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迁方才失手摔下的药罐子被河边的碎石卡住了,并没有漂多远,他却没去捡,而是在南望身后定定站着,看她骑着马远去,直到风沙真的迷住了他的眼睛。
第65章
天凉的时候江水变成了暗灰色,在山与山之间翻涌着,似藏了一条银龙在水中游动。风声被峭壁间的缝隙挤压,响得尖锐,混着山上的猿啼,就更像有人在哭。
南望凭着篝火的光寻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在江边,似乎正发着呆。南望下了马,缓步向他走去,心中却涌起万般复杂的情绪。
北顾以为是大将军来叫他回去吃饭,头也没回便道:“你们吃,不必等我。”
“你还学会不好好吃饭了?”南望道。
听见她的声音,北顾似乎震了一下,回过头来,见真的是这个“大将军”,便有些吃惊,“你怎么会来?”
南望没有立马摊牌,而是反问:“为什么我不能来?”
“我只是……”北顾眼中闪过一丝不决,“怕对你不好。”
“没什么不好的。”南望的语气突然轻松了下来,“城中没什么人知道我来了这里,军营里也没人认出我。”
北顾莫名觉得南望有些疏离,便走上前去抱住她。南望先是僵了僵,却又忍不住紧紧回抱着北顾。她的脸埋在他胸口,闻到那阵清幽的梅花香,她鼻子一酸,险些哭出来。
南望一路上酝酿了许多质问的话,也带着怒意,可见到他以后,她却只能说:“我这段时间总是梦到你。”
“梦到我什么了?”北顾低沉的嗓音在南望耳边柔柔响起,像一股温暖的清泉。
“梦到你回来看我,可你却只说了几句话就走了,我怎么也追不上你。”南望又想起了折磨她许多天的那场梦,说话也带了哭腔。梦里她想求北顾不要走,而现在自己正抱着他,仿佛得到了解救。
北顾轻轻拍着南望的背,像是在安抚一只受伤的兽。她细碎的呜咽像一把刀,一下下地划过他的心脏。
“别哭。”北顾轻声哄道,“你明知道我最见不得你哭。”
南望却听不进去,北顾越哄她就哭得越厉害,像个任性的孩子,用眼泪将这段时间以来的委屈全都表现给他看。
可叶萧懿摔在南望面前的那一叠信,多少也在她与北顾之间划下了一道沟壑,且她不知道该怎么填平。
入夜后,两人回到了白羽林边的军营。因南望是公主,又明摆着是来找她家大国师的,再给她搭一个帐子显然不合适,她便住进了北顾的主帐。
好些日子没见,再睡在一起,本该有说不完的话,帐子外也蹲了好些士兵,窃笑着想偷听些什么东西。可北顾和南望却静静躺着,各自想事情。
南望背对着北顾,一动不动,久到北顾还以为她睡着了,便翻过身去想给她盖好被子,却见她往被子里缩了缩,像他们第一次睡在一起那般。
这一微的举动刺痛了北顾,他却装作没看见,只轻声道:“过来点。”
南望听话地往北顾那边挪了挪,可还是没面向他。往日她早就钻进他怀里了,现在却不知怎么,像是不想勉强自己。
北顾从南望背后抱住她,温暖的胸膛紧贴着她的背。感受到南望有些发颤,北顾便笑,“怎么两三个月不见,你对我竟这样生疏了。”
故作轻松的语气中含了多少苦涩,兴许只有他自己知道。
南望终于翻了个身,面对着北顾,可却不敢看他,而是盯着他垂到胸前的发丝,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我听人说,你和北溟,有勾结。”
她本不该说的,可她又不忍心看他被蒙在鼓里的模样。
北顾愣了一下,声音却冷了下去,“你听谁说的?”
南望却摇头。
北顾缓了缓,又艰难开口:“所以你……是叶萧懿派来监视我的?”
南望更用力地摇头,“是我担心你,才坚持要来看你的。”
这似乎是她对北顾撒过的最大的谎,却连她自己都差点信了。
北顾明显松了一口气,又将她往怀里带了带,“我最怕连你也不信我。”
声音轻得像叹息。
南望却再也没说话。但难得的是,这一晚,她终于睡了个安稳觉。
军营里的士兵们都觉得有些奇怪,这靖宁公主说是头一次来军营这样的地方,可她似乎对这里的一切都熟得很,也从不嫌弃环境不好或是他们这帮糙老爷们儿不讲究。
按理说,公主虽然不是从养在宫里,但在清徽观也不至于受什么委屈。说到苦,很难有什么比得过军营里的生活,她却一副早已习惯的样子,说话的语气也愈发像那个大半年前就被传出了“死讯”的大将军。
有人说这不过是巧合罢了,也有人说许是大将军的魂暂时附在了公主身上,想回来看看弟兄们,还有人说,或许之前的大将军就是这个公主女扮男装的。
说出最后这个猜想的人却被其他人嘲笑了一番,说他戏看多了,脑子也不清醒,从前痴想着大将军也就罢了,连与大将军有几分相似的靖宁公主都不放过,也不怕大国师砍了他。
大国师却没在意这些流言,还是该怎么便怎么,得空时还会拿出那张碧落环佩弹一弹,哄公主开心。
这日,南望去马厩喂了马回来,就遇到了君迁。君迁端着一碗刚熬好的药,看方向是要去主帐的。
见到南望以后,君迁便道:“公主可否顺便替我将这药送去给大国师?前两日又添了些伤兵,我那处有些忙不过来。”
南望接过药碗,虽然心里装着事,但还是忍不住关心了一句:“他这是喝的什么药?”
“是他师父无念道长给配的补药,我也不大清楚,只是照着他给的方子抓的。”
南望点点头,正要离去,却听见君迁在她身后唤道:“公主。”
南望停下脚步,却并未回头。君迁似是内心挣扎了一会儿,才道:“入秋了,您的旧伤若是还疼,记得来找我要膏药。”
南望没说话,低头看了那碗棕褐色的药汤一眼,里边倒映着她头顶的树枝,枝头的枯叶正随风摇摆着,似乎下一刻就要落下来。
果然是入秋了。往年天气一冷,她身上那些受过重伤的地方在寒气的侵袭下都会隐隐作疼,而君迁总是尽责地提醒她敷药。
见南望站着不动,也不说话,君迁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若您没有什么旧伤,您就当我是失言了。”
“那你也当你自己是失言了吧。”南望轻声说着,就心地端着药碗离去。
北顾在书桌前坐着,不知道在写些什么东西。南望刚掀开帐帘,他就拿了一本书将桌上的纸张盖住了。
南望看在眼里,却也没问,而是把碗搁到他面前,道:“该喝药了。军医那边忙得很,回头叫人来收碗的时候你可别让人等了。”说着坐到床边,叠起了刚收回来的衣服。
北顾觉得不对劲,也走到床边坐下,抓住南望不断折腾衣服的手,道:“你这几天怎么一直心事重重的?”
南望抬眼看向北顾,他关切的眼神不像是假的,她却在想着如何拒绝这份关切,“没什么事,只不过是军营里一直有人在传我是叶南望罢了。”
北顾摸摸南望的头,道:“确实没什么,我马上下令禁止他们再谈论这类事情,就说你不愿拿自己和‘叶南望’相比就是了。”
“他们不会认为这是欲盖弥彰?你自己也知道,叶南望没死,她就在你面前。”
“叶清隐,你在胡说些什么?”北顾皱眉。
南望怔怔地看着北顾,似乎又要哭了。北顾叹了口气,“那你说,要怎么样你才能开心?”
“那你把药喝了。”南望道。
听了这话,北顾哭笑不得,“把药喝了?你诳我?”
“我烦心多少也有你身体不好的原因。你把药喝了,我就少烦一些了。”南望说得头头是道。
直到北顾听话地喝完了那碗药,南望的脸上才浮出一丝狡黠的笑,似乎是在高兴她哄他喝药的把戏又长进了。北顾看她这副表情,只是无奈。
无念道长给的这药是能调养北顾的身体,可也有一个弊端,就是喝了之后容易犯困,说是睡着了以后身心放松,有助于调息顺气,这话听着倒是有理有据的。
北顾喝完以后便有些昏沉,南望陪他说了几句话,就见他闭着眼睛,呼吸也渐渐平稳,只是还抓着她的手不放。
南望轻轻挣脱出来,看着北顾熟睡的样子,心中五味杂陈。
她先前就知道这药助眠,这次她又在里边加了少量安眠的药物,以北顾对她的信任,自然是猜不到这块。
南望走到书桌前拿起那本《天隐子》,下面果然压着几张信纸,但写了字的只一张。她把那张纸拿起来看,就见上面写着:“十月初四子时,阴云蔽月,正北方煞气渐重,须防阴招……”
眼前的字迹与南望在玄极殿中看到的那几封信的字迹没什么区别。她缓缓将信压回原处,看向还在床上沉睡着的北顾,视线有些模糊。
十月初四。
南望静下心来想了想,就冲出了帐子。
第66章
这一任的大将军叶阑在他自己的帐中发愁,他想不出此次东源军队屡战屡败的原因。按理说他带兵的能力也不差,可这几场仗下来,不少人已经在背后说他不如当年的镇国大将军叶南望。
南望冲进来时,叶阑被她吓了一跳。军营里一直在传靖宁公主和叶南望的相似之处,叶阑从前也当过南望的部下,再加上最近被流言冲昏了头,一见到她,便脱口而出:“大将军。”
南望怔了怔,差点就应了,还好她脑子还算清醒,“大将军这是在唤谁呢?”
叶阑才反应过来自己失礼了,便不好意思道:“靖宁公主怎么突然来了?”
“我想问问,我们十月初四那晚的进攻计划是什么。”南望开门见山。
听这自称和这干脆的语气,叶阑就更是恍惚了,觉得他的叶南望大将军扮了个女装在他面前同他说话,且他被这股气势压得不敢岔开话题,只道:“打算先派人与敌军正面冲突,转移他们的注意力,再从后方突袭。”
“后方,是正北方?”南望皱眉。
叶阑心翼翼地看着南望,“是。”
他险些要问她是不是对这个计划不满意,可又再次想起她是公主,本不该了解这些,更不用谈什么修改计划。
但她却真的改起了计划,“十月初四那晚你带之前你点好的兵离开大营,但是不要去和敌军起冲突,突袭也不必了,我自会带人去摆平。你们躲到山上去仔细盯着敌方军营,若发现有异常再下来支援。”
叶阑目瞪口呆,“公主,您……带的是什么人?”
南望想了想,还是决定告诉他实话,“定远军。”
叶阑差点站不稳,“您……到底是什么人?”
南望不愿再多费口舌,只问:“我的封号是什么?”
靖,平定。宁,安宁。
她的封号,该是镇国大将军。
叶阑仔细一想,整个人就僵在原地。南望对他这个反应很满意,也知道他不会把这件事泄露出去,便道:“听我的就是了,我还能害了东源不成?”说着就掀开帘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君迁还在照顾着伤员,南望虽是想和从前一样进去搭把手,可以她现在的身份来看却又不合适,只得在外边帮他们熬药。
好不容易救回来一个中了许多箭的士兵,君迁擦着手上的血出了帐子,坐到南望旁边。南望双腿曲着,脑袋搁在膝盖上,正给炉火扇着风。见他来了,随口问:“怎么样了?”
“有几支箭穿破了内脏,给他缝了针,血也都止住了。”君迁道。
两人身边的土地上还有许多血迹,一路延伸到伤兵的帐子里,正是那人刚被抬回来时洒下的,而这在军营里是很常见的景象。
“挺晚了,您不去歇着,怎么跑这里来了?”君迁问。
南望酝酿了半天,“我来是想……找你拿个药。”
“什么?”君迁有些讶异,以为她真是要来拿敷旧伤的药。
南望又迟疑片刻,“你……有没有那种服下以后必死的,毒药?”
君迁呆了呆,看看四周,见其他人都在各忙各的,没时间偷听他们说些什么,才压低声音道:“您和大国师吵架归吵架,可也不至于要下这种狠手啊。”
南望翻了个白眼,“谁说我们吵架了?”
“那是为什么?难不成要拿去毒死敌军?”君迁一脸的不相信。
南望叹了口气,“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东源这次会接连战败?”
“不知道。”君迁实话实说。
“东源军队只在开战后听指挥才明白作战计划,为的就是防止机密泄露,而作战计划通常只由将领们商议后决定。”南望道。
君迁不笨,一下就听懂了,“您的意思是,有人泄密?”
南望点点头,“叶阑和其他几个将军是什么样的人我再清楚不过,不可能是他们。”
“那……”君迁犹豫了一下,“大国师是什么样的人,您不应该更清楚吗?”
“我不清楚。”南望语气冷了下去。
“……好吧。”君迁站起身,“我师父曾给过我一个百草盒,我去看看能配出什么东西。”
“等等。”南望出声拦住他,“你看看能不能……配个……死得快的?就是,不要有任何痛苦的。”
话刚出口,她又使劲揉了揉脸,懊恼道:“罢了罢了,你看着办吧。”
君迁深深看了一眼抓起扇子继续扇火的南望,无奈地摇摇头,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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