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宗成立新朝的那一年,正巧谢长庭出生,作为“长子”兼福星的他倍受谢宗宠爱。而后五年中,后宫再无人诞出皇子,谢宗便直接立了这个“皇长子”为太子,在旧疾发作即将驾崩前留下遗旨,给儿子指了四个靠谱的辅政大臣。
可惜谢宗根本没想到,儿子不是真儿子,这些辅政大臣,也并不全都靠谱。
他死后不到十年,江山又被前朝给夺了回去。
御辇到了太学。
几位太傅率众学子守在门前,齐齐行礼。
虽说太学学子众多,但并非人人都有资格称天子伴读,得此殊荣者,家世、才华无不出色,柳相之孙柳文新、魏隐族弟魏铭、阴氏子弟阴涛皆在其列。
文相道:“见陛下龙体安康,臣就放心了。”
他望了望御辇左右,又露出满意的神情,一副“陛下能听劝,臣心甚慰”的模样。
云姜大概知道缘由。
几日前,原主在太学和几位太傅拗气,非要让宫婢子玉坐在旁边一同进学。毫无疑问这是子玉的暗示,但太傅们也绝不可能同意。
如果云姜没有过来,不出一个月,几位太傅还是会屈服于小皇帝的固执,让子玉和天子一同学习。他们没把一个宫婢放在眼里,可子玉本就聪慧,习得帝王术后更懂得了权谋制衡,使她今后帮弟弟收服英才时格外顺利。
如今宫婢子玉没有再跟在天子身边,文相自然觉得对方听了劝。
顶着众多灼灼目光,云姜面不改色地走到了最前方的书案后落座。
作为天子,她一般先随众人在大课堂学习,再由几位太傅去小课堂单独开小灶。
小皇帝并不笨,相反还可以称天资聪颖,甚至有过目不忘的奇才。但他能感觉到子玉并不喜欢他过于出彩,反而是因学问平平被太傅和一些伴读轻视时,都能得到子玉的温柔安抚,所以小皇帝习惯藏拙。
刚翻开书卷,云姜脑海中已经有了整本书的大致内容。
不过她并不准备好好听课,一是身体还病着没好全,二是吃饱了犯困。
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拿出准备好的软枕,云姜往书案上一趴,闭了眼。
秦太傅:“……”
众学子:“……”
“!”文相当场就要出声,被来喜拦住。
抹了把冷汗,来喜战战兢兢地重复路上陛下交待的话儿,“文相国,陛下其实还病着,无法久坐。陛下说了,他准备闭目静听,如此既能休息又能学习。”
文相:……这均匀的呼吸,陛下觉得我真没看到你睡得很香吗?
碍于众目睽睽之下不好驳天子颜面,文相忍了。
第一天在太学的日子,云姜就这样度过了。
第二天,她如法炮制。
第三天,文相终于忍不住了,单独找人,“陛下,总是这样进学,不大好罢。”
打了个呵欠,云姜懒懒道:“哪里不好了?”
“这样如何真正习得学问?”
云姜惊讶,“我要学什么学问?”
文相比她更惊讶,“陛下身为天子,如何能不学无术?”
“我要是什么都学会了,还要你们做什么?”
文相震惊,“这……这怎么能一样,他人会的和自己所掌握的,乃天壤之别。”
云姜反问,“莫非文相你们并不忠心?”
“绝无可能,臣等忠心,天地可鉴!”
“那便对了,文有文相你和邱侍郎他们,武有卫将军、长义王,我还有什么可担忧的?”云姜语速慢吞吞,“我既然是天子,雍朝第一人,难道还要这么辛苦去学这些?那我当这个皇帝,又有甚么意思呢。”
文相简直被他这一番胡说八道气死,“小小年纪,从哪儿学的这些歪理!正因为陛下是天子,才要懂得更多,齐民、修身、御下缺一不可。陛下怎可贪图享乐,而把所有事都推给臣子,这是昏君之言!”
说到激动处,文相满脸涨红,吓得一旁的来喜等人噤声不敢言,都不懂为何陛下现在敢和文相这么犟。
云姜却一直很平静地听,听完就静静地看着文相,一双眼乌黑清澈,自有种天然的无辜感,让文相的气莫名就消了一半。
文相忍不住想:陛下年纪还小,定是身边有小人怂恿,才一时生出这样的想法,却不可太严厉了,压得陛下心生厌恶也不好。
他正想心平气和地再劝两句,却见小皇帝把脸一别,“别说了,不想听。”
文相:……
心疾都要被气出来了!!!
身边人见势不好,赶忙连抱带推地先让文相离开了,文相要是今儿打了陛下,那可就是大罪了。
眼见把一位位高权重、忠心耿耿的臣子气跑了,云姜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泡杯蜜茶来。”
来喜神色复杂地奉上蜜茶,看他们陛下连饮三大口,最后叹一声,“甜,好喝。”
来喜:……别是前几日那场发烧,烧坏了脑子罢。
此事虽然发生在私底下,但也算不上隐秘,不到半日便在宫中传遍。
听闻这消息,太后宫中歇了两日的子玉放下了心,这还是她了解的那个天子。
有了前因,子玉自然认为是她的缘故让小皇帝与文相争执。
正巧阴太后命子玉去大明宫送药,子玉欣然领命,一入殿,便瞧见了坐在窗边的少年。
阳光入怀,映得人同玉般纯粹,连久病苍白的肌肤,也变得透亮起来。
她微微一怔,行礼问安,“陛下,娘娘遣婢来送药。”
“嗯。”
取出药盒,子玉道:“娘娘说,此药同以往无异,需一月一次,绝不能断。”
云姜睁眼,看向了她手中药盒。
子玉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她清楚。
那里面哪是什么补药,分明是小皇帝从八岁时开始服用的毒|药。
此药可以抑制女子体态生长,也会使身体变得虚弱易病,还要时刻忍受药物带来的疼痛。
她来得倒巧,碰上了每月一次服药的时候。
以前阴太后会亲自送来看着小皇帝服下,如今约莫是觉得摸清了小皇帝性子,认为他绝不敢忤逆,便直接让子玉送来。
“放着,我待会儿吃。”云姜重新摇起长椅,让七巧接了药盒。
这反应着实有些冷淡,子玉笑意微敛,“陛下心情不大好?”
她试探性询问,“是因为与文相闹了不快吗?”
云姜瞥来一眼,发出疑问一声,“嗯?”
子玉不大确定他这一眼包含的意思,慢声道:“莫非是因婢先前说的那话?婢不过一介宫婢,其实太傅他们不让奴婢进太学也没甚么,陛下没必要和文相闹起来,若是传到朝堂,恐怕有损陛下名声。”
她道:“婢说进太学,也不过是想多与陛下待会儿,先前不知此举违制,是婢越矩了。”
按照她以往的了解,若她这样委屈自己,陛下更会生怒,坚持要护她才对。
但这次,她以退为进的话竟让陛下点点头,“子玉善解人意,深得朕心。”
“朕已经答应了太傅他们,不会再提这等无礼之事。”
子玉,“……”
她迅速理好心神,“如此就好,婢也放心了。”
离开大明宫的时候,子玉的脚步明显比来时要沉重些,慢些。
望着她的背影,云姜这几日所思之事在脑海涌现。
对这位直接威胁到自己小命的女主角,云姜很认真地思考过除掉她的想法,然后郁卒地发现,作为皇帝,她还真难以直接处死这位女主角。
子玉进宫的身份为柳相外甥女,毫无疑问,柳相就是她明面上的靠山。
暗地里,柳相也是这位前朝公主的助力,且非常得阴太后信任。假如云姜这儿说要处死子玉,恐怕人还没事太后和柳相就会先杀来。
如果能够揭穿子玉身份自然最好,但可惜她根本没有证据。
明杀不成,暗算也可。不过据书中说,宫廷中其实还有少许蛰伏的前朝势力,很可能揭穿不成先打草惊蛇。
思绪翻转,云姜又看回药盒,若有所思。
她对来喜吩咐,“去请文相来。”
作者有话要说: 首发两章,第一天留言的都有红包,么么
第3章
滴答——檐下落雨声惊醒了云姜,视线往外一掠。
乌云压城,不知何时又下起了绵绵细雨。
秋雨时而绵密,时而急骤,总是突然。雨汽飘洒入内,浸润了殿内的甘松香,气息变得清冽起来。
等了半个时辰,文相应当快到了。
文相走进了大明宫,身边还跟着一位不请自来之客,卫烈大将军。
来喜暗暗发愁,卫大将军非要跟来,拦都拦不住,不知陛下会不会责怪他办事不力。
他慢慢在前方领路,听卫大将军拍了拍文相的肩,“你就是太好说话了,陛下这年纪,正是反骨的时候,顺着是不行的,非得揍两顿才听话。”
卫大将军颇为得意,“我以前教儿子,那就是一天三顿地揍,瞧瞧,现在听话得很呐。”
文相抚须呵呵两声,不想搭话。
如果陛下成了你儿子那样三棍打不出两句话的呆子,我才要着急。
卫烈练兵几个月,有段时日没回京城了。
天家无秘事,这次一回来他就听说了前几日小皇帝和文相的争执,顿时觉得这是熊孩子欠揍了。
文相那群人肯定舍不得,还是得他来。
如此想着,卫烈行礼后抬头一看,先是觉得有那么点晃眼,小少年唇红齿白,当真挺乖挺好看,怪不得文相舍不得下手。
第二反应是,长相这么娘们唧唧的,身子骨也弱,真是没有一点男子气概!
卫大将军三步作两步跨过去,声如洪雷,捏着小皇帝的手臂,“软绵绵瘦巴巴的,没一点劲,怪不得三天两头地病。陛下,明日就跟臣到练武场练武去!”
瞥他一眼,默默地把被捏得生疼的手臂抽回,云姜看向文相,“我有事和文相说,文相还要带个跟班么。”
文相连连摇头,又是叹气,他能拦住就好了。
卫烈感受到自己的不受欢迎,倒没有那么不识趣,想了想,“不然,臣先去外面,等陛下和文相说好了再进来?”
倒也不必……云姜沉默了下,“算了,卫大将军在场也无事。”
她早已经屏退其他人,此刻殿中只有她和文相、卫烈三人。
文相来时早有预料,他猜,陛下肯定是要认错。
陛下虽然叛逆了点,但总体还是懂事的。
文相思忖着,既然陛下醒悟了,他作为臣子、作为长辈,自然也不该斤斤计较,待会儿稍微提点两句就好,绝不能过度责备。
“我想了想文相前几日的话。”云姜开口,“觉得颇有道理,不学也是不行的。”
文相欣慰露笑,“陛下说得极是。”
“我是想学的。”云姜道,“只是有些顾虑。”
文相此刻无有不应,温和的语气中含着殷殷期望,“只要陛下想学,其他又怎会有问题。”
“嗯。”云姜点点头,轻描淡写地问,“就算我是个女子,也没有问题了?”
…………
殿中有一瞬陷入了诡异的寂静,文相很快反应过来,“陛下莫要玩笑,这种话岂是能随便说的。”
卫烈恍然大悟,原是这样,吓他一大跳!
云姜知道他不会轻易信,只道:“不是玩笑。”
文相皱眉,迟疑开口,“陛下……”
“我是不是玩笑,文相很快便知。”
说罢,云姜独自去了内殿。
逡巡殿内一圈,文相才发现四周门窗紧闭,宫人尽散,似乎守得极远。
他不知怎的眉头一跳,心中有不好的预感,这种预感让他忍不住和卫烈对视一眼。
卫烈压低声音,“陛下素来都是这么顽皮的?”
就知道这个不着调,文相瞪一眼,不想和他交流。
很快,云姜就从里面走了出来,衣着并无变化,但发冠已去,满头乌发随意的披散在身侧、胸前。
文相正要询问,抬首一看天子面容,登时失声。
若要仔细说,五官似乎也没甚么变化,但就是和之前不同,仿佛去掉了甚么灰扑扑的伪装,整个人浑然发亮起来。
肌如白雪,面容昳丽,微微撩起的眼帘也带着漂亮的弧度,眼眸宛若莹莹美玉,淌着一弯涧溪。
“文相难道真觉得,我的模样是一句男生女相便可解释的?”
云姜拨开衣领,“我至今未有喉结,你们难道从未注意过吗?”
文相还当真没注意过,就算看到了,也只会当陛下身体虚弱,生长迟缓。
“自小母后就不让人亲近我,无论沐浴就寝,宫人都不可贴身服侍。”
文相想,那是他们认为太后想让陛下从小自立。
“我十岁时意外跌入池水,并非甚么大事,身边人却都被母后处死。”
……他们当时虽觉得太后处罚过度,但因为涉及陛下安危,也没怀疑过甚么。
取出药盒,云姜指着里面黑色的药丸道:“这就是母后让我每月服用的药,能够抑制女子体态生长,只是会让人虚弱多病,还有诸多疼痛罢了,文相也可以拿回去请大夫验一验。”
殿内寂静无声。
云姜顿了顿,“文相莫不是要让我脱衣验身罢?”
“不……”文相立刻出声,眉头皱得能夹死蚊虫,头发似乎都瞬间白了不少。
他的心沉了下去,已然信了八分,陛下再怎么顽劣,也不会轻易拿这种事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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