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好久才被手里的瓷器碰撞声拉回现实,她抬眼见立在门口伺候的宫女时不时往她这儿瞟,怕是也觉得皇后今日不太正常。
她皱了皱眉,宫女自知造次,不该盯着皇后瞧,埋着头退了下去,屋内便只剩下阿桃一人坐着。
阿桃端着那杯凉了的茶水往嘴里灌,刚抿了一口,只听内室里哐当一声。她机警地站起来,还没动窝,只见一片碎了的瓷片从帘子低下蹦出来。
看来,林氏又发火了。
好在林氏病后不能受人惊扰,故而慈明殿侍奉的人不多,外间一般只有两三个宫人候着,方才被阿桃打发出去,就都在廊下站下听信,并不曾闻得里面摔东西。阿桃趁机放下茶碗蹑手蹑脚地蹭到帘子边上,掀起一点点缝隙往里间窥探。
只见燕珩跪在林氏的病榻前,一只手将将从脸上放下来,阿桃眯眼,发现燕珩的左脸颊赫然红肿起来。
再瞧林氏,她半撑着身子上气不接下气,由一个老嬷嬷不停地抚摸她的背脊,才能稍微平复心情。
“珩郎,”阿桃听林氏气若游丝,“我是要死的人了,左右就在这几天,我,我就问你一句….”
说到这里,阿桃几乎要将耳朵贴在两块竹帘的缝隙上,生怕错过任何一个字,但听林氏喘呼呼质问燕珩, “我问你….你的父亲究竟是怎么死的?”
跪在里面的燕珩和外面的阿桃可以说同时浑身一震,燕珩到底道行深些,不过一瞬就恢复了正常,他从床边小几上的药壶里再倒了一碗药,递到林氏跟前,“祖母,我是你的亲孙子,我不知你为何要这般怀疑我?”
“为何?”林氏扶着胸口哼了一声,伸出一根指头,发颤地指着燕珩,“因为我看到了,我那日去福宁殿,都看到了,遂良那样痛苦,他长着手求你,苦苦求你,你却站在一旁,那眼神…”
燕珩本捧着药碗,听到这里,猛地抬眼,这一下着实吓到了林氏,她揪着心口的衣裳快速后退,低声呼道,“就是,就是这个眼神…就是这样的眼神,我都看到了!”
阿桃的背脊都是冷汗,一层一层地鸡皮疙瘩不停地从脊柱往全身冒,事情居然又回到了最开始的地方。
回到了阿桃一开始最抗拒燕珩的地方,他究竟是不是做了弑父杀君的丑事?!
阿桃的脑子比之前更乱,荒腔走板的炸出无数的念头,占据着她所有的神经,她整个人几乎要挤到内室里面去,迫不及待地想听燕珩如何辩解。
她内心其实还是期待燕珩能解释,就像当初他对自己所解释的那样,她当时如此相信燕珩,相信他没理由没道理杀害自己的父亲。
哪晓得,世事就是这么残酷。
林氏最后恳求燕珩在死前告知事情真相,燕珩在最亲近的人的哀求和逼问下,头一次被击破了心理防线。
燕珩有些不自然的抽搐,手里热烫的药水倾泻在自己手上都没注意,他低下头顿了许久,最后沉声说:“......是,父亲是我杀的。”
阿桃当下愣在原地,感觉如同一盆凉水从头猛然浇下来,凉得她耳膜发蒙,一时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林氏拼着全身力气扬起手,狠狠扇了燕珩几个巴掌,同时也把阿桃扇醒。
“畜生!”林氏破口大骂,“他是你的父亲,是你的至亲,你怎么下得了手,怎么下得了手…”
阿桃浑身骨头仿佛被人用重锤敲碎了般,没一点力气,她软软地靠在一旁的紫檀架子旁,心里乱的很,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撞来撞去,已经没了主意。
但燕珩并没有说什么了,只有林氏病弱的责骂声传来。
“莫不是…莫不是为了那个景国女子?”林氏突然提到了自己的名字,阿桃回过神来,竖起耳朵听燕珩如何回答。
静了许久,燕珩许是点了点头,一个响亮的巴掌声再次传来。
阿桃骇然大惊,那一刻她真的很像冲进去与燕珩对峙,他们之间就算甜蜜无间,但称不上情深似海吧,她可不值得燕珩做出这么大逆不道的事。
可见,这不是燕珩真实的想法,谁会为了一个从没见过的女子,去杀害父亲。燕珩心机深不可测,很难不认为他是为早日登上帝位,独揽大权。
退一万步讲,即便燕珩说的是真的,杀了父亲,按照景国的传统,儿子就能娶新妇,那阿桃有理由怀疑,住在燕珩心里的那个人究竟是不是自己的。
如此一想,阿桃似乎明白了什么,如果自己是某个人的影子、替身,那所有就有解释了。
自阿桃嫁到楚国,来到东都之后,燕珩的宠溺和疼爱来得轰轰烈烈、无微不至,就差两个人几乎没有磨合,燕珩几乎能知道一切阿桃的喜恶,这一点也不像盲娶盲嫁的夫妻。
至此,阿桃曾经得到的,可说每一点真实了,连仅剩的肌肤之亲都是别人的。
如此想着,阿桃整个心好似被人高高抛起,又重重地甩进冰里,失望伤心至极,不知不觉间,豆大的泪珠从眼眶中滚落下来。
外间的竹帘被人掀起来,阿桃用手背擦了擦眼睛,想要坐回原位,却又怎么都坐定不下来,她飘飘乎乎地往门外走,对跟随来的宫人道:“我要回去…”
宫人知皇帝和太皇太后在内说话,也不敢去打搅,只得先抬着轿撵送阿桃回玉芙殿。
此时,天公不作美,乌云黑密密地欺上来,将整个皇宫压得死死,大雨说下就下。阿桃的轿撵四周并不是实壁,都是纱幔、珠帘。眼下,狂风大作,风雨飘摇,细雨吹打进轿撵里,宫人们要停下来。
阿桃道:“不停,接着走。”
于是,刚刚放下的轿撵又抬将起来,纱幔被风雨打湿,珠帘摇晃,阿桃缩着纤瘦的身子坐在里面,她倒是想放声大哭,撒泼胡闹,就像以前做女孩那样。
可面前的重重珠帘就像一道道枷锁,将阿桃钳制起来,居然连哭都哭不出声来。
到了玉芙殿,拾夏迎出来,惊骇地发现阿桃的身子都湿透了,面上满是水痕,鼻尖和眼眶红红的,她呼道:“皇后?!你这是…”
阿桃搭着她的手走出来,摇摇头,轻声道:“我没事,不过是淋雨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感觉接下来的每章都要高能预警。
女鹅今天逃走了吗?
没有!但是快了,可以倒计时了。
周四继续~
第51章 恩义绝
“皇后不是跟陛下一起去慈明殿了吗?怎么自己先回来了?”
拾夏这般问, 却并不等阿桃回答,扶着人进来便张罗宫女来为其换衣。
等收拾干净后,阿桃还是坐在梳妆台前, 怔怔地发呆,眼睛直直地盯着一处, 拾夏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却什么都没有,她什么都没在瞧,没在想, 只是发呆。
“皇后,”拾夏将多余的宫人遣下去, 蹲下身子用细软温暖的手握了握阿桃的手,眼中含着担忧望着阿桃,“您到底怎么了?难道?”
拾夏心跳突然加快,不确定地道:“难道您跟陛下对峙了?”
提到这里,阿桃稍微缓过神来, 木木地摇头。
拾夏松了口气,还好没有,现在可不是与燕珩撕破脸的时候, 她正想着感觉阿桃的手指动了动, 只听阿桃道:“拾夏,我饿了, 有吃的吗?”
“有,有,”拾夏说话声都轻快了两分,在她心里,只要人还能想着吃饭就没什么过不去的。
几碟阿桃素日最喜欢吃的糕点端上来, 阿桃也不用筷子,直接上手往嘴巴里塞,一块接着一块,吃着吃着眼泪大颗大颗地啪啪往下掉,拾夏在一旁看得心揪着疼,忙从袖子里掏出手绢矮下身给阿桃擦眼泪。
往日阿桃有什么烦心事,只要有好吃的吃上一顿,天塌下来也不怕了,可今日面前都是以前吃不到的美味,阿桃却没法将伤心失意成功消化,燕珩给她的虚假此刻全都如嘴中的糕点一般堵在喉头,憋得人难受。
“拾夏…”阿桃终于开口说话。
拾夏诶了一声,坐近阿桃的身旁,心疼地问:“皇后,你有什么委屈不开心的,就告诉我,可千万别憋在心里啊,人会憋坏的。”
阿桃红着眼眶,深深地看了拾夏一眼,忍不住扑进她的怀里,哭道:“我不想待在这里了,我想回家了…我想回家了…”
拾夏拥着阿桃近日渐瘦的肩头,带着爱恋抚摸,小声叹息,“公主也可怜,皇后也可怜,依我看,那就都走吧,公主回家,您也回家,他们要打仗也罢,要争天下也罢,我们不伺候了,好不好?”
阿桃钻在拾夏的怀里不肯出来,耳边听到她轻声这么念,阿桃开始怀念北国洁白皑皑的雪山,清澈潺潺的河水,想念满山偏野疯跑的无忧生活,想念永远不会骗自己的哥哥。
但与此同时,她又想起了与燕珩的同穿的大红嫁衣,与他躺过的那个鸳鸯枕头,想起他衣袍上独有的清香,还有他手指摩挲过自己背脊的感觉。
阿桃不是无情之人,即便燕珩对自己多是假,无奈他做戏太真,入戏太深,相处几月以来的温柔缱绻都在脑中,教阿桃如何不能动心。
为此,阿桃迟疑徘徊了许久,她在心里说了千万遍,燕珩不是真的爱你,他拿你当玩物,当花瓶,说不定会还当替身,你可别搞错了,将一片真心错付了!
拾夏感觉阿桃半天没动静,她将人推开两分,去瞧阿桃,犹豫着道:“还是…皇后舍不得”
“不。”阿桃吸了吸鼻子,合上眼定了定神,带着怒气道:“我舍得,本来都是假,有什么舍不得的。”
说罢,她站起来,瞧了一眼外面越发大的风雨,决心更加坚定几分,她回头对拾夏说:“现在就去找阿宁,我们商议一下如何逃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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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桃这边撑着伞去了灵隐宫,燕珩却被祖母赶出大殿。
叶氏气到在床上,半日喘不过起来,老嬷嬷坐在榻边一手喂药,一手轻拍背部帮助顺气。
“他走了?”叶氏推开药碗,颤巍巍地问。
老嬷嬷嗫喏,不敢开口。
“还没走?”叶氏登时眉头紧皱,老嬷嬷回答,“在外面跪着呢。”
叶氏一听,将死之人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扯着嗓子朝门外吼道:“不许他再来探病,我们祖孙恩断义绝!”
叶氏的这声怒吼当真动了全部身心,穿透雨声刺进燕珩的耳朵里,他浑身湿透了,深秋的雨如尖刀打在身上,磕跪在大理石板的双膝已然麻木。
他回想方才叶氏抓着自己的衣袖逼问了他无数个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死父亲,为什么要做这等大逆不道的事。
阿桃只听了前一半,后一半她没有听到,燕珩忍着鼻酸回答叶氏,他道:“祖母,难道你不认为父亲该死吗?母亲才死了几年,他就要迎娶他人,还是岁数能当女儿的人?他对得起母亲吗?这是对情不忠,他作为夏国的臣子,临阵叛国,害死了多少同僚,多少百姓,这是不仁不义。祖母这么大年纪了,父亲非但没能让您颐享天年,还害得你也担上了叛贼的罪名,活的提心吊胆,这是不孝。这等不忠不义不仁不孝的人,他不该死么?”
叶氏听完燕珩一席话,不禁打量他许久。
燕珩双眼发光,他方才是将自己的老底都给祖母揭出来了,他几乎从未跟旁人说起自己的本心。
只是叶氏现今已是回光返照,命不久矣了,燕珩不想她带着对自己的恨意和误会死去,所以才大胆将真相透露给祖母。
祖母从小就是最疼他的,燕珩想。
往日父母要严管自己,他都是跑到叶氏院中躲藏,不管他闯了多大的祸,祖母都会抱着他,笑眯眯地说:“我的孙儿还小呢,你们可不能管紧了他。”
在外面顶天立地的父亲母亲,到了祖母这儿都会乖乖变软,低着头说着是,燕珩就趴在叶氏身后吃吃地偷笑。
燕珩期盼着叶氏此次也能原谅他,慈爱地摸摸他的头,说声我能明白你。
可叶氏却什么话都没说,过了良久,他一心等来的,是叶氏再次反问,“不管如何,他是你爹啊。他生你养你,将你教育成材。你回想一下,他在你面前挣扎求生的模样,你还觉得你做的对吗?”
不堪的回忆一下冲到燕珩脑袋里,回忆里燕珩在福宁宫几次劝诫燕遂良推掉景国和亲无果,他与燕遂良吵了起来。
燕遂良厉声质问燕珩,“你眼中还有我这个父亲吗?!”伴随而来的,是他抬手劈下的巴掌。
这个巴掌把燕珩打得踉跄,他捂着脸退后好几步,整个人都怔住了。
燕遂良气哼哼地进内室去拿药,他本就在生病,太医嘱咐不能动气,并配了急救之药。燕珩把他气得面色紫涨,他刚拿到那白玉小瓷瓶,准备倒出药丸,哪知手中的药瓶被人抽走。
“你!”
燕遂良转身,怒瞪跟随进来的燕珩,喝骂道:“逆子,你要作甚?”
“我不想做什么,”燕珩将救命的药瓶举高,威逼燕遂良道:“父亲,只要你拒了景国的联姻,就还是我的父亲。”
燕遂良反笑起来,他喘吁吁地坐下来,抬眼端详燕珩,冷哼:“怎么?你还能不认我这个父亲不成?”
燕珩紧抿着唇,不肯让步。
燕遂良见状,一来是痰梗心口,呼吸不畅,二来是被气晕了头脑,大手将案几上的东西全部扫到地上,最后竟口不择言,“还是说你想娶那年轻美貌的郡主?你放心,我百年之后,按景国风俗,她也是你的!”
燕珩双目欲裂,万没想到,受中原文化教养的父亲,弯了一次脊梁之后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
前世今生的重重记忆纷纷涌上心头,盛怒之下,他猛地抬手药瓶掷在地上,砸个粉碎,并用脚将那些丸药碾碎。
燕遂良怒不可歇,他想要扑上去,可急气攻心,他刚撑起身子就倒了下去,口斜眼歪,突然就失语说不得话了。
燕珩扑通跪在燕遂良跟前,他不敢去看父亲垂死的挣扎,只能埋着头紧捏着衣摆,拳头骨节泛白,额角青筋暴起。
父亲在自己面前一点一点死去,燕珩忍耐着,决心和恐惧不停地交战,逼着燕珩咬着字,道:“父亲,你还记得我跟在你身后去为那些穷人施粥,我那时想一定要当想父亲这样的人,可我,我现在,”
他道:“父亲,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中原在你的步步退让和求饶中国将不国,民不聊生,我不想重蹈覆辙,我不能坐以待毙。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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