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大人答:“是。”
当着公众的面,佘大人还是做得礼数周全的。
裴沐满意地点点头,回到了扩音仪前。
这是个好天气,比之前的任何一个天气都好。盛夏的阳光无穷无尽,热量也无穷无尽;明珠宫陈旧的辉煌,接着新鲜的翠绿草坪,再接着绵延的房子、间隔的花草树木,还有头顶那明晃晃的蓝天。
在阳光与蓝天下,总是有一种一切无所遁形的感觉。
裴沐喜欢这样的感觉。
就像她也喜欢,在长久的潜伏、长久的准备、长久的酝酿和忍耐之后,蝴蝶终于破茧的刹那、春草终于发芽的刹那。
她轻轻拍了拍连接扩音仪的设备,这个东西叫音筒。
“朕的子民们――哦对了,现在该叫全体共和国的国民了,在退位之前,朕要先宣布两件事。”
佘大人又愣了愣,本能地皱起眉来。
皇帝虽然经常耍小聪明、无赖,但是在公众面前,他的形象温和可亲、稳重可靠,演讲也颇有风度,很少用这种轻佻的口气说话。
难道皇帝还是要捣乱?
佘大人正想上前提醒,却被身边的摄政王按住。
摄政王悄声说:“就算有些小差错,忍忍就过去了。”
……说的也是。
佘大人犹豫片刻,停下了动作。
“第一件事,朕要感谢佘家,感谢佘相。感谢他们深明大义,明知开采神矿千难万难,但为了万民的福祉,他们毅然承担了这个艰巨又光荣责任,将佘家全部的财产都捐了出来,一部分用于开采神矿,另一部分投入建设国民基础教育体系。这是值得大燕全体国民铭记的壮举啊!”
……什么?
烈烈阳光下,佘大人脑袋上的油汗冒个不停。他觉得晕眩,又觉得可笑:皇帝是糊涂了?他在说什么?
他想动,但摄政王牢牢钳住了他。像老鹰抓小鸡,或者老鹰捏死一只小鸡。
“第二件事,是修士同盟为我国带来的好消息……其实修士同盟的首领已经来到这里,不如请她为我们宣布。”
一名陌生的、鹤发童颜的女修走到台上,接过音筒。
四周都是嗡嗡声,大多是兴奋的,因为人们从没亲眼见过修士同盟的领袖。
但也有一些惊疑不定的嗡嗡声。
这时,天空忽然一暗。一架巨大的飞车盘桓在上空,上面刻着修士同盟的记号,还生怕别人认不出似地,垂下了两条巨大的布带,气势磅礴地写着:修士同盟贺大燕共和国成立!
整个永康城都沸腾了。
与之相对,明珠宫却安静下来。
因为大臣们突然发现……自己被装甲森严的军队包围了。
在无数难以置信的目光下,摄政王丢开佘大人,走上讲台。他一派云淡风轻,却又像坚不可摧的利刃,坚定地站在了小皇帝边上。
卫兵涌上来,制住了一众大臣。包括挣扎的佘大人。他们捂住了贵人们的嘴,不准他们打扰重要的仪式。
修士同盟的首领开口了。她的声音通过扩音仪,传向四面八方。
“如果有关注我们的道友,应当已经听说过二次提炼技术的消息。这项技术能在降低一半成本的前提下,将同等体积的灵晶蓄能提高一倍……”
“……我们相信,这是一项成熟的技术,也到了推广应用的时机。有了它,那些肮脏的人体灵晶提炼工厂,必定能够大大减少……”
佘大人被身强力壮的士兵狠狠按住,虚胖的身体已经汗流浃背。
他惊恐地听着这一系列话语。
人体灵晶……果然,果然!修士同盟跟皇帝是一伙的!人体灵晶就是皇帝在搞鬼……还有摄政王!这么说,他的阿源……不不不,现在重要的是佘家!
怎么办……红蚕丝!对了,佘家手里积压了大量的红蚕丝,这是二次提炼技术的关键原料,就算是皇帝和修士同盟,也不能违背律法,无缘无故剥夺佘家的红蚕丝!
可就在这个时候,佘大人突然听到了一句话。
这是很关键的一句话。
这句话是:
“……我们听说,有许多无良商人一直在抢购红蚕丝,导致市场上的红蚕丝价格走高。我们不愿意让大商人得利,却损害了普通国民的利益,因此我们改良了技术。新的二次提炼技术,将不会使用一分一厘的红蚕丝……”
……完了。
忽然之间,佘大人脑海中来来去去只有这两个字:完了。
他恍恍惚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听完这段折磨人的、漫长的演讲的。
他不想知道外面的民众如何欢呼,不想知道多少人欢喜、多少人失意。
他只是反反复复地想:完了。
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突然之间,佘大人爆发了绝望的力量。他使劲摆脱了士兵的桎梏,跌跌撞撞冲出去,大喊:“狗皇帝,你不能这样!那是我们佘家的财产……我们佘家的!红蚕丝你们拿走,但是佘家的财产是被骗了抵押的,你们无权拿走,无权……!”
“无权?”
他的大喊大叫,居然被皇帝一声轻笑打断了。
佘大人呆呆地看着皇帝。
他看着那漂亮的草包竖起手掌,阻止了摄政王的动作,而他自己缓步走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居高临下?
佘大人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跌坐在了地上。
“佘大人这话说得好奇怪,大家不是都知道么,佘家出了巨资买我的神矿啊。”
皇帝笑眯眯的,笑得像极了一个漂亮草包……难道他不是草包吗?佘大人战栗地想,如果皇帝不是草包,那到底谁才是草包?
“当初佘家要买,不是还放出风声,叫所有人都不许和你们争?要我说,佘家既然做了这么大的好事,将全部财产都投入给了国家建设,那肯定是要好好宣传的。”
皇帝故作沉吟:“不若为佘相和佘大人各立一座雕像,好流芳千古?”
他又一拍手,恍然道:“哎哟不对,还得等永康城里的案子破了才行,不然腾不出手啊。那些暗地里进行的人体灵晶提炼勾当,想必和佘家是没有关系,万万不会影响佘家‘流芳千古’的。”
佘大人浑身颤抖。
他已是抖如筛糠了。
“你不能这样,这是欺骗财产,这是抢夺家财,这是违背共和国律例的……对了,你不能这样!”佘大人勉力振作,“我们的抵押权人是修士同盟!现在我们不要那劳什子的二次提炼技术,我们不出价了,修士同盟必须把财产还来!”
小皇帝蹲下来,双目平视他,反问:“修士同盟?”
“对!”佘大人宛如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陡然精神起来,怒声吼道,“如果你这狗皇帝公然抢夺家财,你就是公然践踏共和国的精神!你就是暴君!是国民的敌人!”
皇帝退后两步,嫌弃地摆摆手。
“嗯,说得有道理,皇权是落后的、必须被废除的嘛。”裴沐点头,“一切要按程序来,要有理有据,朕明白。所以……林莳,上来。”
――“属下在。”
那名高高瘦瘦、干练坚定的女官几步迈了上来,手里还拿着一叠文件。
无需裴沐吩咐,她就一边翻文件,一边声音平平地说:“经过核查,佘家名下约九成的财产都已办理抵押,抵押权人是归沐苍――也就是陛下。主契约是神矿为期一百年的独家开采权。”
“此外,佘家还对其在永康城的居所声称所有权,但根据调查以及宗人府的资料记载,该座府邸为大燕皇室所有,在本日过后,将自动成为大燕共和国所有的公有财产。”
――“林莳,你这个叛徒!”
――“你怎么对得起老师!”
林莳偏了偏头,神色不变,声音依旧平静:“第一,在本日之前,我一切听命于本国最高首领的意志。第二……”
她声音突然变冷:“跟权臣同流合污,欺上瞒下、玩弄权力、不尊重银号职责的人,没有资格骂我叛徒,是你们首先背弃了自己的职责!”
说罢,林莳抱着文件走下了台,对旁人看也不看一眼。
裴沐望着她干脆利落的背影,感叹说:“有个性。”
摄政王将她拉起来,而且就拉着她的手不放,问:“你的人?”
裴沐收回目光,笑道:“不,是一个骄傲并忠诚于自己职责的人。让她偷一回上司的私章,她已经很难受了,我可不敢再指使她。”
她再看向佘大人。后者眼神发木,神色绝望。
“佘濂,你若要回去报信,我不拦你。”
裴沐收了笑,语气平和,却反而因此更加给人压力。
四周鸦雀无声,目光却都集中在她身上。
人人都明白,今日一过,历史对这位末代之君的评价将再也不同。
佘大人深吸一口气,爬起来,咬牙朝佘府走去。
他走了几步,才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扩音仪已经关闭了。刚才发生的一切注定只能被在场的少数人知晓。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他在惊讶什么?
他麻木地想着,走着,忽然又停下来。
他回过头时,正好听见小皇帝在和摄政王说话。
“……加个限制吧,执政官十年任期,任期到了重新选举。省得你又突然发疯,也给别人一些机会。”
摄政王不在意地回答:“随你。”
佘大人颤抖着嘴唇,突然扭曲着笑出来。
那两人的目光立即投了过来。
“你笑什么?”皇帝……不,前任的皇帝问道。
佘大人叹了口气,苦笑着回答:“真像啊。”
他摇摇头,自己走了。
也自己在心中默想:这小皇帝不愧是先太后教出来的人,和先太后……真像啊。
他越走越快,心中烧着最后一点期望:他那足智多谋、老谋深算的父亲,历经三朝而不倒的佘相……一定有办法吧?一定有后路吧?
佘大人寄希望于这一点,竟然重新找回力气,满怀期待地去了。
在他身后,是色彩鲜丽的蓝天和草坪,是即将重新焕发光彩的明珠宫;在他身前,是不知今日是历史、顾自为看了新鲜而兴高采烈的永康城百姓。
在这国家之中,还有无数这样的地方,和无数即将如此的地方。
对普通人而言,历史本就是无数普通的一天天组成,没什么稀奇。
而对有的人而言,只要能将这普通的一天天维持下去,那也就足够了。
无论是他们,还是即将推开自己家门的佘大人,又或者是接下来一年中,该判刑判刑、该流放流放、该赔偿赔偿……的无数人们。
他们都只是历史的一部分。
而翻过了这从帝国到共和国的平和篇章,历史也仍在继续。
第81章 番外:克己复礼(1)(摄政王番外第一部 分...)
第一次见到阿沐的时候, 他十二岁。
十二岁以前,他住在永康城郊外,一个不通电、屋顶漏雨、墙壁漏风的地方, 但比棚户区要好。
十二岁生日那天,邻居给了他一块糖, 牵着他的手往大路上走。他咬着糖, 嫌邻居手脏, 只肯牵他衣角。
那一天发生的每一件事,直到很多年后他都记得很清楚。他记得邻居奢侈地拦下了一辆公共马车, 把他往车厢里塞, 紧接着自己也跟着钻了进去。
能容纳八个人的车厢,塞了整整十五个人, 加上他和邻居就是十七个。车厢里黑压压的, 弥漫着臭烘烘的味道, 他感到不能呼吸,以至于过了一会儿他才发现, 这车厢里所有的大人都带着孩子。
而他是里头唯一一个有糖的。当他咬碎糖块、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时, 无数双眼睛朝他看过来。
那些眼睛像阴沟里蠕动的蛆虫,让他觉得恶心。加上气味,那就更恶心。
赶车的问邻居:“你家的小子?”
邻居含糊地应了一声。
赶车的又问:“卖了不心疼?”
邻居突然不耐烦起来, 骂道:“赶你的车,管你爹的闲事!”
两个人对骂了几句。
他无聊地听着, 咬碎了最后一点糖块。他听出了邻居的心虚,但他不在乎。
对于已经确定的结果,没什么好在乎的。
马车带他们去了永康城的另外一边, 那里也是郊区,更漂亮、更富有, 也就有着更发达的某一类产业。
他实在受不了车厢里的味道,摔开邻居,钻出车厢,坐到了车辕上。在这里,风迎面扑来,带着马的气味,但总比里面好受许多。
赶车的挥着鞭子,没回头,问他:“赵癞头家的?”
他懒得说话。
赶车的就说:“我看不像。就他那疙疙瘩瘩的脸,生养不出你这样的小子。”
他忽然产生了一丝兴趣,就问:“你知道他骗我?”
赶车的说:“知道。”
“那你打算帮我?”
这回轮到赶车的不吭声了。
他心中那一丝兴趣如火星熄灭。
一路上他都没再说话,就晃着腿,坐在过分臃肿的马车车辕上,看赶车人赶车。
他看着马车从颠簸到平稳,最后停在一座还算漂亮但流于庸俗的建筑前面。马车上的一个个小孩儿被大人赶下去,从偏门进去,接着就被一群手拿棍棒的人包围起来。
有人指着他,说:“这个最好看,能养成头牌的小倌,多少钱?”
他听见一种粗重的呼吸声,抬头一看,发现是邻居那张布满疙瘩的脸,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活像个带毒的癞蛤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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