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叡干脆派人先行回怀袖的老家守着。
萧叡先是气,气过之后又担心,连着几夜睡不着,吃不下,一闭上眼就梦见怀袖在外面遭难。
她一个弱女子,怎么走回去?不怕在路上遇见匪贼吗?不怕在山林里被豺狼虎豹盯上作盘中餐吗?风餐露宿能熬得住吗?
胆子怎么就那么大呢?
怀袖被他养得那么娇,这样不顾一切地逃出去,得吃多少苦?定要让她狠狠吃顿苦,如此一来,等他再把人找回来,她才知晓他的好。让她再也不敢逃了。
丑时。
夜已沉眠,宫中一片寂静。
侍卫换班,见着个生面孔走过来,因夜里光线黑暗,瞧不太清,只觉得对方较别的近卫军要瘦小一些。
一到夜里,大家便忍不住想说说话,不然就打瞌睡,他打了个哈欠,道:“可算是来换班了。”
对方却说:“兄弟,我是西门的,我也是刚换了班打算回去睡觉呢。”
说着,还亮了亮宫牌。
两人说了几句话解乏:
“可真遭罪,好些人手都调走了,到现在也没抓住人呢。”
“是啊,也不知封城要封到何时?我婆娘想进城来看我也不成,我都有半个月没我家婆娘了。”
“谁知道呢?听说还要十日八日,希望早些抓着人吧,也不知道要抓的这人是谁……”
那瘦小的侍卫还赠了他一小卷烟,颇为上道,他抽完烟,再回头看,也不知这个侍卫去哪了。
怀袖沿路回了藏身之处,把身上的侍卫服外衣给脱了,胸口的束胸绑带勒得着实紧。
她当时出去之后,就改扮成侍卫,趁着他们往外找人,掐着换班的时间,正大光明地回了宫。
她现在藏在冷宫的一个小房间里。
当年她第一次与萧叡偷情,就是在这个屋子里。她已许多年没来过了,当时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里。
她攒了一些食粮衣物,就算一年半载也不至于饿死……但她也没打算躲太久。
她知道她一走,萧叡必要搜城,她又无处可躲,大抵她还没出城,就因为封城而被瓮中捉鳖了。
所以,不如继续躲在宫中,她料定萧叡不可能一直封城,等这波大肆搜查的人撤了,她再伺机出宫。
她是孤身一人,无人可助,但这也意味着,就算萧叡再怎么查,也无人会泄她的密。
狡兔尚有三窟。
她管了皇宫这座城十年,她知道全宫所有宫人、侍卫的行程,知道这宫中有哪些漏洞,如今正是利用的时候了。
第34章
怀袖突然一声不吭地病了, 丢下一堆烂摊子,尚宫局颇有一阵子乱了阵脚,幸得几位姑姑都是历练老成之人, 且先前已经一切准备妥当, 这才将千秋宴安安稳稳地办了下来。
苗氏接连六七日都没见到怀袖,打听她去哪养病, 竟然也打听不到, 近来怀袖两场大病都来得蹊跷, 说病就病,然后人就不见了。
她还记得前一日她见着怀袖时,怀袖虽然有些累,但是一点也不像病重, 怎么突然就倒了呢?
怀袖一病,皇上将她提上来暂管六宫,好不容易千秋宴终于顺利无事地办完了。
以往她与怀袖别苗头, 还曾不忿, 觉得自己离尚宫之位只一步之遥。
可她觉得她如今真坐上这个位置,似乎与怀袖以前不一样, 她觉得她只是个对账的,宫中的许多事她并不清楚。
譬如她发现外宫近卫军近来调换流动,怀袖不见也就罢了,她身边的两个小宫女也不见了,上回怀袖生病可没有。
苗氏一时忧心,翻看了一下怀袖留下的旧账,以前没注意,如今仔细看,才发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怀袖的个人的衣食住行竟然不走六局宫女的账面, 秋狝之前,怀袖批给各宫妃的份例,四妃之中,还竟然刻意扣了何淑妃。
大致从半年多前开始,怀袖就慢慢地放开了手下的权力。这也是为什么即使这次怀袖突然不在了,六局也未大乱。
时近黄昏。
苗氏挂了名牌,步行至外宫门侧门,乘车离开。
她撩开帘子,只见路上行人形色行色匆匆,近来不但封城,还有宵禁命令,入夜后不许在街上游逛。
每天都能见到京兵在一家一户地四处排查,似乎实在抓一名女刺客——在百姓之中是这样流传的。可明面上并未有此事,而且她正是主持千秋宴的尚宫,从头到尾未有纰漏,何来的刺客?
不知怎的,她想起离奇失踪的秦尚宫。
苗氏心下猛地一跳,她放下马车的帘子,遮蔽住最后一缕晦暗的光线,不敢再深想,在六局办事,第一要务便是闭嘴少问。
上干宫禁,则有齿马之惧;下关貂珰,则有投鼠之忌。没有她可置喙之地。
江南。
白苑县。
尹景同考上探花之后,在京中等到擢职,得了返乡假,衣锦还乡,举席办宴,走亲访友,正要启程。却被封了城,暂时还走不了了。
他心下焦急,怕耽误了翰林院订好的上任时间,他一个寒门子弟,可不能出这种差池。于是去向县令打听是否可以先给他的放行,又疑惑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县令亦很茫然,一问三不知。
尹景同只得静观其变,发现封城的官军竟是皇上的亲兵,似乎在全城搜查一个女子。尤其是将县外一处叫“秦家村”的村子翻了个遍。
他初涉官场,实在无从揣摩圣意。
这个秦家村究竟有什么呢?皇上又在找谁?
不光是他们,整个朝廷上下,京城群臣,都在疑惑,皇上为何封城?布下天罗地网又所寻何人?
京城已经封了十日,不能再封了,也没有理由继续封了。
顺王听说终于可以出城,第一时间便要安排回仙隐山,他最后进宫一趟,拜别过娘亲,便直接走了。
太皇太后埋怨他:“一有机会就逃,不孝子。”
顺王却道:“我这不孝子,还是不在这给您添堵了。”
太皇太后不舍得地拉着他的手:“也不知你下次何时才愿意下山。”
顺王道:“等过年,儿子再下山来拜见您。”
自慈宁宫离开之后,顺王便搭乘马车径直回仙隐山,归心似箭,连顺王府都不过去,两袖空空,他进宫时就只带了一件道袍。
路上并不停留,他直接在马车内,把亲王的蟒袍脱了,换回了半新不旧的宽松道袍。换下来的衣物也不整理,随便地丢成一团。
这时,马车已经驶到了城门口。
谁敢盘查亲王的马车,直接被放行过去。
待出了城,行了一段路,大道渐窄,两旁只剩茂密树林,而不见行人。
顺王方才轻叩了两下隔板:“尚宫娘子,请出来吧。”
无人回应他。
片刻之后。
隔板才有了极轻的响动,怀袖藏在这两三个时辰,躲得难受,腿都麻了。
马车内狭窄,不好站着,怀袖也不想下跪,索性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下:“顺王殿下。您打算如何处置我?”
顺王像是知道,又像是不知道,从座椅下取出一副象棋,白檀棋盘,犀角棋子,在两人中间的小桌上摆开:“路上无聊,正好陪我下棋。”
怀袖却没接,拱手道:“殿下可在此将我放下,是我擅自躲进您的马车之中,您若不知,便于您无关。”
顺王抬眸,对她笑了一下:“没事,我捎你一程吧。”
怀袖没再坚决谢绝,问:“为什么要帮我?离宫之后,我不是尚宫怀袖,只是庶民秦氏,怕是还不起顺王您的恩情。”
顺王将棋子摆好,犀角象棋敲在棋盘上发出“哒哒”的轻响,摆好最后一颗时,他抬起眼眸,望向怀袖,饶有兴趣地缓缓道:“因为我觉得有趣。”
“这世上竟然有个女子,竟想孤身一人敌上一国天子,我也想看看,蚍蜉可否撼树?”
说着说着,他想起一件事,嘶了口凉气,道:“等等,方才我在马车里换衣服,岂不是都被你给瞧见了?”
怀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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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叡最近几日都睡在怀袖睡惯的床上,才能阖眼浅眠一会儿,睡不着,吃不下,瘦了一大圈。
他真想亲自出去找人,可却被皇帝二字给绑在皇宫之中,何处也去不得。连正大光明地说他所爱的女人不见了都不行,只能偷偷摸摸地搜查。
怀袖去哪儿了呢?
不在京城,也没有回她的故乡。
他每日都等着人向他报告,跟他说找到怀袖了。
可是没有。
萧叡至今没想通怀袖仅凭一人,是怎样逃出这天罗地网的?
这日夜里,他躺在怀袖的床上,做了个梦,梦见他给怀袖改名字的事。
那是在他的养母皇后过身之后。
他回来守孝,夜里与怀袖偷情,两人在冷宫偏殿翻云覆雨一番,好不快活。
怀袖靠在他的怀中,与他说:“我既已报了仇,我不想再留在宫中,七郎,你帮我出宫好不好?”
那时他满怀壮志,亲吻她,哄她道:“你要出宫做什么?”
怀袖趴在他的怀里想了半晌,茫然地说:“不知道,大概买个小院子养老吧。”
直把他惹笑:“你才几岁,便想着养老了?”
他坐起身来:“你既大仇得报,便当再世为人,我给你换个名字吧?”
怀袖问:“换什么?”
他说:“怀袖。”
瑶蕊是怀袖前一个主人毒后所取的名字,他一念及,便会想到那个歹毒的女人,他一直想给怀袖重新取个名字:“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
他紧握着怀袖的手,抱着她,爱意正浓,似想将人揉进自己的骨血之中,道:“怀袖,怀袖,是不是个很好听的名字?你等等我,再等等我,如今局势危险,我没有你不行,你先帮我,等我当上皇帝,再说其他。”
之后。
宫中没了宫女瑶蕊,多了尚宫怀袖。
至此七年。
他记得怀袖在他怀中沉默了很久,无奈地叹了口气,犹豫地说:“那我先助你当上皇帝。”
他不以为意,随口应下,翻身吻她:“好,好,到时定会论功行赏,大大地封赏你。”
怀袖摇头,凝望着他:“我不要封赏,到时你信守承诺,放我走就是了。我与我姐姐说好了,要一道回乡。”
他总觉得怀袖只是在与他说笑,她似乎自己都没想清楚,他当那只是一时迷惘。
萧叡从梦中醒来,眼前仿佛仍浮现着怀袖脆弱艳冶的眸光。
他怕,他是真怕了,他怕怀袖不是逃了,是死了。
怀袖会不会去找她姐姐了?
他要让人把宫中的所有井都查一遍。那他情愿怀袖是逃去海角天涯,也好过送了性命。
萧叡再睡不着,心口疼得不成,坐起身,缓了口气,披了一件衣裳,推门而出。
屏退众人。
萧叡独自去了他与怀袖定情的地方,他推门而入,屋子里乱糟糟,显是最近有人住过。
油灯半盏,布衾一叠。
壶里的水没喝完,食盒里的糕点都还算新鲜。
萧叡怔了半晌,方才像是魂归附体一般,深感荒谬至极地笑起来。
他还担心怀袖在外面出事?结果她一直躲在宫中,安然无事?
果然这个女人再了解他不过,又奸诈又狠心,知道要躲在他的心尖上才最安全。
第35章
萧叡下令将冷宫上下所有宫殿全部翻了一遍, 一无所漏,仍没找到怀袖。
怀袖从这里走时,也没把东西全部带走, 宫女服, 侍卫服,都在, 他看了几眼, 大致便猜出是怎么回事了。小屋子里的东西一应俱全, 甚至还有个小火盆,一筐银碳都没烧完。
火盆的灰烬里还有板栗壳子,大概是从冷宫其他院子里的板栗树下捡来的,滋润的很呢, 他日夜不眠地担惊受怕,她在这儿烤火烤板栗。
萧叡一想到就觉得气得快要爆炸。
偏他还刚好晚来一步,那女人又已经跑了。他把人手都往外派遣, 宫中的看管反而松懈, 她是宫廷主管,这宫门又不是真的密不透风。
这几日, 萧叡将怀袖留下的东西全部清点了一番。
他给的珠宝首饰、珍奇古玩一应留下,全部锁在柜子里,钥匙就放在桌上。里头还有本小册子,记录收支,仔细记了何年何月何日,收了什么东西,多少银两,又于何时,花费多少。
最后核算下来, 她带走的银钱,恰好是她这些年在宫中当宫女当女官的所有月俸,并一笔年满二十五的宫女出宫时的安置费用,一厘一毫都未多拿。
这点银两,跟他这些年私下赠送怀袖的根本不值一提,不过九牛一毛。
他送了怀袖那么多与他成对的玉镯、玉饰,怀袖一样都没带走。
这是什么意思?
怀袖当他是什么呢?他有什么好的,都巴巴地捧到她面前,哄她开心,她却不屑一顾,甚至弃若敝履。
就这样厌他至极吗?
他总骗自己说,怀袖爱他。
其实他比谁都清楚,怀袖早就想走了。他想将怀袖藏在怀口袖中,用尽他所有的权力,怀袖却不愿意被困在这方寸之间。
萧叡每日下朝都要经过乾清宫后的院子,爬满架子的葡萄藤到了秋天只剩下枝藤和树叶,他一看到就想起怀袖。
想起自己少年时,得几颗葡萄果子,自个儿都舍不得吃,要巴巴地送去给那个小宫女吃。这丛葡萄藤以前并不种在这里,是种在他以前当皇子时住的院子里。
还是他当上皇帝,搬到乾清宫后,才移植过来。
那几年他去边城,院子里的葡萄藤无人看顾,待他回来时已经奄奄一息,幸好还没死透,他裁下一枝还活着的,扦插在乾清宫的院子里,将它养活。
种一株葡萄不易,种下去之后起码要两三年后才会开始结出比较像样的果子,当年他好怕被养死,还去查了农书,问了果农,在皇子院子里种的那一棵,第一次挂果,长出来的果子不甚好,又酸又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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