔去捉弄她了。
江怀璧摇头。
沈迟上前一步,将手臂搭在她肩膀上,才发现她稍微有点矮,搭上去虽然有点不舒服但要其他男子要好一些。
江怀璧瞬时浑身一僵,脚下要迈的步子都忘了,怔怔地立在原地。
沈迟转头看她:“怎么不走了?”
江怀璧默然,然后迈步子。
沈迟忽然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江怀璧你怎么忽然就同手同脚了!是不是我碍着你走路了,哈哈哈……那我还是放开吧,你好好走!”
江怀璧:“……”
沈迟拿开手,刻意长长叹一口气,跟着她的步伐。
“江怀璧,是不是我玩笑开太大了?不如这件事你不用管了,我沈迟嘴巴还是很严的,那件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你……”
江怀璧心中蓦然升起一股苍凉之感。
她轻轻摇头,“不必,来都来了,一起看看也好。你不会说出去不代表他人不说出去。知道这件事的人已经够多了,我总不能一直这么瞒下去。”
“你是说方家?我们现在远在晋州,也管不了方家的事,方家派来的刺客不是都解决了嘛,以后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走一步看一步吧。”
忽然一阵冷风袭来,沈迟不禁打了个寒战,牙齿“咯咯”地响了几声,自语道:“这都快入夏了,怎么还这么冷……”
江怀璧下意识要紧一紧披风,手一时没抓住,绳子一散便掉到了地上。
她刚要弯腰去捡,沈迟却已先她一步捡起来,双手一撑展开甩了甩,啧啧道:“你这披风摸上去还挺舒服的,这布料可是江南今年最时兴的料子了,价格不菲,看来江尚书真是疼你到骨子里去了。”
看江怀璧不说话,他又道:“这件事是我对不住你在先,今晚本世子就纡尊降贵,亲自给你披上这披风。”
语罢手中的披风一扬,江怀璧仍旧愣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只觉得眼前的光线有那么一瞬间都黑暗了,然后便眼前一亮,后背被披风裹住,然后沈迟那张脸就出现在面前。
江怀璧没反应过来,下意识说了一句:“我自己来。”
然而沈迟已经伸出修长的手替她系上带子,他的手离她很近,她略一低头便差一点就碰到他的手。
那一瞬间,呼吸似乎都停止了。
江怀璧只觉得心中别扭得很,可是却又没有打断他,看他仔仔细细打了一个蝴蝶结,怎么看怎么别扭。
她一个翩翩公子的形象,非要打什么女儿家的蝴蝶结,传出去让人笑话。
但她还是压制住那种不舒服,清清淡淡一句:“多谢 。”
“噫……”沈迟站起身来看着她一脸嫌弃,“一点诚意都没有。这结还是本世子特意学来的。”
看江怀璧已经没有再理会他,他又加了一句:“要哄女人,不会点小玩意儿怎么行?”
江怀璧听他说女人,不禁皱了皱眉。
沈迟刚好转过脸看到她的神情,笑道:“你总算是有反应了,我都还以为你变成木头了呢。”
江怀璧忽然问:“世子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沈迟有些意外。
“如你所见,如你所想。”这个答案让江怀璧也感觉很意外。
为什么就要如他所想?他与沈迟的关系似乎还没有那么亲密吧。
沈迟却不说话了,抬起胳膊如同江湖酒友一般攀着她向客栈走去。
江怀璧眼睛微不可闻地回头看了一眼,大街上空空荡荡,街边的灯又灭了几家,天上没有一颗星子,只有一弯上弦月孤零零地挂在那里。
沈迟忽然觉得江怀璧也挺不错,并没有他之前想象的那么阴险黑暗不堪入目,有好多事真的是迫不得已。以她所处的位置,如何能安心过日子。
“江怀璧,你是不是整天都过得很累?没有想过要放弃吗?”
江怀璧停了脚步,神情无比认真:“家族兴衰所系于身,未敢退缩。”
沈迟忽然就觉得莫名的心酸,冥冥之中总觉得江怀璧应该是那种内心柔软却外表硬撑着的人,所以在每一次特别认真地讲出一句话时,才显得不同于一般男子那般自然的豪壮气概,而是一种孤寂清冷的坚韧不拔。
究竟是怎样的江怀璧呢?
沈迟浅浅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肩膀,“走,回去吧。从明早才开始要忙碌了。”
江怀璧没做声,也没推开他,想起刚才他道的歉,忽然就道:“这件事说到底与我父亲也有些关联,我会处理好的,世子放心。”
沈迟皱眉,“什么你会处理好?先前说的是咱们一起来,你负责想办法,我从旁协助,他是我三叔,我又怎么会坐视不理?你怎么就这么想甩开我……”
“我没有这个意思……”江怀璧忽然觉得脑子里好乱,全身竟奇迹般地放松下来。
他自己都觉得惊奇。平时精神一直紧绷着,尤其是这两天连睡觉都轻。他若真说有放松的时候那基本是在江老太爷和江耀庭面前才敢全身心放下戒备。
然而此刻,她自己知道面对沈迟其实不该这样放松的,但真的是疲惫地一点力气都没有。
第38章 杨家
“臣都察院佥都御史阮晟弹劾礼部尚书教子无方, 纵容长子逼杀朝廷命妇, 子不教父之过, 礼部尚书枉顾超纲, 臣请陛下严惩!”大朝会, 几百人, 阮晟于朝会即将结束后执笏出列, 朗声道。
方恭忍不住侧目看了他一眼,但动作较小并未有人看到。
景明帝眼前的十二御鎏纹丝不动, 声音沉稳,“说清楚。”
阮晟看到前方的江耀庭身形稳定, 连回头都未回头,不由得心中嗤笑。
等事情真相大白了, 他或许就没有这般镇定了。
“禀陛下。江尚书之子江怀璧于上月暗中用计逼疯了刑部尚书的夫人,后方夫人中毒身亡, 皆是江怀璧所为。方夫人受封诰命,乃朝廷命妇,如此草菅人命,当交付大理寺,江尚书已亦有教子无方及纵容包庇之罪。”
江耀庭不为所动, 然而心中却在想,这孩子什么时候干的, 他怎么不知道?但又觉得不像她的做事风格,杨氏也并没有招惹江家。
景明帝仍旧不说话。
阮晟忍不住了,话锋直指江耀庭:“江尚书难道没有什么要说的吗?江公子所做之事, 尚书大人难道不知道?这几日京城可是传的沸沸扬扬……”
他还真不知道。
“够了,阮御史退下。”景明帝终于开口。
“是。”阮晟行礼入列。
景明帝斟酌片刻,也觉得这几天京城传得真的是太热烈了,茶余饭后都是这件事,前几天宫中居然也有私下里在说。他斥责了皇后,然后流言才平息了。但宫外的那些百姓之口,是怎么也堵不住的。
他看向江耀庭:“江尚书怎么说?”
江耀庭躬身一礼道:“陛下,臣不知这些流言从何而起,但臣相信怀璧不会做出此事,还请陛下明鉴。”
景明帝微微点头,“此事下朝再议。慎机朝后跟朕来御书房。”
刘公公看着景明帝脸色扯着嗓子喊一句:“有事启奏,无本退朝——”
阮晟的脸色白了又红,心中烧起一股怒火,却是敢怒不敢言。
.
御书房。
“慎机,杨氏那事,你解释一下,朕也糊涂得很。”
江耀庭蹙眉疑惑,恭声道:“臣也不知。”
景明帝从奏折中抬头,“那此事是有还是无?”
“臣虽不知详情,但以臣对怀璧的了解,在与方家无甚瓜葛的情况下,她不会做这样的事。”
“但估计你也听说了京城中的流言,前因后果无论真假都有鼻子有眼,他与方家之间的恩怨可是传的清清楚楚。”
江耀庭摇头:“怀璧还没有那么小肚鸡肠。”
“那也只是你的看法,旁人可不一定这样认为,”他从一堆奏折中抽出一本,示意他上前看看,“这封折子并不特别重要,但怀恩觉得不一般,内阁中无人写票签,没有附本,呈与朕时有宦官特意提醒。”
江耀庭翻开,果然是关于他的事情。
准确来说,是关于江怀璧的事情。
他还有些惊诧。江怀璧自去年秋闱露过一回风头后便不常显露人前,更不必说在朝堂上提及他。而此时,竟是专门有官员弹劾她,当然不会放过他这个身为二品尚书,还是礼部尚书的父亲。
教子无方。
他忽然就有些想笑,怀璧是他看着长大的,那孩子从小过得便苦于常人,从孔孟经典,到兵家策论,到射御习武,再到朝堂谋略,样样要求严苛,虽性子冷了些,但当年也是在京城享有盛誉的。这四个字,他可当不起。
连周蒙都不管,自然是没人敢票拟的。内阁就那么几个人,弹劾他本人的奏疏,自然是没人敢擅自决定。
而奏疏的落款是,杨澄。
杨澄并不是御史,而是一名礼部祠祭司的主事,六品小官虽在上朝时不能发言,但奏疏还是能呈上去的。内阁批阅奏折时也并非过于注重官阶,内容重要的一样严肃对待。
让江耀庭惊异地是杨澄,他不过六品主事,还是他主管的礼部,就这么直接与直系上级撕开脸,不顾后果么?
杨澄……对了,杨澄是杨氏的嫡亲弟弟,是该为她说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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