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起几盏油灯,卫息扫视过众人,“陛下确实一直在我身边,为了陛下安危,就一直没说,望各位见谅。”
“你该早说的。”翁朝道,“即便是告诉我也好啊,就你一人知道,万一出了甚么意外,我哪儿担待得起啊!说罢,陛下在哪儿呢,难道被你安排在了外面的客栈?”
那怎么可能。卫息在心中如此答着,他沉默了会儿,然后慢慢看向了某一处,众人纳闷间,也跟着他看了过去。
那里,正坐着位在子扬服侍下慢慢喝水的少女,注意到众人目光,还对他们微微一笑。
…………
秦致眼皮一跳,纵使他一直自信自己的识人之术,这会儿猜想得到肯定,还是忍不住咳了声压压惊。
陛下不愧是陛下,胆大任性,直接把自己妆扮成了女子,的确非常人能为。
这瞬间,魏隐想起了被他忽略的那药盒,恍然记起这正是他曾在宫中,看到小皇帝服食的药。但那时候他被少女是云姜的可能冲昏了头脑,根本无暇去想其他。
这是小皇帝,所以……更不可能是她了。
魏隐的眼神,又暗淡了几分。
“陛下?!”翁朝浑身似寒毛炸起,满眼都写满了抗拒和不可置信,“你告诉我这是陛下?”
这么漂亮和仙女儿似的小姑娘,会是那个传闻中病恹恹的小皇帝?
病恹恹?翁朝再一看少女透出病色的脸,诡异地停顿了,还是猛地摇头,“卫老弟,可不能这样诓骗我,就算我方才要抓你,那也是证据确凿下,想找你协助查案,没别的意思。”
他都已经接受了少女和阿姊极为相似,甚至有可能是阿姊转世的想法了,这会儿告诉翁朝这是个男孩儿,还就是龙椅上坐的那个,让他如何能接受。
“他就是想骗你,也不敢用这个骗。”云姜仍捧着茶杯暖手,慢慢道,“方才不是说找到了我们和人勾结灭胡家满门的证据,说吧,甚么证据。”
她的态度异常坦然,甚至连点过渡都没有,叫翁朝失声地瞠目了半晌。再看卫息,就像个傻子一样站在那儿,仿佛是块木头。
的确是块木头,翁朝想,哪有这样跟着小皇帝胡闹的,这卫息卫奉宣真的是……真的是!!
翁朝一时怀疑,又一时震惊,来来回回下,脸色青白不定。
他又想,这都是陛下了,还怎么可能和人勾结灭胡家满门。翁朝再灵机应变,这种状况也难以立刻反应过来,迟疑了许久,“……没甚么了,肯定是我,是臣查案时出了差错,和您无关。”
“不。”云姜打断他,扫视屋内众人,“肯定和我有关。”
这是……翁朝不笨,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一刻钟后,围在院子里大眼瞪小眼的衙役和禁卫军就看到各自的上峰走了出来,翁朝口中骂骂咧咧道:“你小子,别以为仗着陛下就能肆无忌惮了,证据摆在这儿呢,你就是得跟我走一趟。别说陛下不在这儿,就是陛下在这儿,我也敢这么说!”
陛下不在?禁卫军齐齐看向庞勇,却见他一张嘴绷得死死,连一个音节都不敢发出。
如此,云姜和卫息还是跟着翁朝去了衙署,关入牢中自是不可能,他们都是座上宾的待遇。
陡然得知她的身份,翁朝哪哪儿都不对劲,正眼都不敢对视。
他们此来,是为查出留下证据把灭门案栽赃给卫息他们的内鬼,云姜身体仍很虚弱,到了衙署后,就立刻要去休息了。
衙署最适合她休息的地方,只有议事处后的小房间,就隔了一扇门,翁朝亲自送人入内,忍不住问,“卫……陛下,你当真是陛下?”
他更想问的是,你当真不是个姑娘家吗?
云姜弯了弯唇,轻轻回他一句,“你觉得呢?”
余下的,翁朝要再追问,已经被子扬一个关门,拦在了外面。他脸色又苦又臭,回到议事处就狠狠瞪了几眼卫息,“你怎么能瞒得这么好!”
卫息硬邦邦发言,“陛下不让说。”
喔,陛下不让说就真一点嘴风都不漏,看着他们出丑?
翁朝将要出口的骂声被魏隐打断,“多说无益,他也是奉命行事,卫统领如此忠心,也无怪陛下信任他。”
魏隐意味深长地瞥过卫息一眼,让卫息浑身都紧绷了起来。
卫息对危险一直有种野兽般的直觉,这种直觉令他多次避过了致命危机,而今,他直觉让魏隐等人知道陛下就在此地,不安全。
幸而庞勇还带了五百禁卫军来,卫息已下定决心,从此刻到回京前,禁卫军都要随侍陛下左右。
很快,众人议论起正事,将栽赃给卫息的那些证据一一列举了出来,仔细分析。
庞勇他们出现的方式是鲁莽了些,但也算得上妙,那些心怀鬼胎之人,一听说天子身边的禁卫军来了,而天子还有可能出现在沧州,立刻就乱了阵脚。
本来翁朝他们可能还需要几日来抓人,因意外的出现,只过了小半夜,就抓出那人是潜伏在衙署多年的的一个主簿。官职不大,但能插手的地方极多,行事便宜。
翁朝怀疑谁,都没怀疑过他,因此人对翁朝有过一次救命之恩,得知真相后,整张脸都沉了下去。
翁朝质问主簿,主簿起初不语,最后才逼出一句话,“各为其主罢了。”
“各为其主,好一个各为其主!”翁朝一掌拍裂方桌,“我的身边,竟还有这等包藏祸心的人!”
手都伸到他沧州来了,也未免太长了!
因翁翡的缘故,翁朝一直就很厌恶那些有不臣之心的人,何况现在的小皇帝只是年少不经事了些,算不上昏庸,他一点都不赞成这等野心。
梁雍两朝的交替,翁朝亲身经历过,还因此失去了两个至亲之人。当主簿说出这话时,他眼眸变得猩红,道:“你曾救过我,我不会马上杀你。此时是夜晚,我令人给你一匹马,顺着城郊那条大路,你先御马三十息,我在原地不动,三十息到再搭弓,生死全在你命。”
主簿闻言,还道有一丝生机。但一门之隔的云姜听了,知道此人必死无疑,翁朝臂力、眼力皆是一流,他大怒之下,绝不会留人性命。
真没想到……柳相的能耐这么大。
云姜咳了两声,取出怀中信封,又细看了一遍。那是禁卫军中的一人趁乱给子扬的,子扬看不懂,便给了她。
信来自子玉,熟悉的字迹确实是她亲自书写。子玉道,她因为发现了阴太后和柳相私通的秘密,被阴太后关了起来,她还道,柳相疑似有不臣之心,在府中私藏龙袍,私铸铁器。
任何一个皇帝看到子玉这封信,都不可能会忽略如此重要的内容。
云姜若有所思,剧情在一个个小改变的推动下,变化是惊人的。子玉和柳相竟似反目成仇,她还被阴太后关了起来,求助到了自己这儿。
不过仔细想也符合逻辑,早在看到书中剧情时,云姜还曾感慨过,说柳相对前朝真是忠心耿耿,若是她,早就挟持了这两个甚么都不懂的前朝皇子公主,自己掌权了。
看来柳相也是这么想的。
怪不得柳相的部署颇为奇怪,有些看起来暂时对子玉他们的用处都不大,原是为了他自己。
可怜的子玉。云姜的唇边,逸出一点笑意,随后就感觉到了温热,是子扬把碗凑了过来。
“喝药。”他小心翼翼地捧着碗说。
云姜不想喝了,她情愿多吞点药丸,那大夫开的药,又苦又多,“放着,我待会儿再喝。”
子扬却不听话,“不喝药,不吃糖。”
还敢威胁她。云姜不高兴地看着子扬,也来了脾气,“不吃,都不吃。”
她是吃软不吃硬的,还没人能强逼她做什么。
子扬看了看她,忽而倒地就哭,四肢撒泼,和小孩儿一模一样,还大喊着什么“扇扇吃药”“陛下吃药”之类的话。
被几个人同时撞门入内看见这副情景的云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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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子扬的执拗胜过了云姜, 她喝下药,在沧州静养两三日后,京中又传来惊天大事。柳相被宁国公强搜了府邸, 竟查出龙袍等违禁物制, 被投入天牢。
眼见翻身无望, 柳相逃出天牢,连夜携了部曲家人,一并往北夷的地域去了!
听说, 柳相逃出京城前, 在京城和皇宫各放了把大火, 烧死百姓宫人无数,其惨状骇人听闻,百官又惊又惧, 没想到柳相竟和北夷勾结,蛰伏了这些年, 这京中还不知有多少他的人手。
一时间, 各府各门都开始清查府中仆役不说。
时值立冬, 年关前出了这等大事,众人都料这个年不好过了。
翁朝审讯多日, 终于也查出在沧州部署这些的幕后之人正是柳相, 听闻他已逃出雍朝, 拳头捏得阵阵作响, “这老匹夫,派人在我沧州撒野,哪日见着我得亲自射下他的脑袋!”
他这气话也有各种缘由,沧州由翁氏把持多年,尤其是在翁翡的经营下, 沧州人几乎只认刺史不认皇帝。这儿地界极好,望江穿城而过,北靠棼城南临苏郡,两大粮仓都在附近,富饶肥沃不说,战略位置亦是宝贵。
早先朝中不是没想过派人来拿回这块宝地,但在翁翡的势力下,朝廷派遣来接任的官员不是失踪在了半道上,就是在这儿不慎感染风寒病逝。朝中本就不太平,索性翁翡也没有真正撕破脸皮,依然年年上贡,也会遣人述职,这沧州就最终让翁朝给接了下来。
柳相在这儿安插人手,可见早有野心。
借着此次的机会,翁朝把整个沧州城清洗了遍,他这其中有多少私心,云姜也看得出来。
看来,阿朝即使和父亲有罅隙,终究还是为父亲着想的,他无法狠下心。
“陛下,京城传讯,让您赶紧回京。”卫息捏了字条,看向恢复男装的云姜,她正透过窗墉看去,目色茫茫,也不知在看甚么。
卫息的心紧了紧,陛下在离京这段时日颇为轻快,重拾少年装束后,就仿佛又坐回了那把椅子,整日又变得懒洋洋无精神了。
“那就回去罢,玩了这些时日,也差不多了。”云姜说着,慢吞吞站起了身,忍不住道,“唉,也不知何时能换个人……”
后面那半句,却是轻到不能再轻了。卫息听懂了,也要装没听到,但心中第一次升起了疑惑,有时候所谓的忠君,当真是在为陛下好吗?
假如,陛下自己压根就不想要那些好意呢?
有时候,人如逐水之波,纵然不想做,奈何身不由己。
离开不同来时,庞勇等五百人自要跟上,沧州舞弊案也查得七八,魏隐和秦致都得回京,加起来浩浩荡荡有千人之众。
临别前,翁朝给众人摆了场宴,宴席竟有翁翡到场,他作为沧州前刺史,在场中大小官吏中一呼百应,若有文相等人在场,一眼就能看出蹊跷。
云姜静看着,未料翁翡上前给自己敬酒,“草民斗胆,临别小赠陛下一盏。”
“翁老多礼,您是父皇也敬重的老臣。朕在此地多日,见百姓犹记您的恩情,茶楼酒肆,仍高谈您往日功绩,可见您为官有道,甚得民心。如今又由您侄儿接管,是我大雍之幸。”
小皇帝用这张肖似女儿的脸说出这番话,让翁翡有瞬间恍然,他笑了笑,全当不知其中机锋,“陛下过誉了,不过百姓抬爱罢了。此去天高路远,万望陛下珍重自个。草民年事已高,下次相见,还不知是何年何日。”
不会很久了。云姜深深看了眼翁翡,把他此时的模样刻在心间。
她的父亲大有志向,即便她摆出身份也不可能阻止得了,既如此,她也不做徒增二人纠结的事。
翁翡对这个小皇帝,也升不起恶感,虽然在得知她身份的第一时间有过愕然,甚至想如果早知其身份,沧州这么多时日,他早就有安排了,但这时候见着本人,还是想:罢了,不过是个傀儡小皇帝,把他控制住了又有何用,真正棘手的,都在京中。
酒席中,翁翡借翁朝的名义,又送了数百仆从至队中伺候天子。
真正上了路,云姜方知道,这数百人里面还真有只用来服侍她的。几个貌美乖巧的婢女跪在銮车内,身段窈窕,任谁看去,都知这几位的用处。
卫息唰得黑了脸,“陛下,我让她们出……”
“不必。”云姜在卫息不可置信的目光中踏上车,“路途无趣,有她们陪着,甚好。”
父亲心细如发,恐怕是在借这些人试探她的身份。
于是一路上,云姜只让卫息和子扬在外骑马随行,自己则同几个婢女在銮车内欢声笑语不断,偶尔透过帘缝,众人还能瞧见小皇帝或躺在婢女雪白的腿上,或轻抚婢女脸颊口吐甜言蜜语,其余人只道陛下风流,而卫息等几个,就是内心各有滋味了。
卫息在云姜的暗示下,对天子的真实性别有了猜测,可这会儿即便是见陛下同女子亲近,心中也如火烧般不是滋味。卫息自己也未曾察觉到,他时常同子扬一样,无意识地久久凝望銮车,待听见欢笑声,眉头就好似锅底黑沉。
但他到底比子扬多了理智和镇定,没有他的镇压,子扬早就冲进去把人给丢出去了。
驿站歇息时,探路人来报,“前方临山临崖,路阔但长,是否要绕路?”
云姜一问,绕路起码要多出一整日的行程,“长义王如何看呢?”
魏隐沉思,数顷道:“冬日也无大雨,无需担心山崩,京中正有事亟待陛下,便不绕路了。”
一锤定音,早膳后众人小歇半个时辰,就走上了平淡的山路。
路确实极为开阔,若忽略两旁的高山和悬崖,只如平路般整齐,但几个转弯处,却也有麻烦。
銮车内,云姜再度卧在婢子腿上小眠,她喝了药,正是昏沉时候,又因了身份被揭穿后没有再涂妆容,魏隐掀帘望来时,又有了种初次见到她时产生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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