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侧尚且未清,微臣不敢放下。”陈宴抬起头来。
仰靖安呵了一声:“陈公子这话说得,倒是有趣。”
陈宴神色未变,只缓缓站起身来:“微臣进京的时候,城楼之上乃是北疆军,北疆军林副帅口口声声道,陈家乃是叛贼,微臣想问,家父如今可还活着?”
“重要吗?”仰靖安沉声,“陈太师之心,当诛。”
外边声音仍在继续,越演越烈,每每都是将要进得殿中,皆被拦下。似是背景,那一道撞破的殿门,倒将所有的声音都隔开来。
陈宴看住了那座上之人:“陛下可还记得,那一年荣皇后进宫不久,七司新立,陛下广纳贤才,在宫中设下大宴,家父便在其列。大宴之上,荣皇后一舞动京城,舞的是杨柳依,伴的是卿辞乐,陛下盛赞。”
往事悠然,如今到了这年轻人的口中,何其荒谬。
只闻座下人继续道:“荣皇后当时已怀有身孕,陛下怜惜,抬为贵妃。后有梁南卜算,陛下不计,仍封后授印,好在其子早夭,再无子嗣,大兴数十载,尚且太平。”
“陈宴。”仰靖安提醒,“你在跟朕历数往事?”
陈宴摇头,又摇了摇头:“陛下可知,荣皇后那一舞,名为杨柳依,其实还有一个名字,叫与君绝?”
“陛下可又知道,那卿辞乐,便是辞情曲?”
“陛下以为那一舞,舞的是天下昌平,可是陛下。”陈宴一字一句道,“荣皇后那一舞,舞的是家父,从那一曲后,荣皇后便是陛下一人的,再没有前时情绪。”
仰桓皱眉瞧过去,仰靖安的拳心已然握紧,似乎下一刻便就要爆发出来。
然则仍旧有人不怕死道:“陛下应知,荣皇后此前与家父,已然定下婚约。”
是知道,只是那时候派出去的人已经清理干净了,哪里能想到,那先时男子,竟是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他眼前,不仅没有死,还做了他的爱卿。
“陛下,一个女子怀着身孕,在这般时候献舞,别的是哪个君,辞的是谁的情?”陈宴没等他想,接着道,“那是她跳给家父看的,告诉他,她的决定。荣皇后选的是陛下,一直是陛下。”
仰靖安的手指已经泛了白,外头有更尖锐的一道枪刀入骨之声,闻来心惊,却不及面前年轻人平平声线下的字句令人动容。
“为了让陛下安心,为了让陛下与自己无隙,荣皇后甘愿日日喝下陛下送的断子汤,甘愿受人戳脊梁骨,更是甘愿——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陈宴呵呵一笑,“早夭——哪里有什么早夭,陛下不愿这个孩子好好活着,荣皇后就遂了陛下的愿。”
“可即便如此,仍是有人不想放过她,不想放过她手里的后印。”陈宴抬起头来,“便就是陛下,陛下又有哪一次,放过了她呢?”
“天灾人祸,桩桩件件,又有哪一个,陛下没曾在心下算在她的头上?陛下以为,她就当真瞧不出来么?”
“放肆!”仰靖安站起来,“你!你是谁?你又是谁?”
“我?”陈宴垂首,“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一个承载了荣皇后所有伤痛的人。若非我还活着,或许,她早便就放手。”
“陛下,这个世界上,有些人但凡求生,便就是错的——比如微臣。”
“微臣今日,愿以这一条贱命,换陈太师与荣皇后一个全尸。”陈宴说罢便就跪了下去。
这一次,他唤的是陈太师。
“你是——朕的儿子……”这一次站起来,仰靖安已经微微颤抖。
陈宴摇头,轻笑:“不是。我谁都不是。”
“你……”
“我允你进来说清楚,是叫你来送死的吗?!”一道声音自外边传来,接着还有一道歃血声,蒋岑提剑进殿,“陛下!坞巢余匪已全数剿灭,禁卫中策反之人也清理干净,北疆军何少帅方才已经带领我等清理了宫中金胡余孽,请陛下过目!”
说话间,竟是当真递上一个折子,这一路奔袭,哪里有空写折子?
仰桓冷不丁出声:“父皇小心有诈!”
“殿下为何觉得有诈?”蒋岑纳闷,“殿下怎么还不高兴了?”
“父皇!”仰桓回身,“此前宫中金胡人等已经全数拿下,何少帅此前才与儿臣汇报过情况。”
“哪一个少帅?!”蒋岑反问。
“自然是何将军之子,何守清!”
蒋岑收剑入鞘:“陛下,那就没错了。何守清此番入京是受殿下之命,还带了好些金胡与大兴通婚后的边关人,面貌上确实很像金胡人,但是早就已经被大兴同化,根本就不会金胡话,微臣一问就出来了。微臣说的金胡人,乃是守在城外伺机而动的金胡兵!”
罢了又提了声道:“殿下说何守清是少帅,不妥不妥。北疆军虽归朝廷,不得擅授军旗,然则从来分得清嫡庶尊卑。微臣提了何守兴出来,林副将可就乖多了。”
“对了殿下,何守兴说前时收到过殿下恩泽,仍想要见见您,不知殿下可有空闲?”
“蒋岑。”回答的却是仰靖安,此时不知可是错觉,蒋岑一眼瞧去,只觉他似是一夕苍老,再往边上,却是瞧见秦知章也立在当场,一时间本是吊儿郎当叉着的腿便收起并拢,站直了些。
仰靖安本欲再说,话到嘴边却是招了招手:“拿过来吧。”
“父皇!”仰桓突然唤了一声,手指竟是直接扣住了仰靖安的手腕。
仰靖安一顿,便是蒋岑都收了脸上神色跨前一步。
“太子当要如何?”仰靖安压低了声音。
仰桓咬牙,却是扭过头来看向蒋岑:“蒋公子好气派,若非是本宫留意,当要被你骗了去。父皇!这蒋岑与陈家多次合谋,怕是一丘之貉,父皇绝对不要被他骗了去!”
“放手,太子。”仰靖安说话时已然没了心气,和缓许多,“朕被你扣在手里,又会被他们骗什么?”
“父皇?”
“太子,朕说了,放手。”
这多年筹谋,便就是这般?下边蒋岑嘴角带血,却是一副得志模样,那一瞬间,如坠冰窟。
仰桓突然意识到,完了。
他两相挑拨,为的就是调出何守清,领军入京,做得金胡入qin的假象,从而占下京城,控下父皇。
再引得蒋岑与陈宴回京,以私军两面夹击,垫出陈宴身世,将谋反之名架上。彼时父皇孤立无援,他手握重兵,逼其退位,最好不过。
可如今是哪一个环节出现了问题?
是他算错了,还是……
思索间,手已经动作,几乎是下意识的,仰桓的手便就勒住了仰靖安的脖子。
“太子?!”仰靖安的声音已经凌厉。
“父皇,对不住了。”
“太子,你是太子!”仰靖安虽是吃了药,仍是觉得心口闷了口气,口中腥甜愈甚。
“太子?”仰桓冷道,“因为这是你欠我母后的。母后病重时,你在哪里?搂着荣氏开怀吧?”
“你要作甚!江山都是要给你的!你难道现在为了你母后要来与朕报仇吗!”
“是你逼我的!”仰桓一改往日羸弱模样,已经刹红了眼去,“你若是当真想要让位,会一步两步地克制我的势力么?父皇以为,我都不知道吗?!”
“还是说,父皇觉得我心思狠辣了些,实在不是合适的人选?否则,你留着那屈南栖又是何意?”
仰靖安扒住他的手:“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什么,父皇不懂吗?!”仰桓拉着他一起往后,那层层重甲禁卫便就架起了刀箭,“可惜了,倘若此时我一声令下,那屈南栖也就活不成了。”
说罢又一眼看下,仰桓:“蒋岑,你以为你说的,我会信吗?”
蒋岑千算万算,没算到此番殿中禁卫,竟早已经是仰桓的人。
心念一声糟糕,便听人来报:“金胡十万骑兵,已经破城!”
“瞧瞧!本宫说得什么?”仰桓低头对仰靖安复道,“父皇,你太小看儿臣了,小小一个何守清,哪里配得与儿臣联手?”
“那你……咳咳……你就能——卖国吗!”仰靖安脸色不济,已然失了力气。
“卖国?父皇不是教过儿臣,万事,先要控在手中再说。”仰桓笑起来,何其阴森,“金胡助儿臣拿下皇位,他们想要的无非草场地皮,给一点又何妨。倒是父皇,只知一味集权,又有何用?”
“你……你究竟……恨朕什么!”
“本来,没这么恨。”仰桓接着带着他退后,“可是儿臣这辈子,最讨厌的,便就是棋差一步。”
重甲一拥而上,蒋岑提剑跃起,狠手砍下,护具脱落,那重甲之下的,哪里是禁卫,竟全数是名副其实的金胡兵!
仰桓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是直接带了仰靖安从后边离开,蒋岑懊恼骂了一声,飞身上前将秦知章一把拽出,跺开来人:“秦大人小心!”
那重甲金胡兵也不恋战,将人打退了便就掩护着退下,往仰桓奔走的方向去。
第一一零章 不曾
仰靖安还在仰桓手上, 宫中已经被他们控制住,他又能往哪里逃?
不好!
陈宴与蒋岑对视一眼,一并往外奔去。
仰桓拎着仰靖安, 二人一马往宫门奔去, 一路大喝:“陛下在本宫手中,谁人敢挡!”
那马被大力鞭策,撒开蹄子没了命一般冲撞出去, 一路踩踏的人皆数抛去,宫门紧闭,只有那山中私军尚在外围。
蒋岑策马跟上:“仰桓!今日你踏出这道宫门, 便就是大兴的罪人!”
“驾!开宫门!开宫门!”
其后跟着的重甲兵不知是受了何等的教授, 此番便就是奔命之中,仍是竭尽全力地加入到厮杀之中。只是这一次他们用的不再是枪箭, 而是纷纷从腰间抽了弯刀来, 狠戾异常。
秦青正替何守兴治伤, 宫檐之下, 间或闪过流矢, 她只瞧见那一袭身影冲进重甲之中, 心脏骤跳,下了死力才忍住没有喊出声来。
那重甲兵的弯刀, 她却是记得。那一晚屈南栖进得秦府里, 便就是同样一群人冲将进来。
当时屈南栖曾以她为质,反转局势,当时她仅仅以为, 这些人乃是太子的人。那时候只是第一时间判断,以为是太子为了制肘蒋岑,所以不敢叫人伤了自己。
现在想来, 实在是侥幸。
她突然信了屈南栖那句为了你,他应是要来与自己说些什么的,只是最后被这些人冲散了,最后干脆就杀了他们。
只是屈南栖低估了仰桓,他不仅是要反,而且是一点退路也没有留给自己。他选择的是与金胡王合作!
如果仅仅是北疆军被蛊惑,屈南栖尚且能一试,稳住宫中局势。奈何,这宫中真正的兵力,却是早已经在宫中许久的重甲禁军!
便就是此时重甲兵看似寡不敌众,可是,那宫门口候着的,却是十万金胡军!更遑论此番宫中人等,还不及万众一心。他们但凡冲出这道宫门,便就能汇合!
这个道理她能想到,蒋岑更是明白。
那个男人不知何时,已经从地上的尸,体上拔了一把缨枪来,一手提枪一手执剑,夹紧马肚,单骑袭去。
“守住宫门!”
一声令下,北疆军亦是跟了上去,两方人马重新战成一片。
却听得前驱之人吼道:“坞巢山将士!你们是本宫从牢狱之中提出的勇士,你们以为,如若本宫输了,你们还能苟活吗?!”
外围的私军本就无主,方才一并进宫来的时候,也是边缘化了许久,对上实打实的北疆军,自然是没得一人好眼。
他们本就是活罪难免的,今次情形,能做的便就是站队。
可是站队,又该站在哪一方?
他们的主子终于明晰,竟然是大兴的太子殿下!然而此时太子殿下手中拎着的,却是大兴的皇帝!
宫门就在他们身后,有人问身边人:“怎么办,我们现在究竟怎么做?”
“老子看过外头的金胡渣子,十万有余,怕是精锐!”
“光凭着宫里头的这些人,能打吗?”
“宫里头就已经打过一仗了,你看那死的死伤的伤。”
“方才城外不是还有使暗器的?”
“暗器能藏多少?总有用完的时候。”
“你看这些重甲,暗器顶个屁用?!”
“走吧!老们本来就不谈义信,如今还废什么话去!投了金胡渣子,搞不好还能混个头做!”
“开宫门!”仰桓又喊了一声。
远处宫门边的人已经开始动作,蒋岑头疼欲裂,呸出一口血来,齐树是时过来一把托住他:“门主!”
“他们要开宫门了!拦住!死都要拦住!陛下不能被劫走!”
“门主!”
“去!”
宫门缓缓打开来,眼见着仰桓即将要出去,蒋岑猛地一拍座下黑鬃马,整个人疾飞掠起,一枪一剑好似点进沼泽,人身借了肉身之力,几个起跃,只身袭向那奔驰的骏马。
仰桓大惊,丢出短剑,蒋岑偏头闪过,下一刻已经近身拉住了那马上几近昏迷的仰靖安。
“你找死!”
仰桓抬手,蒋岑已经将人箍住,冷哼一道,拔剑斩进马身,骏马受惊,猛地横冲直撞出去,顷刻拉开了距离。
“蒋岑!”
宫檐下响起一个女子的惊呼,蒋岑下意识提了气一掌将仰靖安推给接应而来的齐树,只是再要点足回去的时候,却觉后背刺骨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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