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冒出来:为什么不呢?
为什么不?
让思慕已久的人给自己纾解欲望,难道不是正好?难道他的梦里,不是经常发生这样的事?
如果阿沐也觉得这是很正常的事,是不是说明……以后他都可以此为由,叫她帮自己弄一弄?
弄……
他竭力喘气,因为他快要呼吸不上来了。这个卑劣的念头散发着无与伦比的诱惑力,吸引了他全部的心神。
他松开被褥,尽量撑起来自己,又定定去看她。
“你真要如此?”他盯着她。
“哥哥愿意我就要。”她还傻乎乎地,继续兴致勃勃,很好奇似地,“咦,哥哥有反应了?”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嗓子里的颤抖。
“那……”
他想要答应。
然而,世界却整个模糊起来。
他听见阿沐惊呼一声:“哥哥!”
这也是他失去意识前,最后听到的响动。
……他太过心潮澎湃,竟然支撑不住,晕过去了。
他从没像那次一样,憎恨自己这随时会昏迷的破烂身体。
……
那次过后,他再没见过春宫图,阿沐也再没有提起那样的建议。
她很愧疚,觉得是她玩笑没分寸,才让他晕了一回。
他试图隐晦地提醒她,却从来没有成功过。偶尔她明白了,还反过来劝他,语重心长地说:“哥哥保重身体。”
姜公子又是懊恼、又是愤恨,不知道捶坏了多少个小枕头。幸好他成年了,心思也总算够深,如果换成不懂收敛本性的少年时,他说不定能气得直接哭出来。
那就太丢人了。
但是,既然有了那一次的经历,既然他已经知道他们之间还存在某种可能……
他就再也丢不下心中的期望。
那隐秘的期望是病态的、扭曲的,淬了慢性的毒药,一点点地发作,让人心中永远发痒,永远渴望。
他开始刻意去学一切古怪的魂术,去搜集一切稀罕的丹药。
旁人都以为他是为了治好自己的身体,才如此努力,其实……他是为了某个卑鄙的愿望。
他想要……
他想要,他思慕的人……用他的方式爱他。
――“哥哥,今年你想出去看梨花么?”
――“哥哥,我想听你吹笛。”
――“哥哥,你叫小厨房做银耳羹好不好?”
――“哥哥,我这次出门,给你带了礼物。”
他思慕的人从春风里来,也从夏日浓烈花香里来,秋天带着烤栗子的香气,冬日则是雪地里灿烂的红梅。
她无疑是喜爱他的,但这还不够。
在所有她喜爱的人或事里,他无疑是最被她偏爱的。但这也不够。
他想要她爱他,只爱他,用和他一样……那种从灵魂深处焚烧欲望的方式爱他。
他愿意为之付出一切。
――所有的,一切。
如果世上真有神,有上苍,那它也许听到了他这卑劣的期望。
所以,二十六岁那年,他得到了“双丝网”的药方。
这是一种药,却是极罕见的魂魄之药。它炼成之后无形无影,是两团相互交织的虚幻光焰,唯有魂师能操纵。
如果将两团光焰分别放进不同魂魄,就能让这两个灵魂彼此深爱。
拿到之后,他思考了很久。
他已经积蓄了不少财物,足够两人百年无忧。还有房产,琅琊城里的别府是一处掩饰,其他地方才是他真正备好的住处。
他虽然是个残废,但他魂术不弱,已经能够魂魄出窍、化虚为实,至少不会拖阿沐的后腿。
姜家不会允许他们在一起,琅琊城也不会,那他就带着阿沐去别的地方,他们自己相守一世。谁不同意,他就杀谁;如果阿沐不愿意,他们换一个地方就是。
天宽地广,他们何处去不得?
唯一可虑……无非就是她不愿意。
姜月章不知道,阿沐是不是真的能守着自己一辈子。他总是想:弟弟真会跟他走?即便走了,他会不会后悔,会不会厌倦,会不会抛下他不知所踪?
阿沐那么厉害,他不是对手。她要走,他怎么留得住她?
所以……只有“双丝网”。
他要她爱他,而且永远爱他。
那是个春和日丽的下午,即便沉默地坐在院子里,也能嗅见外头的花香。不是梨花,是桃花。阿沐总问他,桃花哪里来的香气,他就会说,只是阿沐不能察觉而已。
这样琐碎的、重复的日常对话,他从不觉得无聊。
而如果用了“双丝网”,这些对话都会继续,所有两个人的日常也都会继续,所不同的是,他会得到更多、更多。
他想要那些“更多”。
“哥哥,你怎么一个人发呆?是不是等我?我回来了。”
她从外头回来,还带了一对野鸟,迫不及待跟他炫耀:“你看,我带回来一对鸳鸯,放在池塘里,也能热闹不少。”
鸳鸯?
他看了几眼。虽然看不清楚,但他还是能准确辨认出动物的魂魄形状。
他笑了一下:“傻子,那虽然是鸳鸯,却是两只鸳,可没有鸯。”
他发觉自己的声音比平时柔和很多。心虚。
她愣了一下,气愤道:“什么,难怪这一对便宜卖,老板骗人……唉,他现在肯定跑了!下次我要丢他小石头!”
她气哼哼一会儿,又不气了,兴致勃勃将鸳鸯放进池塘里。
那两只鸟像是受伤了,飞不起来,只能在池塘里待着。
姜公子盯着那鸟。他想:鸳和鸳。
鬼使神差地,他手指一动,将两点“双丝网”的光焰弹出去,分别没入那两只鸳的魂魄里。
在魂师的视野中,两团魂魄各自轻颤一下。随即光焰消失,看不出个所以然。
“哥哥?”阿沐敏感地回头,“你在用魂术吗?”
他顿了顿,含糊道:“我看看它们长什么样。”
她奇怪道:“可你不是说,魂魄的视野看不清?说看到的都是本质,和眼睛看到的不一样……”
他没回答,只笑了一下,然后说:“阿沐,过来吃点心,今天让厨房做了你最喜欢的桃花酥。”
阿沐立即奔了过来,将方才的小事忘在脑后。
而他一直盯着池塘,并亲眼看见,那两只同性的水鸟渐渐靠在一起,直到亲密交颈。
他微微一笑,抬手饮一杯绿酒。冰凉的液体,却让他心中火焰更烫。
喝了一杯,再一杯。
酒能壮胆,也能滋长卑鄙和邪恶。
他喝了许多。阿沐劝他几次,最后生气了,一把拿开酒壶:“哥哥再喝,我就把哥哥打晕了睡觉!”
他咳了两声,低声问:“那我便用魂魄来陪你。”
说完,他直接丢了肉身,现出魂魄。
他知道自己灵魂的模样很好看,因为每次阿沐都会夸。这一次她不高兴,所以没有。但是,没关系。
唯有这副模样,才足够郑重其事。
他伸出手,触摸她的额头。在这刹那之间,“双丝网”的光焰一团落入他自己的魂魄,另一团则落入她的灵魂;金色微光一闪而逝,被她本身的烈烈光明淹没。
他愣了愣,情不自禁生出疑窦:这到底是起效了,还是没有?
他愣神时,阿沐还抬起头,很疑惑地问:“哥,你在做什么?”
他不得不收手,心下懊恼不已:看来是没用了。
许是药力太浅,不能影响她。
不知道怎么地,他一边郁闷,一边反而松了一根紧绷的弦:这样也好。阿沐这样的孩子,不该被一点药物就操控了感情。
“哥哥?”
阳光明晃晃地照在她身上。在灵魂的眼里,她的光芒比阳光更艳丽,一点一滴都是无与伦比的吸引力。
他对她笑笑,难得不带任何欲念。
“阿沐,我们今年也去看梨花。”
那时候,他看见了光,看见了她,看见了熠熠生辉、欣欣向荣的万物的本质,只觉得自己那颗丑陋卑微的心也随之明亮。
但是,他错了。
不久之后,他就明白,原来“双丝网”不是上苍对他的回应。
而是一种惩罚。
――她是真的爱他,还是因为药力终于起了效果?
这个问题,他想了一辈子。
*
他二十六岁用了“双丝网”,也就在那一年,她对他吐露心意,也彻底依靠在了他怀里。她甚至愿意将自己的生命分享出来,只为了让他健康,只为了他们能长久在一起。
二十七岁,他们一起除了宇文恺,又看着新帝登基。等到春天,他们成了婚。
二十八岁开始,他们一起浪迹天涯。
他们去北地攀登寒风凛冽的雪山,也去南边见过炎热的风和蔚蓝无垠的海。
他们沿着当年齐皇修建的“直道”,去找过传说中的齐皇陵,又去拜访西北的崆峒山,仰望遗泽百代的先贤。
他们遇到过战国时代的不少遗迹,也收集了不少野史传说。他们曾听说,原先燕国的副都朝云城,曾是那位发明“千金方”的罗神医的住处,而罗神医的父母是一对恩爱夫妻,还在当地开了书院,教导了不少人才。
他们去南朝增广见闻,也去东海边看日出。生活在那里的人们总是信誓旦旦,说这里就是扶桑旧部,那座山其实就是传说中的烈山,埋葬了古时赠予万物灵力的燕女,还有她的丈夫大祭司。
阿沐仔细听了半天,来他耳边嘀咕:“肯定骗人的,那座山没有那么古老,也没有传说中烈山的清气。”
他笑着听了,搂着她的腰,在她唇上一吻。
在他人生的后半段里,所有他年轻时压抑的渴望,都能尽数释放。他可以随时亲吻她,可以对她做更过分的事。
也可以只是单纯地将她抱在怀里,望过日出东方,也望过大漠圆月、高山湖泊。
每一刻,他都感到真挚的、从未褪色的喜悦。
但也同样是每一刻,他感到深深的悲哀和恐惧。
这些时光究竟是他应得的,还是他用“双丝网”偷来的?他不知道,也不敢问。
只能在心中一遍遍地想:阿沐是真的爱他,还是被迫?
有很多次,他几乎就要冲动地告诉她真相,但当她抬眼一笑,或者回头喊他,他清晰地看见她的模样,看见她眼里对他的爱意……
他就退缩了。怯懦。卑鄙。无耻。阴暗。
一年年过去,他看似真的成为一个光风霁月、高洁傲岸的世家公子,其实内里依旧肮脏,甚至比过去更肮脏。
可阿沐总是要来夸他。
“哥哥已经很好了。”
“哥哥不要总是苛求自己。”
“脾气不好有什么?哥哥对我一直很好。”
“哥哥其实很温柔,不会主动伤害别人。”
……她真好。
越好,显得他越卑鄙。他是个渺小如尘的卑微之物,却妄想留住太阳。所以他骗了她。
三十多年的时光,日日夜夜,他从她那里得到了多少爱意、享受了多少美好绮丽的光阴,就被那份不能言说的恐惧折磨了多久。
――她究竟爱他,还是一个欺骗来的假象?
后来,北齐的实力渐渐强大。随着粮食的增多、人口的增长,以及大量武器的研发,这个国家对统一越来越有野心。
阿沐开始感到忧虑。
姜滟云给他们寄信,也透露出莫大焦灼。她说朝堂上越来越多人觉得,是时候统一南北了。
阿沐苦闷地问:“怎么要打仗?”
他一边为她浣发,一边回答:“过去,南朝比我们产出丰裕。当时停战的主要原因,除了两边不想再消耗,也因为南朝想要将他们的各类商品输送过来,赚北齐的钱。这些年过去,北齐现在国泰民安、国库充盈,各地粮仓也堆满了粮食,自然不再需要南朝多少东西。此战,是北齐需要,也是南朝各大世家的共同愿望。”
阿沐惊讶道;“可我看南朝虽然富裕,也不是家家户户都……啊。”
他知道她懂了。她聪明,一点就透,只是不愿意在这些俗事上下功夫。
他肯定了她的猜测:“南朝被大大小小世家把控,百姓过得普普通通,利润全被各家得了去。”
阿沐叹了口气:“原来如此。那他们这样,有什么好嘲笑我们北齐是皇帝一言堂的?大家都差不多。”
但很快,北齐出了另一件事。
姜滟云过世了。
他并不感到意外,因为五妹操劳多年,早就积累下了大大小小的毛病。他们都知道,她过世就会在这一两年。
阿沐哭了一场,他也有些伤感。
但这伤感还没过去,北齐就又出了一件大事:为了姜滟云的死,皇帝竟然伤心得失了心智,非说是后宫宫妃、朝中大臣暗害了姜滟云,所以满朝地开始杀人。
他们赶回琅琊城时,皇帝已经杀得血流成河。剩下的人一起反抗,将他拘禁在了宫里,对外说皇帝失心疯,然后仓促推了一个幼年皇子上位。
皇帝早年封的太子,早已夭亡。后来他一直没有再封太子。
过去人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现在才明白,原来他竟然是对姜滟云还抱了一份期待,执著地等她。
可他一发疯,却是凭一己之力,生生将井然有序的朝堂搅了个天翻地覆。
朝野间议论纷纷,甚至有人都提出,是不是南朝说得对,皇帝不如世家共治?
这一讨论尚未展开,就被烽烟和战火淹没。
南朝没有放过这大好时机,悍然对北齐宣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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