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雷霆怒
阿桃颗颗眼泪都滴在元皓的心上, 惹得他心尖如同被人揪住一般发疼发软,他很想走过去安慰阿桃,可上位坐着景帝, 他脚下就如灌了铅,连从椅子站起来的勇气都没有。
阿桃拒绝触碰那个木盒, 她无法接受元禾已经死去的事实,哭得痛不欲生,几乎要晕死过去,这痛失亲人的场景看得景帝一阵心烦, 他开口道:“他虽有罪,但好歹姓元, 我准许他入土为安,快拿着它走吧。”
景帝下了逐客令,一场生死交接,就这么轻描淡写,随随便便。
阿桃埋首跪在地上, 肩头微微抖动,刘利下来催促她离开,可阿桃就这么默默跪在原地, 良久不动窝, 不吭声。
刘利为难地看向景帝,后者道:“元桃, 你哥哥犯了大罪,我保留你的郡主之位,已是天大的恩典,这里还有军国大事要商议,还不快退下, 疯疯癫癫得给谁看!”
元皓听出景帝已经很是不满,唯恐阿桃的倔脾气上来,触怒天颜,便悄声对阿桃道:“快走,有什么话,出去我跟你说。”
可阿桃沉浸其中,所有人的话置若罔闻,刘利再三催促,阿桃才开口问道:“所以,陛下是已经给哥哥定罪了吗?”
景帝的面目隔在宽大的书桌之后,看不清楚,阿桃慢慢地将背脊挺直,道:“可他已经死了…”
“阿桃。”元皓短促地唤了一声,希望她不要犯傻。
阿桃像是全然听不见元皓的提醒,眼睛仍盯着景帝,带着哭腔重复说:“可他已经死了,陛下还想要他负罪背锅吗?”
景帝面色一凛,骂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阿桃擦了擦眼睛,对着景帝一字一句地说:“我说,陛下战败了,想找个替罪羊堵住那么多人的嘴,于是想到了我哥哥是不是?反正他已经死了,他不能为自己辩驳了,所有的脏水都可以泼在他身上,对吗?!”
景帝大为吃惊,他知道此次战事节节败退,很多人心里对他这个皇帝都颇有不满,可没人敢当面说出来。
没想到地下那个不起眼的小女子,居然毫不畏惧地说了出来。
景帝向来自大,不然也不会举全国之力,宁愿将未训练好的新兵派出去,也不愿输给临安朝廷的北伐军。
阿桃戳破景帝的心思,他是又气又恼,而更让人诧异的是,阿桃说着话慢慢地站了起来,不等景帝呵斥,她转身指着元皓,高声问道:“那他该定什么罪!”
元皓毫无防备地被阿桃点出来,咯噔一下,辩驳的话在口中,然他自认心里有愧,说不出半句,非但没有辩解,反而低下头去。
阿桃见元皓眼神躲闪,心里再次凉了几分,她冷笑道:“前去打仗的人那么多,他们身份职位比我哥哥高多了,他们是怎么定罪的呢。”
景帝咬紧牙关,只听阿桃最后上前一步,指向自己,“陛下穷兵黩武,又该定什么罪呢。”
元皓听了这话,不由地站起来,大喝道:“阿桃,你疯了!?怎么能对陛下无礼,还不跪下请罪!”
他走到阿桃跟前,拿那支没有受伤的手摁住她,逼着阿桃下跪,另一边对怒气大盛的景帝解释,“父皇,阿桃只是突闻噩耗,言语失常,她不是故意…”
“我?!”阿桃指着自己,如同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我言语失常!?”
阿桃挣扎着跳开元皓的掌控,凄惨一笑,“怎么,我说错了?穷兵黩武不是你教我的吗?”
元皓小心去瞧景帝,景帝如刀一般的眼神割在元皓的肉上,元皓浑身冰冷,语塞半晌,才哑声道:“父,父皇,我并没有诋毁过父皇,请您相信我。”
阿桃哈哈笑了,抱着肚子笑得癫狂,真像是疯了,景帝被她气得捏碎了手中的茶碗,瓷片割破手心,有血留下来,刘利见了,大叫:不好,快传太医。
一时间宫人进进出出忙做一团,元皓趁乱拉着阿桃道:“别发疯了,快退下吧,我的错出去后你想怎么着都可以。”
阿桃此时悲痛交加,早就失去了理智,哥哥都死了,家都没有了,哪还能冷静下来,哪还能去权衡利弊,哪还能做小伏低,她一把推开元皓,大叫道:“我不走!”
元皓被她推得一愣,再看阿桃,她仍是泪光盈盈,可语气异常坚定,她道:“你怎么赔?!你现在就跟皇帝说,一人做事一人当,你的错你自己认下来,不用别人担着!”
这是为难元皓了,他虽明面上是景帝最喜欢的小儿子,景帝很是看重他,论功行赏元皓都是头一份。
可只有元皓知道,母妃早逝,他只能顺从父皇的意思,尽最大的努力做到最好,才能在吃人的后宫生存下来,才不会埋没在一群兄弟中,不用过着仰人鼻息的生活。
对于元皓来说,维护景帝的威严,拥护景帝的决定是他赖以生存的法则。
此刻,面对战事大败,景帝要找个人来治罪,元皓是他儿子,景帝不可能承认自己的儿子无能。而其他同去的公侯多半有家族部落支持,景帝亦是不能动。是以,已经死了的元禾是最好的选择。
景帝这个决定为的是什么,大家心里跟明镜似的,所以方才议事提出来时,没有人反对。
其中,包括元皓。
事实如此,元皓在这里,懦弱了一把。
所以,面对阿桃的质问,他说不出话来,只得握紧双拳,立在原地。
元皓的反应落在阿桃眼里,她踉跄着退后,颓然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你不敢,我知道的…我早就知道了…”
元皓如鲠在喉,他想告诉阿桃,他得到的一切都来之不易,他不想失去,他是有理由的。
可阿桃压根不听他说,她自嘲一笑:“是啊,皇帝说的对,没有皇帝的恩典,我们兄妹怎么能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呢,我们该为皇帝赴汤蹈火,出生入死,可以远嫁别国,可以上阵杀敌,就连死,落叶归根,也是恩赐。”
景帝听了阿桃的话,一把推开为其包扎的宫人,厉声骂着阿桃:“疯子!真是疯了,我本还念着你是宗族,保留郡主名号,保留你的荣华富贵!现在看,这个郡主你也别当了!你不是闹着要和离回家吗?!好,我成全你,我这就下旨,将你贬为庶人!那些府宅、庄园、田产、金银钱财全部都收回来,你将一无所有!一文不值!”
元皓眼见景帝说完这通话,阿桃涨红了脸颊,胸口起伏不平,身子摇摇欲坠,他担忧地上前两步,万万没想到,阿桃一抬手,竟负气将头上的金钗拔了下来,用力地掷在地上。
“还给你!”
一时间青丝如飞瀑倾泻而下,阿桃透出惊人的壮丽凄美,在场人无不叹息,阿桃真得苍天眷顾,生了一副绝好的皮囊,一个尊贵的姓氏,若她懂得钻营经营,懂得巴结奉承,懂得睁只眼闭只眼,即便在乱世,她也必将活得很好。
可惜,阿桃偏不是这样的人。
景帝双目欲裂,几乎要捏碎龙椅的扶手,而此时的阿桃摸上耳朵,大力一扯,生生将珍珠耳坠扯下来,掷在地上。
“还给你!”
院外风雨大作,屋内美人青丝飞扬,脸颊鲜红,如桃花染血,那般决绝。
接下来阿桃将手镯,项链一一都扔在地上,恨道:“这些东西,我本来就不想要!而你,涂炭生灵,残忍嗜血,玩弄权术,害了多少无辜的人,害了多少身边的人!每一次觐见跪拜,每一次三呼万岁,每一次说你我同宗,我都感到浑身不适,我都觉得恶心!你现在高高在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但别高兴得太早,我替你记着!替你数着!我倒要看看!看你死后,究竟能下第几层地狱!”
话音刚落,阿桃将象征皇族身份的宫制外袍一并扒下,掷地有声地告诉景帝:
“不用将我逐出宗族,我也要离了你这个暴君!此时此刻,我明明白白告诉你,从今天起,我不再姓元!”
在场所有人全都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景帝气得浑身乱颤,一把掀翻书案,喝骂:“禁军呢!都给我进来!把这贱人的给我绑了!”
话音刚落,十来个士兵冲了进来将阿桃摁在地上,这些人可不像元皓,元皓好歹带着怜惜,阿桃能推得动他,这是实打实的力气,阿桃被嵌住半点挣脱不得。
元皓此时顾不得其他,唯有一个念头,就是要把人救下来,不然阿桃今日非得把自己作死。
可他刚抬起手,说了两个字,却被景帝无情打断。
“闭嘴!”景帝怒吼,“如果你不想从此卸了军权,滚去冷宫待着,就给我闭嘴!”
侍卫请命如何处置阿桃,景帝怒不可解,从牙缝里蹦出来几个字:“杖刑!五十棍!不,一百棍!不,给我活活打死!!!”
侍卫得令,把人拖到院子里,此时院子里已经摆好了条凳,两人拿着胳膊粗细的木棍。
阿桃从地上被拎起来,猛地被人拖进瓢泼大雨中,当下身心俱寒,只感觉自己如物品般被人摆弄着,绑在条凳上。
不等她反应,下一刻,木棍砰地一声狠狠打下,击在她臀上两寸的地方。
第98章 君心怜
元皓眼睁睁地看着阿桃的头一下一下的昂起来, 眼睛紧闭,面无血色,那是她在哭喊, 无奈阿桃口内塞了布团,所以她就算惨叫, 也听不到任何声响。
可就算元皓听不到,他却能感觉到,他能感觉到那板子打在阿桃身上,她该会多疼, 别说五十下,就算二十下, 她就会没命的。
元皓此时天人交战,景帝斜眼瞧着他,道:“你对她倒挺好,你有那么多姊妹,怎么不见你为她们挺身而出。”
元皓没有答话, 只是紧握拳头,指甲嵌进肉里,景帝欣赏雨中的惨景, 满意地笑了, 道:“她的一切都是我给的,我能让她活, 也能让她死。这就是惹怒我、忤逆我下场,皓儿,你明白了吗?”
元皓抬起脸,景帝与之对视,再次问:“明白了吗?”
元皓艰难地吞咽一口, 转头看了眼阿桃,七八板子下去,她已经趴在条凳上,动弹不得了。
下一刻,元皓做出了个自己都难以置信的举动。
他冲进雨里,将阿桃抱在怀里,以背迎着打下来的木板。
“唔!”
重重的一板子,打得元皓吃痛闷哼出来。
饶是他受伤了,身子骨肯定还是比阿桃受用的,连他都吃不消禁军的杖刑,一个弱女子怎么禁得住,想到这里,元皓又将阿桃抱紧了两分。
阿桃还未完全晕过去,她感觉到有人护着自己,轻哼了两声,元皓低声道:“行了,别逞强了,有我在呢…”
怀中的人本来紧张地全身紧绷,因为有人保护,下意识地软了下来,孱弱地如一只被狂风暴雨摧残的蝴蝶,而她因为疼痛而微微打颤的身子,就如轻轻振动的翅膀,大大的激发元皓了怜惜之心,愧疚之心,反叛之心。
这是什么感觉,元皓说不清道不明,种种归一,都是他这颗心。
一时间元皓情潮涌动,他微微偏头,擦过她的耳廓,气息灼热,难以自抑。
然而,阿桃已然晕了过去。
元皓出现得突然,侍卫一下子没收住,使全力打了拿一下,可这会并不敢了,站在当地等皇帝命令。
隔着重重雨帘,看不清景帝的表情,须臾,只听他喝道:“继续打!打满五十杖为止!”说罢拂袖而去。
世间嘈杂而又安静,唯听得大雨哗哗落下,而雨中,元皓抱着阿桃默默承受着接下来的刑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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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阿桃遭受失去亲人的痛苦时,燕珩并不在东都城,他听闻归德城破,景国军队死伤大半,果毅将军元禾阵亡的消息,第一时间亲自带队潜入了城中。
此时沈虞已经接到消息,在城东南角一家酒馆后院,与燕珩接头,两人自去岁匆匆一面,已经整整一年未见了。
上次见他还是反贼,此刻沈虞带着北伐军,即将进入京畿之地,再有两月,新春之前必能拿下国朝首都,想到这里沈虞激动,抱住燕珩的手竟有些发抖。
燕珩推开沈虞,仔细端详,见他带军一路北上,拼杀至此,整个人黑了一圈瘦了一圈,两个眼睛却红红的,他取笑道:“你别又哭鼻子啊。”
沈虞有个坏毛病,就是情绪激动的时候容易掉眼泪,因为这个小时候不知被燕珩嘲笑了多少回。
其实沈虞于武功的天赋上比不上父兄,但就是为了治自己这个爱哭的毛病,沈虞逼着自己努力习武,想要变成男子汉。
虽然资质一般,但天道酬勤,几年之后,东都谁人都知沈小将军,一杆银雪长、枪耍得虎虎生威,无人能敌。
哪晓得现在大了,武艺更加超凡,可爱红眼睛的毛病还是没有改。
沈虞揉揉眼睛,叉腰道:“我哪里哭了,你别乱说。”
燕珩淡笑着望着沈虞,此前见他,他满身颓唐,但现在沈虞身上又找回了意气风发的影子,望着望着,沈虞身影变得模糊,燕珩的笑容僵在唇边,低下头使劲按压额角。
沈虞瞧在眼里,拉着燕珩坐下,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问道:“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燕珩顿了顿,扬起脸来道:“没事,你快打过来了,我不得日夜调兵备战吗?”
“那也不能不顾身子,你这个身板,再劳累下去,我怕撑不到我到东都来啊。”
沈虞本是玩笑话,燕珩听得觉得心酸,他的眼睛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时常酸痛流泪,不能视物,太医说是因为当时受伤,伤到了脑袋,可能连累了眼睛。
一开始只是偶尔眼花,可最近病发的越来越频繁,在来的路上他突然失明,险些掉下马去,幸好茂竹在侧,及时扶了一把,才捡回一条命。
眼下时间紧张,燕珩不能将光阴浪费在自己的身上,他拿出一张舆图交给沈虞,道:“京畿之地的军事防备要点,都在这上面。”
沈虞接过来,感觉一张薄薄的宣纸却又千斤重,他一时哽咽,对燕珩道:“平思…你等我,等我攻下东都,我们两还能实现当初的约定。”
沈虞没出息地又红了眼睛,他问燕珩,“平思你还记得吗?还记得我们当初的约定吗?”
燕珩道:“当然记得,我学文,你习武,我们一同保家卫国,若有机会,我们要完成太\\祖遗志,收复燕云十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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