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美人说虞县君似乎比以前更有脾气了,不过人家也有耍脾气的本事,毕竟近些日子她越发受官家宠爱了。
贾美人则说虞县君似乎有点精神不济,跟她说话的时候她会分神不听。
“这你就不懂了,哪里是精神不济。”龚美人抿嘴笑一声,眼神意味深长,跟贾美人小声道,“官家晚上不是常来么,白天自然不济。”
贾美人恍然,连连点头表示是这个道理,随即又推了一把龚美人。
“你瞧你,乱说什么,崔娘子还待嫁呢。”
“无碍,尸都验多了,还有什么不明白。这男人大多都喜欢女人欲拒还迎,若有似无的勾着他,人前要貌美、多才、端庄又正经,人后则只要一点就够了,要多不正经就不正经就好。”崔桃看似顺嘴叨叨一句,实则为了感谢俩人提供线索,“多谢二位美人了,消息都很有用。”
崔桃说罢便告辞去了。
贾美人和龚美人面面相觑。
“有道理啊。”
“可惜我私下里便就是放不开。”贾美人叹道,她自小接受的淑女教化,要她做不出来太不正经的事,“咱俩得好好学学。”
“对,要学。”
……
崔桃又把问过两位美人的话,重新问了弦乐、歌、舞、画四人。她们倒是不觉得虞县君近来有脾气不好或精神不济的时候。
“虞县君正得宠,每日都心情很好,偶尔精神不济,想来是没睡好的缘故。”弦乐给出的解释,跟龚美人的猜测一样。
崔桃:“那虞县君半年前是如何做到突然瘦下来了?”
“进宫三年,再不得宠便人老珠黄了。虞县君也是狠了心,管住嘴,每日多饿着,才终于瘦了下来。”弦乐道。
崔桃又问四人,虞县君的身体如何,四人皆表示没有任何问题。
崔桃随后听了韩琦的建议,去太医院调看虞县君进宫三年来的脉案。第一年一次,第二年两次,因得了风寒才会请太医诊脉。从去年十一月开始,她的请脉次数变得频繁了,但每次都是以调理脾胃为理由在下药。从时间上推算,虞县君正是从那时候开始瘦了。
崔桃发现给虞县君诊脉的共有两位太医,前两年是一位曲姓的老太医,如今已经告老归家了。如今这位也姓曲,是那位老太医的儿子。
崔桃叫来这位年轻的曲太医,质问他为何每次都给虞县君开调理肠胃的药。
“虞县君为了变瘦,经常饿了自己,伤及脾胃。”
“是么?”崔桃眼盯着曲太医。
“是。”曲太医应承。
“是么?”崔桃又问。
曲太医不解地抬眸看一眼崔桃,再度应承。
“真的是么?”崔桃问第三遍。
曲太医作揖,“下官不懂崔娘子何意?”
“那我换一个问法,虞县君身上可还有其它的病?”崔桃问第四遍。
“没有。”
“你骗了我没关系,但你所言的证供我会呈给官家和太后,那你便是欺君罔上了。你死也就罢了,你的家人都会被株连。特别是你年迈已经告老归家的父亲,何其可怜无辜?”崔桃威胁道。
曲太医把头低得很深,不敢去崔桃一眼,脸色愈发苍白。
“她半年前到底是因病消瘦才需要调理脾胃,还是因为节食而消瘦。我只需要剖开她的身体,便可一探究竟。到那时候,你的欺君之罪便会被定死了,没有翻身的机会。”
曲太医一听崔桃要剖尸,惊得张了张嘴,大概没有想到看起来如此年轻漂亮的崔桃,居然敢对宫妃下这种手。
“便是有病也不能证明是半年前所得,可能是她近来身子不适,突发疾病。”曲太医辩解道。
“曲太医这借口想了很久吧?”崔桃追问。
“我不知道崔娘子在说什么。”
“你与弦乐、弦歌、弦舞、弦画,可是沆瀣一气的同伙?”崔桃进一步逼问。
曲太医震惊又无辜地地望着崔桃:“什么同伙,我不懂你在讲什么。”
“那四名宫女在撒谎,你也在撒谎,很自然就会让人觉得你们是同伙。但不管怎么样,你们都犯了欺君之罪,且不知悔改。
若觉得自己回头在太后跟前能把话解释清楚了,你就继续坚持装吧。”
崔桃说罢,转身就走。
曲太医犹豫了片刻,立刻叫住崔桃:“我跟她们不是一伙的,我只是来怜惜虞县君身患重疾,却没能实现心愿,心疼她罢了。”
曲太医随即告诉崔桃,他小时候与虞县君家邻居,俩人在宫中再见,自然是难免觉得亲近。半年前他给虞县君诊脉,发现她身体有恙,却断不清是什么病因,其五脏都不大好了,便只能让她好生调养。
“虞县君称这病她家里也有人犯过,都活不过两年,有的甚至在几岁十几就早死了。如今轮到她了,谁都拦不住,她只是想在还有命的时候,能跟她仰慕男子在一起有一段美好的日子。”
这男子自然就是指得皇帝赵祯。
“她句句诚挚,跪地哭求我,说我说上报她若病了,她就再没机会参宴见到官家,还说不会麻烦我,说是有朝一日被发现了,只说这病是突发,是她乱吃东西所致。我便应了她,没有为她写真实的脉案。”
曲太医叹了口气,后悔自己就不该招惹这个麻烦。
崔桃便带着曲太医到赵祯跟前,想把这些情况都道明。虞县君的死,现在基本可以确定是系自杀了。
但觐见之后,崔桃还不及张口,赵祯便对她大发雷霆,斥其即刻就滚出皇宫。
第57章
“官家何故——”
崔桃话不及说完, 便见赵祯命内侍成则驱她离开。
“虞县君确系为自尽——”
崔桃又一次话没说完,因为赵祯毫无反应,成则已经带人近至她跟前, 马上就会将她架离垂拱殿。
崔桃顿时想起韩琦曾嘱咐自己的话,她哇的一声就大哭起来。不是说要大声么?便要多大声有多大声, 声音直冲九霄, 争取一举震碎垂拱殿的房顶盖儿。
成则和其余两名内侍都被震得停下了脚步。
本在盛怒之下赵祯,也因崔桃的大哭被弄得愣住。这一愣,原本积攒的怒气就没收住,散了一半。偏在这时候,外头的内侍接连入内传报, 什么宋御史、夏御史、肖御史请求觐见。
赵祯不欲见, 三名御史却在殿外喊起来。
“官家的垂拱殿何故会传出女子的哭声?”
“官家为何此时不敢宣臣等觐见?”
“官家不可白日宣淫啊!”
“君若荒淫无度,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昏聩至极!”
……
“请官家节制!”三人齐声高喊。
崔桃立刻大声哭了第二波。
“你闭嘴。”赵祯压低声音,警告崔桃。
殿外的御史还在齐声请求。
赵祯气得无可奈何, 便叫他们三人进来亲自看看,瞧他只是对一名民女撒火,也总比说他在垂拱殿搞什么白日宣淫来得好些。
三名御史依次入内之后,瞧见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满眼泪的崔桃,便不解地向赵祯行礼问询缘故。
三人在得知崔桃身份及进宫的目的后,更加没有放过赵祯。
“既是令她来查虞县君死因, 官家何故在还没有结果查出的状况下,呵斥其离宫?”宋御史不解地问。
崔桃可怜兮兮地抽了下鼻子, 泪眼巴巴地对宋御史道:“其实妾已经查明了缘由,但官家却不问不听,只痛斥妾滚开。”
宋御史等三人更加不解了, 纷纷质问赵祯因何缘故如此发怒,为何身为君王无法做到冷静明察,先听事情全貌而再作判断。
三张御史嘴却顶上普通人的七十长嘴八十条舌头了,让垂拱殿立刻如菜市场一般喧嚣。
赵祯仍有火气,但他也知道,自己若无正当理由去跟御史们辩白,这事儿就会没完没了。最后恐怕会闹得整个朝堂皆知,令众臣一起声讨他行为不当。到时太后更会对他施压,凭此挟制。
“此女胆大包天,欺君罔上,我念她有异才,在开封府立功也算不少,才不过斥责她离宫而已。谁知她竟不知感恩,于殿中大哭,胆敢无礼冒犯君王。”
赵祯说到这里,冷笑感慨崔桃不愧是太后找来的人,好生会耍手段,居然懂得在垂拱殿用哭声吸引大臣。
赵祯的意思很明显了,崔桃是太后的人,才敢对他如此忤逆犯上。
三名御史皆看向崔桃,也都觉得她在君王临政的殿宇大声哭泣不成体统。
“官家偏听偏信,妾蒙冤受屈,若不哭诉,何以自证清白?”崔桃说完话后,又小声嘟囔了一句,“现在终于可以把一句话完整地说完了。”
三名御史一听这里头有内情,而且还涉及到君王‘偏听偏信’方面的品行不当,当然要问清楚!监督君王德行,那是他们职责所在。
再还有一点,前几日他们正因为这崔氏和其父崔茂的事,跟皇帝理论过。当时官家那可是句句向着开封府,终把他们三人给斗败了。如今官家居然跟崔氏‘互斗’了,他们若不掺和一脚,都对不起他们当初被斥而丢脸的尴尬。
赵祯听崔桃居然敢指责他偏听偏信,气得瞪她两眼,颇觉得她不识好歹。
他之前才回过味儿来,他在崔桃跟前是装‘黄六郎’的,可是崔桃昨日见了他,却是一点惊讶都没有。可见她早就知道他的身份,却不道明,这又是一条欺君!怎可能会冤枉了她!
“请问官家因何不问清楚其查案的结果,便驱其滚出皇宫?此女系为太后寻来,为查查虞县君身亡缘故,便是叫她滚出皇宫,也应当先请问太后的同意。”肖御史道。
赵祯一听肖御史拿太后压他,顿时恼火:“大宋的一国之君到底是朕还是她?朕倒是连驱赶一名无品无级的民女都不能了!朕这做的怕不是皇帝,是窝囊废!正是因朕怯懦无能,虞县君才有了那般结果……”
赵祯说到这时红了眼眶,虽然他现在仍然是仪态端庄地坐在龙椅之上,但在场人都能感受到这位皇帝已经怒得发疯了,疯得可能打算要蹿天入地了。
三位御史默声,暂且未语。君王发怒,自当避其锋芒,等他气消的时候再教育他。非要在气头上去说,那不是找死么。他们只是嘴毒的御史,可不是寻死的御史,这点必须要划分地清清楚楚,才是为官的长命之道。
这时,殿中有一道女声响起,微微沙哑,语调徐徐而出。与刚才御史们慷慨激昂的问询,以及赵祯的怒言相比,这声音尤为显得悦耳动听。
“不知是谁说官家窝囊,懦弱无能?妾倒是看不出,只见到官家仁心仁义,性情宽厚,位居万万人之上却能做到不纵自己,再三约束节制,且肯听直谏而自省。
接受批评从来都不是弱者所做的事,而是强者所为。试问谁愿意听别人说自己不好?妾平常所见之人,皆不爱听别人挑自己的毛病。有时一两言,便会气半晌,甚至在心里记恨上那人,从此与其老死不相往来。官家身为帝王,却可以做到了非一般人所能忍受的事,难道不是勇者么?
人无完人,但肯虚心听取他人建议的人,必然更趋于完人。做皇帝不难,做为天下的皇帝却极难,妾所见的官家便属于后者。广开言路,仁治天下,为大德之君。”
崔桃这一番话说完之后,大殿内安静至极,甚至针掉落的声音都可以听到。
三位御史皆不禁在心中震惊:天!哪来的小女子这么会拍马屁!?关键拍得还叫人挑不出错来,句句在点子上!虽没有华丽的言词,却听起来句句肺腑,出自真心呐,反而更顺耳!
赵祯面有动容之色,甚至可以说他心里竟生出了一丝丝愧疚,刚才他明明用那般态度叱骂崔桃滚,可她还却能在这种时候赞美他。而且她之前还在跟御史告状,说他偏听偏信……
若说她大胆,是真大胆,敢欺瞒忤逆他。但这番赞美他的话却是真真难得,让他闻之心悦。
赵祯动了动唇,终于以正常的态度搭理崔桃了,给她说话的机会,问她刚才因何说他偏听偏信。
“妾扪心自问,无愧于官家。官家突然对妾发怒,想来是跟某些人进谗有关。”
崔桃考虑过,这人绝不可能是太后以及太后身边的人,达不到这种效果。
赵祯防着太后,那边的人就是把话说得再有理有据,到他这都会打折扣。但若论此时。谁说能把话说五分,赵祯听之后却可达到十分的效果,那就只有虞县君身边的人了。
赵祯正为虞县君的死而悲伤,只要陈情得恰到好处,不难做到。再好脾气的人都有冲动的时候,更何况他亲眼目睹了心爱之人的惨死之状,还亲耳听闻了心爱之人死前所受之辱。
赵祯这会儿终于开始反思自己是否偏听偏信了,他该给崔桃解释的机会,再行判断。
“那你可料到你所谓的进谗之人是谁?”赵祯故意问。
“猜不准,”崔桃先谦虚了一句,“想来是弦乐、弦歌、弦舞、弦画其中之一,又或者全部。”
赵祯本来听崔桃说没猜到,不觉得奇怪,结果刚眨一下眼的工夫,就听她竟精准地把人确定到位了。赵祯方有些恍然,对之前的进言者起了疑心。
“你何故认为是她们?”
“她们从一开始就在撒谎。”
崔桃将她调查时齐殿头帮忙记述下来的证供,呈给了赵祯。
赵祯开始翻阅。
“妾询问她们初次发现虞县君尸体时的情形,弦乐说‘人就躺在桌下,一动不动。地上洒满了水和茶叶,还有碎了的碗’。”
赵祯挑了下眉,在证供上找到了崔桃对应描述的这句话,居然一字不差。他也记得,当时弦舞乐的确是这么说的,没有错。
“妾又跟其余三人确认,三人都赞同了弦乐的话。”
“这话有何问题?”赵祯不解问,提到茶水,他便不禁想起太后对虞县君的‘折磨’,脸上再度泛起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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