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刑罚不会立即致死,而是任由犯人苦苦挣扎至血脉流干而亡,残忍至极。
听见“腰斫”的瞬间,郭瑾的胃中就开始翻江倒海,她的脸色开始泛白,却又强撑着将手指扎入座下的蓁蓁草圃之中。
连带着荀攸在内的文士显然坐不住了,这种不管三七二十一便杀人如烹羊的做法,显然触及了他们为人的底线。
须臾之间,果真有两位不怕死的文官起身“抗议”,其言辞激昂、分寸尽失。很好,这恰是董卓所要达到的目的。
除异己。
董卓开开心心收下对方的批评,然后凛声宣判道:“此二人忤逆孤意,奉先将他二人押下,同罪论处。”
这语气,跟讨论今天大白菜三毛五一斤并无两样。
目睹同僚血洒当场、折磨至死的惨状,宴上霎时鸦雀无声,落针可闻。甚至有些大臣还由于惊吓过度而落勺失箸,忙脸色煞白地顿首谢罪。
郭瑾看向董卓,纵使眼前的秋黄落英皆被染作血红,耳边充盈着污秽尖锐的垂死挣扎声,诡异妖娆,对方却始终神态自若、饮食如常,甚至都没舍得抬一下眼皮。
董卓哪怕多活一日,都是对天下人极大的残忍。
许是思绪太过沉重,郭瑾没能控制住眸中的潋滟冷光,董卓再次抬眸时,正巧与凝视自己的郭瑾直直相对。
见那位平日里总是通雅清秀的贴心少年,今日却用极为陌生阴冷的目光将自己望着,董卓心下意动,忽而点名道:“郭郎以为,孤之处置何如?”
你觉得,老子杀人正确吗?
郭瑾:“……”
作者有话要说: 郭瑾:我不要我觉得,我要你觉得!
第48章 计定而动
被点名的瞬间, 郭瑾的身子僵直未动,脑中却飞快闪过无数弹幕,其中最血红粗大的一条便是——卧槽, 玩脱了!
眼下箭在弦上,她显然只有两条路可选。
其一便是学习蔡邕好榜样,做一个并没有什么用处的滥好人, 顺便挽救一下自己岌岌可危的声名。可如此一来,自己“忍辱负重”拍了这般久的马屁就彻底失去意义了。此为一失足成千古恨,不可取也。
其二也即因势利导、顺毛求生。毕竟如今无数活人血洒当场, 若非冷血愚蠢之辈,皆会胆战心惊、深恐唇亡齿寒。这时一味奉承董卓反倒虚伪, 言辞激驳难免又失分寸, 不妨明抬暗贬, 给对方一个金灿灿的台阶,却又不卑不亢地表达自己的立场, 只要火候拿捏到位,总能暂时打消董卓的顾虑。
董卓迟迟不见回应, 正要开口训斥,不远处袍服端正的清雅少年便已趁势而起,洒落行至会场中央, 稽首而拜道:“防人之心不可无,明公真知灼见,瑾自钦佩矣。”
董卓的注意力显然已不在郭瑾的对答上, 就在郭瑾稽首行礼的刹那,董卓便已被心中没由来的暗喜冲昏了头脑。
稽首之礼,本该是君臣之礼……
莫非是郭郎慌忙之下礼数错乱?董卓兴致挑眉,非也。眼前的少年虽温敛了神色, 但周遭的气息仍是清清淡淡,似乎这世间并没有什么能勾起他半分情绪波动。
若是如此,则郭郎之意,同自己欲执天下牛耳之愿,岂非不谋而合?
董卓出神间,郭瑾愈发恭顺道:“明公英雄之主,方今天下之士莫不竞相归附,今日按律处决叛党,本无争议。然人言可畏,瑾只恐明公此行,欲折贤辅良才云集京畿之心,岂不为因小失大?”
你杀人可以,但要想清楚杀人的后果。自古至今,没有一个成功者是靠自己单枪匹马杀出重围的,因个人喜怒而失天下贤士归附之心,这才是愚蠢至极。
董卓咀嚼着郭瑾之言,心中生出几分玩味,却破天荒收起杀戮的心思,借着酒意高声笑道:“郭郎与孤所见略同耳。”
郭瑾心知董卓暂时放过了自己,忙躬身再拜,默默隐回席间。感受到四周同僚唾弃鄙夷的视线,似乎想将她啐而食之,郭瑾埋头不语,只自顾自嚼着手心的葡萄。
董卓本有当众诛杀关中旧族之心,听闻郭瑾之言后,似乎生怕应验到自己身上,便将这一流程跳过不顾,又欣赏过几支歌舞,这才宣布宴罢启程。
众人早已心焦意燥、忐忑难安,此刻得到释放,竟莫名有种逃出升天的不真切感,部分本就以明哲保身为己任的文臣武将,估计早已彻底拜服在董卓的威仪之下。
杀一儆百,果真收效甚好。
郭瑾踏进自家府门的刹那,手心中早已布满涔涔冷汗。她一声不吭地闷进房中,胡乱盘坐于书案一角,取出纸笔为自己确定最后的计划。
不得不承认,一开始凭借着自己微弱的历史优势,郭瑾本是有投机取巧的打算的。她知道诛杀董卓的最后王牌是吕布,可吕布叛董的诱因却迟迟不明。
撮合吕布与苏婵,就是郭瑾为了寻得戏文中的“貂蝉”原型,而做出的一次天真尝试。可奈何吕布夫妻恩爱,苏婵又意不在吕布,这一计划只好打住作罢。
可除却美色,吕布与董卓之间最大的症结又是什么呢?
功名利禄?非也。吕布虽非要职,但深得董卓宠信,金石骏马、美玉明珠数不胜数,吕布断没有自绝后路的道理。
郭瑾将下巴抵住笔头,若有所思地凝神屏息,案上的墨色水丞晶莹似玉,如今因着天光,模模糊糊倒映出一道隽秀温雅的身影。郭瑾注视着水丞上的倒影,片晌,猛然抚掌而叹。
也许最重要的一环,正是自己?
……
想着董卓寿辰就在十一月初,董卓最晚十月底便要返回长安,郭瑾近日得了空档,忙马不停蹄跑去铁官将自己早便预约好的明光铠取回。
由于时间充裕,铁官丞好心为她打造了两具,用作比对。郭瑾将其中一具封好作为贺礼,另一具则直接遣人扛去了曹昂房中。
毕竟在郭瑾眼里,曹昂已是一个寿命无多的小可怜,等到宛城之战来临,他势必要随着历史的洪流退出这场博弈。
可无论如何,当年雒阳火起,是他罔顾性命赠马解急。送给他一具铠甲,或许是与他分别前,自己能做的唯一一件事。
曹昂心怀感激地登门拜谢时,郭瑾正与戏志才闲话叙旧。换言之,便是八卦人生。
房门被人轻轻叩响,郭瑾做作地“哎呀”一声,双手却极为麻利地拉开门板。戏志才悠哉游哉的身形,在瞧见曹昂的瞬间,戏剧般僵在原处。
郭瑾将同样愣怔不前的曹昂牵引进门,佯作惊奇道:“志才兄所寻之人,莫非便是曹兄?”
戏志才:“……”
假装看不出任何表演痕迹。
缓过神来后,戏志才抱臂欣赏着郭瑾的虚势表演,虽不知她为何如此,戏志才却能清晰感受到,对方应是在逐客。
想起自己骗吃骗喝的逍遥生活,戏志才干咳两声,起身作揖道:“戏瑛见过大公子”。
曹昂忙上前两步,制止对方盈盈长揖的动作,“先生无需多礼。”
郭瑾见眼前形势大好,忙拉着两人围坐叙旧,从曹操威明忠勇、创业时难,到董卓恣嚣、诛董不易,再到曹老板步步维艰,急需智谋主力。可谓是感情饱满,字字切题。
戏志才翘起唇角,似笑非笑地闲倚一旁,不知听未听进她的劝说。曹昂却容色肃穆,似乎深有同感。
郭瑾撇开戏志才,专攻曹昂道:“瑾知曹兄早有鸿鹄之志,欲为万民除害。然曹兄势孤,与其蹉跎度日,不若追随曹公厉兵秣马、勤练本领,届时沙场论英雄,岂不快哉?”
不待曹昂出声,戏志才率先忍着眼底笑意,颔首起身,说是要出门遛弯。
郭瑾虽未坦诚相告,但其所言之事确实不无道理,主公正当要时,他必不可再同往日般随性自流。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曹氏之明日,便是戏瑛之未来。
不过戏志才总觉得郭瑾有哪里不对,他提前离座,不过是想将自己疑虑告知郭嘉,也好有人一同计议。
见戏志才推门而出,曹昂没了顾忌,忍不住搭上郭瑾的肩膀,沉声道:“瑾兄可愿随我一同离京?”
瞧着对面鲜明纯粹的少年,郭瑾知道对方是在邀请她“跳槽”,若是此时跳到曹老板麾下,就算做不成肱骨之臣,一路扶持下去总能求个高官厚禄。
但机不可失。
如今正值紧要关头,她断没有背负满身污秽,一走了之的道理。
郭瑾眉眼微弯,她的笑容很轻,可又因如此,更显真诚温和:“承蒙曹兄抬爱,瑾才疏学浅,远未及辅助明主之时,今后若有所成,定不忘今日曹兄之邀。”
言外之意:别爱我,没结果。
曹昂见她心意已决,并不为自己的提议所动,只得憾然作罢。
三日后,东郊送别。
郭瑾亲眼目睹曹昂与戏志才结伴而去,方安心回府同兄长一起用过餔食。
酒足饭饱后,郭瑾正要起身回屋,郭嘉也不知是怎地了,竟突然按住她素净的手指。郭瑾瞧着来来往往收拾食案的侍者,心头微微一烫,便要匆匆撤回双手,谁知对方竟得寸进尺地与自己十指交握。
郭瑾别过头去,并不让自己同他对视,想着自己之前豪情壮志地说要掐灭心中火苗的行为,郭瑾不争气地叹出一口浊气。
侍者不知何时散得尽了,室内寂静无声,只能听见两人逐渐凌乱的呼吸与心跳。郭瑾见他没有松手的意愿,方腆着面皮嬉笑道:“不知兄长今后欲事何主?”
郭嘉早就料到她会有此一问,她这些时日的种种行径,似乎都在拼命将自己身边的人推向不知名的远方,像是生怕稍有不慎,便会让他们受到牵连一般。
郭嘉趁势靠近几分,同郭瑾挤坐在同一处坐席上,见她后缩愈躲,空闲的手臂牢牢扣住对方的后腰。
他的声音很暖:“为兄尚无想法,阿瑾可要为我出些主意?”
郭瑾本是忐忑不安的心情瞬间晴朗几分,幸亏兄长没有说出欲投袁绍之类的话来,否则自己还要厚着脸皮借鉴兄长本人的真实评论,为他列数一下袁绍并非明主的数条理由。
郭瑾小声试探道:“志才兄方今正于东郡太守曹操处奉职?”
郭嘉松开她的手指,只怡然托腮,与她直直相对,两人之间距离不过三寸。
郭瑾再道:“曹操虽则势弱,然胸有豪志、任人唯贤,兄长不妨参考一二?”
郭嘉轻轻应了一声,极为亲昵自然地抚过郭瑾耳边的碎发,然后再次握住她焦躁不安的手指,放到唇边呵气取暖道,“听闻阿瑾赠与曹大公子一具铠甲?”
郭瑾:“……”
灵魂求问,她为什么会有一种出轨被人抓包的错觉?!
第49章 面圣与否
荀攸身着墨色官服, 铜印黑绶,执笏趋步行过南宫门阙。
远方的宫殿楼阁鳞次栉比、巍峨壮观,转过章华门, 荀攸恭恭敬敬步入崇德殿内。殿中早就聚集了几位熟悉的身影,荀攸抬眼望去,首先瞧见了荀爽, 再依次扫过,这才发现王允及蔡邕等人。
荀攸向前行进,正对殿门的位置, 摆放着一具白底红纹的玲珑玉案,案上的白玉盘中盛满核桃与枣仁。玉案不远处有位锦衣华服的小小少年, 其背手而立, 不过十岁左右的年纪, 本是鲜脆欲滴的小脸蛋上却满是忧容,一副疲倦世间的恹恹病态。
荀攸瞻得龙姿, 忙稽首叩拜:“黄门郎荀攸叩见陛下。”
华服少年闻声折身,瞧着对面匍匐而拜的男子, 声音淡漠无波道:“荀卿不必多礼”。
荀攸这才拢袖起身,默默拱手退立到一旁。
怎么说呢?荀攸觉得自己有些飘了,他竟然对这位小皇帝产生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同情感。毕竟小小年纪便已经历了丧母丧兄之痛, 又为董卓胁迫迁都长安,弱不经风的小肩膀上还担起了挽救整个汉室于倾颓的重担。
成人尚且难以接受,况一男童乎?
如此想着, 刘协右手边的长须男子已率先开口:“陛下,董卓乃国之大贼,杀主残臣,天地所不佑也, 宜早图之。”
刘协虽是年幼,听闻“董卓”二字时,却极为嫌恶地皱起了眉头。荀攸忍不住看向出声的男子,王允此人素以宽贤矜能著称海内,有此诛贼之心,不足为奇。
董卓专权,以致民神痛怨、靡所戾止。
想必圣上比任何人都想早日置他于死地,荀攸瞧了眼距离自己最近的蔡邕与荀爽,而后便听刘协怅然叹息道:“朕有心无力,不知诸卿可有妙计?”
蔡邕见状,随之沉吟道:“董公性刚而遂非,终难济也。”
此言之意,似是而非。
王允想着蔡邕虽是个闻名海内的大文豪,却奈何性子柔弱,并非从容赴死之士,于是转头瞧向沉默良久的荀爽,开口询道:“不知慈明先生意下如何?”
荀爽与荀攸对视一眼,而后长揖表态:“卓凶悍难制,若不擒杀,恐后殆无穷矣。”
刘协目露不悦,他是想问诛董之计,而非听众卿“埋怨”董卓之恶。像这种天下皆知的废话,又有什么好说?
刘协直接追问,“如何擒杀?”
董卓此人生性多疑谨慎,又有吕布悍将傍身,哪有这么容易便能伏诛的道理?
荀攸听出圣上的弦外之音,又见荀爽埋头湮了声,似乎没了主意,不由躬行上前,替其解围道:“董卓骄忍无亲,虽资强兵,实一匹夫耳。”
换句话说,董卓无非一介莽夫,没什么可怕的。
刘协眉目上挑,示意荀攸继续,荀攸复又添上一句:“董卓虽强,然非铜墙铁壁,不若内部瓦解,收买亲信筹谋刺杀之事?”
刺杀?亲信?
想到昔有荆轲刺秦,刘协紧绷的弦蓦然一松,还未开口赞允,便听王司徒轻蔑反诘道:“不知荀侍郎以为,谁堪当此重任?”
在王允眼中,没有人愿意真的慷慨赴死,如果真的有,那必然是脑子有些问题的,再不济也是要利益置换。
蔡邕与荀爽亦直直望向荀攸,荀攸本就是个修容如玉的俊俏男子,如今神色真挚,更是平添几分笃决,“越骑校尉,伍孚。”
刘协心中反思,听闻这位越骑校尉与董卓似是极为亲近,若以此人为棋,可是万全之良策?
似乎看出刘协眸中的疑虑不解,荀攸也不多言,只顿首而拜,生死无惧地高声宣誓:“无论成败,攸绝非怕死贪生之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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