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也年年印,却从未见有报备之事,彭莽乍然一听,只觉得莫名其妙。
知县做到这个份上,裴继安在其手下做事,也实在有些无奈,只好道:“原是不必报备,只是先前京城出了盗刻《道德经》一事,朝廷新下了令,凡举印书,县以下必要给州中审核……”
他把几时下的令,在哪一号公文上头,大概内容是什么,一一复述了一遍,又道:“当时是自宣州州衙发出来的,通令十七县镇知悉。”
宣州州衙发下来的令,肯定是经过彭莽的手,才能往下派。
然而彭莽想了又想,却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日常的杂事太多,朝廷的公文也是时不时就来一道,不记得也很正常,彭莽也不觉得多意外,只是算来算去,还是不对,不由得又问道:“那就给州中审核便是,怎的又跟京城扯上关系了?”
裴继安更无奈了,道:“便同方才说过的那般,寻常书文由转运司查审即可,只若是书中涉及经义,便要送往国子监审看,确认之后,才能在外地发卖。”
彭莽还是不明白,道:“那是什么书来着?怎的又涉及经义了?”、
印书之前,裴继安便同彭莽交代过,书一印出来,他又特地拿了一部过来,却不想这一位不看就算了,连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是再校补遗的《杜工部集》,里头有新补几篇注经,虽是只擦了个边,但是这书要发印去外州,最好还是送去国子监审校一番为妙。”他只好解释道。
彭莽一向是个小心谨慎到畏首畏尾的性子,见得这事情实在必要,面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起来,忍不住再道:“开春事多,如果回不来,我这一处怎的办?不如换个人去京城罢?”
其实也怨不得他不肯裴继安走脱。
一入二月,马上就是立春,衙门里头开始要忙春耕,又有年头各色东西挤在一起,纵使下头官吏人人各司其职,也需要个总管的人帮着上传下达,彭莽怕是头皮都要炸掉。
如果只为公事,那自然可以换一个人去,可裴继安这一回是要公事私事一把抓的,还要带着沈念禾同行,是以也懒得同他掰扯。
他也不直接说不行,只道:“也未必要我去,只是我托人打听过,若是按着寻常流程,审看一本书,少说也要四五个月——天下数百州县,京城里头多少书坊,年年都要出新书,国子监哪里来的那许多人手?”
“我本是想着这一回去,托人帮着行个方便,早些审得出来,又拉一、二车书去,等到国子监一审出来,就地发卖,书卖完,立时就能把钱带得回来,若是一应顺利,将将能凑齐郭监司要筹的银。”
“如果换个人去,得寻个得力的,不然误了日子……”
彭莽日前才因做事不利,被郭保吉骂了一回,一听得裴继安这般说,心中立时惴惴起来。
临近年底,少不得州县官员议事,他已是听说大家各施神通,个个都在着力筹钱,如若最后只剩得自己一县不够,怕不是自己要被拿出来祭天?
京城那些个衙署有多难缠,彭莽自己也经历过,他曾经有一份公文被压了两个多月,险些误了事,被当时的上司骂得狗血淋头,此时回想起来,还有些不堪回首,听得换一个得力的人去,遍数一县,哪里找得出敢接又能接的,顿时只好偃旗息鼓,蔫蔫问道:“若是你去,甚时才能回来?”
“如果办得快,约莫二月中能回来,要是遇得不顺,就得等到三月里了。”裴继安算了算,又道,“公使库那一处我已经安排妥当,只要一应不出差错,二月便能把银钱都结出来……”
第62章 滑胥吏
裴继安又点了几个人的名字,谁人负责账目,谁人管库房,谁人又跑流程,宗卷文书要找哪一个,俱都清清楚楚,隔日,还给了一份交接清单出来。
他自觉已经交代得妥妥当当,彭莽却犹不放心,只嘱咐道:“路上脚程快些!若是有那等能拖的事务,还等你回来再说!”
十分不放心衙门里头其余人来接管的样子。
这话很快给人传了出去。
旁人听了,不过感慨裴继安当用,得知县器重,给那胥吏谢图听了,却是十分不高兴。
他私下同亲娘抱怨,恨声道:“老头子做事就是死板,都什么年月了,总记挂着从前裴官人的恩情——却不想世上的好处,哪有白捡来的?当年若不是有老头子帮忙顶着,那裴官人未必能做得这般顺,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怎的到了他嘴里,就变成了提携之恩?”
又叨念了一通自家在公使库被架空的事情。
这话与其说是说给亲娘听的,不如说是借着亲娘的嘴,说给亲爹听的。
到底是亲生母子,娘疼怀里肉,到得晚间,那谢老娘少不得加加减减向丈夫谢善絮叨。
“……世间少有你这样蠢的!人家都是胳膊肘往里拐,你偏偏要往外拐!儿子长得这样大,孙子都有了,也不见你给他搭桥铺路,倒是天天腆着脸给外人做踏脚!你是嫌自己这张老脸不够平,还是嫌给旁人笑话不够?”
谢善往地上啐了一口,道:“你懂个屁!”
老夫老妻的,他也不拿什么腔调,指着儿子房舍的发方向便骂道:“你生的那个崽子什么德行,自你肚子里爬出来的,你难道不知道?!”
又道:“我还不给他搭桥铺路?没得我在后头推着,他能有今天?那蠢材做的错事还少了?若不是我,今年能给他去管公使库?管收秋粮收不上来就算了,我拉着这张老脸给他跑前跑后收拾首尾,又推说是下头人不使力,转头给那裴三上来,三下两下便收齐了,你叫我还能怎么着?”
“后头出得公使库的差事,没有我求爷爷告奶奶,彭知县会把这肥缺给他??原以为能做出点子东西,一年下来,差事没办成便算,倒是学会了出去日日吃酒吃肉,听得旁人奉承!还不知被那裴三背地里怎么笑话!”
谢老娘勃然大怒,骂道:“什么叫我肚子里爬出来的?!难道竟不是你的种?就算当真是个蠢蛋,我一个人也下不出来罢?!”
又道:“你自家儿子,你不管谁管?生出来就是个早产的,七个多月就落地,能长成个人样已经为难他,而今还这般晓得上进,亏你是个读书人,难道竟不晓得‘子不教,父之过’,全是你教得不好,儿子才这般不成器,你竟还好意思怪他!”
夫妻二人吵了一通架,这个怪她生的儿子材质不好,那个怪他种不好,又不会教。
到得最后,虽是没有吵出什么结果来,那谢善却是答应趁着年底,会好好带着儿子做事,不叫他再似这一向坐冷板凳。
次日一早,谢善便把儿子叫了过来,先是骂了他一顿,复才道:“从今往后,再不许整日只晓得出去胡混,好生跟着我做事!”
谢图费这老大功夫支使他娘,哪里是只为了跟着老爹四处做苦力,自然是另有所图的。
他老老实实跟了几日,便忍不住开始暗地里做些小动作,又在他爹背后拱火,道:“儿子管那公使库,虽是没有赚得许多钱,却也长了些见识,眼下回头去看,除却自己不懂事,最后倒亏这样多,其实少不得裴三在里头捣鬼!”
“当日爹帮着我得了这差事,他嘴巴上面不说,心里其实气得够呛,同那些个铺子伙计、掌柜另有七七八八的人都交代过许多话,害我接了个烂摊子,许久还没能缓得过来,这样许多铺子,哪里能得利,亏这一点,已是我十分卖力才能得。”
又道:“爹,你莫以为那姓裴的面上对你‘押司’长,‘押司’短的,背地里其实常与衙门里头人说你坏话——说什么‘若不是我爹,谢家哪里有今天’,又说什么‘爹孬仔也孬’,还说眼下是看你年纪大了,懒得同你计较,等你退了,正要拿我来出气!”
谢善本也是个多疑的,尤其他虽是曾得裴继安之父提携,自觉多年来帮其上下打点,已经很对得起良心,这个恩情背了多年,眼下对方儿子都长大了,进得衙门还没两年,便给他做出许多威胁。
同个马槽吃槽,对着这个旧日公子哥,他难免就多了些不满,此时虽是知道儿子说的话里许多都是瞎扯,然而无风不起浪,尤其谢图信誓旦旦,还说能找出人证来,他心中早有了成见,顺着梯子就有点向往下滚。
谢善见得父亲仿佛意动,便又添了把柴,道:“爹,我听得说那裴三过一阵子要去京城办差,他管这公使库管了几个月了,也没挣得几个钱,听闻做的事情同我从前差不离,胆子还又肥又大,以往大家印书,印个三五百部已是了不得,他一上来就是三千五千的,也不怕风大闪了腰,那谢二在葵街上头找书铺卖书,从街头走到街尾,没有一个肯接的!”
“这样做事,如何了得!”谢善愤愤不平,又道,“爹,眼下已是年末,过不得多久就到得正月,届时那裴三去了京城,谁人来管公使库?与其交给旁人,不如还是交给我罢?这一回我定然能做好了!”
谢图已经打听过,公使库手上那些个茶铺、酒铺,过得这几个月下来,又换掌柜,又换厨子,另还换了跑堂,不知怎的,竟是隐隐有盘活的迹象。
一到得正月,去年的账目便要结清,又是新的一年,一切从头开始。
若是他能把公使库接得回来,烂账是那裴三的,新账却是自己的,怎么做的划算。
谢善却是有些犹豫。
他皱眉道:“你手脚糙得很,没轻没重的,上回做得那样蠢……”
第63章 丑斗笠
谢图忍不住腹诽。
公使库的亏空,怎么可能是他一个人做成的?
若无这个做爹的在前头指点,他哪里有能耐将手脚伸得这样长!
可是老子嫌弃儿子笨手笨脚,做儿子的自然不能反驳。
他只好低头不语。
谢善又斥道:“裴继安接了公使库,才几个月,那些个茶楼酒铺就开始往回搂钱,虽不能填得完窟窿,账面却比从前好看了不晓得多少!若不是你不争气,公使库这样好的差事,年年都能生钱,我用得着让出去??你自己好好比比,难道我竟骂错你了?!”
说到这一点,就算再唯唯诺诺,谢图也不肯答应了,登时抬起头,道:“爹平日里总说那裴三如何厉害,从前我也不好驳什么,只而今他接了公使库,也不见做出什么事情来,带着几个人时时在忙着印些破书,印来印去,最后通街无一个肯收,连那万来贯的零头都凑不出一个子,我再怎么不中用,年头印的书好歹也得了大几百贯!”
这一通话,挟着经年累月的怨气,竟是难得地把谢善噎住了。
裴继安管公使库几个月,虽然经营得当,将那茶楼酒肆救得回来几分,然则毕竟杯水车薪,况且还没得回多少,又倒填了大笔银钱去印书。
谢处耘并其余几个衙役这一阵子都在左近县镇跑,因那裴继安一味死要面子,不肯往下摊派,下头人几乎把书坊、书铺都跑遍了,也没能甩出去几部书。
谢善扎根宣县多年,耳目灵通,又怎可能没听说这件事。
谢图见他爹哑口无言,连忙又道:“爹,难道你这儿子就有这么差,一点都比不过旁人?那裴三当真就有那样好?”
他越说越是激动,道:“我才听得人说,那裴三不知使了什么从前的关系,本想叫新来的郭监司举荐他去宣州府衙做官,还想管户曹这样的肥缺,只他想得倒是美,那郭官人先前碍于面子点了头,最后醒得过来,荐书已经递到州中,眼见就要给复了,竟是硬生生又追了回去,直说今次再不作数,这一个人也不要再荐!”
“若不是探听得到这个人不行,怎的会荐书都递得上去,复又追回来?姓裴的做事做事不行,做人做人不行——你看他刚来时对着爹还是毕恭毕敬的,眼下却是面上一套,看着挺像一回事的,背地里不知使了多少阴招,今次他偷偷跑去京城,听闻乃是要寻从前裴家旧人疏通关系,再来荐官。”
“他且做他的美梦,同咱们不相干,只这公使库一向是姓谢的,既是他要去京城,少不得要重新改回原来的姓!等他再回来,不是听说知县正愁人丁簿无人点查吗?扔给他去做便是!另有今年的账,自然也要算到他头上。”
随即又求又恳的。
毕竟是自己的种,谢善平日里再怎么骂,又哪里会当真狠得下心不管。
他嘴上虽然没有说什么,其实已经暗暗上了心,仔细盯着看了数日,果然见裴继安正在准备赴京事宜,仍有其他几个衙役帮着跑书铺卖书,买来买去,也没什么好结果。
谢善自己心中有鬼,不太愿意此时去惊动对方,生怕本来无事,倒要惹出什么意外来,索性便去问彭莽。
彭莽正头疼,见这一位主动凑了过来,心中倒是有些蠢蠢欲动,把书籍报备的事情说了,又道:“谢善,你素日行事稳妥,惯来是个靠谱的……”
谢善能在宣县当中稳立多年,自然吏道纯熟,彭莽这一处话才起了个头,他背脊一凉,已是警觉起来,打个哈哈道:“小的不过听得知县吩咐做事,若说靠谱,哪里比得上裴继安能干——况且我这一向年纪大了,虽是时时想要为官人分忧,却总心有余而力不足,才入冬不过两个月,便病了三场,其实这两日是没有大好的,大夫还嘱咐我要好生在家将养,只因惦记着不能对不起知县抬举,硬撑着也来衙门当差了,正说明官人仁厚,叫我等尽力以报!”
话已是说到这个份上,彭莽本来想叫谢善代替裴继安去京城,此时也有些难开口了。
都说了年老体弱,连痊愈都不曾,已是拖着病体重来了,难道还能逼着他长途跋涉,赶赴京城办事?若是半路出了什么岔子怎么办?
彭莽只好硬生生把话又憋了回去。
再说这一处谢善出得门,却是松了一口气。
裴继安要把书送去京城国子监做什么报备,这事情同脱裤子放屁又有什么区别?
朝廷虽然下了律令,然则下头那一县那一镇又当真做过了?各处州衙也好,公使库也罢,乃至书坊,谁不是想印书就印书!
这理由摆明了只是敷衍彭莽这个傻子罢了。
想来是那裴继安吏员做久了,又被郭保吉拒了举荐,难免有些不安分,想要重新去京城找人帮着架桥。
这又是何苦来着?搭上了一个裴六不行,又用裴七去试探,裴七试死了,整个裴家剩得这样一个独苗,得过且过就是,作甚还要再去捋虎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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