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灵想当人,所以她就是人。她自己的心意,应当得到尊重。
她不能告诉大祭司她的忧虑。
不过,幸也不幸,她其实也不止这一件事可忧虑。
“我担心你们。”裴沐说。
“我们?”
夜色下,大祭司眉头微动,像极了一点微妙的不满。
裴沐没有注意,只说:“无怀部这一次攻打我们,出动了大量军队,显然志在必得。可他们又只停在寿张一带,只派少数人马每日骚扰。”
“我总觉得他们是在等待什么。妫蝉他们这次想必也要出征,还有你的身体,万一对方暗算……”
他按住她的手。
“阿沐对我竟无信心?”他声音很淡,眼中却隐有锋芒,“区区无怀部,能奈我何。”
“……他们都偷走了半颗神木之心,还能奈你何呢!”裴沐一骨碌爬起来,气得一拳砸他胸膛上,“万一他们故技重施……”
她话音未完,整个人便被拉过去,直直栽进了她怀里。
裴沐想挣,却被他按得很牢,挣脱不得。
她也就顺势环住了他。
好闻的青草气息,也不知道是来自周围草木,还是来自他的身上。
大祭司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他们自然会故技重施。无怀部久留神木之心而不毁去,就是为了得到我扶桑的神木。再过不久,他们埋伏在扶桑的人必定会动手。”
“你是说那个内鬼?”
“不错。阿沐无须担心,我自有布置。”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哄孩子似的,“我带了些果酒,你可要饮?”
“……说正事,不饮酒。”裴沐推搡了他一把,忽然有些不好意思,“我在你眼中这么嘴馋?何况正是战争。你以前清高严苛,怎么现在连果酒都拿上了……你不怕别人说你太奢侈?”
“本就是为你而酿。你若不要,才是浪费。”
大祭司略一摇头,平淡道:“我是严苛不错,可我终究是这扶桑的大祭司,该有的丝毫不少。我以前不要,是我不愿要;现在不过几坛果酒,谁敢多说一句?”
他说得如此平静,也如此理所当然。当他发现裴沐在看着他笑,而且笑得很有点促狭的时候,他就变得疑惑起来。
“阿沐为何发笑?”
他不说还好,一说,裴沐更是笑了。
她悠悠道:“我笑有的人,以前跟我信誓旦旦,说绝不会将私情放在个人身上,更不会为了谁而损害部族,是不是?当时我就想,大祭司必定错了,总有一天,你会遇到一个让你愿意偏心袒护、倾尽所有的人。姜月章,你是不是遇到了?”
她话才刚开头时,大祭司就已经扭开了头,目光看向别处。等她说完了,大祭司也还是盯着那里。
若不是知道那里只有石头和青草,裴沐还要以为那儿埋藏了什么珍宝呢。
“你在看什么?”她故意逗他,“我刚才说的,你听见了么?你是不是错了,我是不是说得对?”
大祭司还是保持着扭头的姿势。他脖颈修长挺直,长发一丝不苟,神情淡如霜雪,好似真是在凝神思索什么极为重要的事,听不见她的话。
但是,在一点明晃晃的金色耳饰点缀下,他耳朵尖的红已经透了出来,像薄薄的、泛红的月色。
良久,他才以这种看似庄严实则倔强的姿态,发出了一个局促的“嗯”字。
裴沐差点笑出声。
“什么?我没听见。”她越发促狭,伸手把他的脸扳过来,“你看着我,说你是不是错了?”
大祭司不得不正视她了。但是,他还是可以选择不说话。
他抿着苍白的薄唇,神情沉静,眼里的寒星却亮得惊人。少倾,他一言不发地吻过来,顿时又显出一点气恼和急促来。
裴沐还是想笑,连亲吻都不能专心。他们在山顶的草叶尖滚了两圈,最后都变得狼狈起来。
嬉笑淡去了愁绪和忧思。
最后,他们并肩坐在最高的那块岩石上,一起看星星。
石头上刻了深深的扶桑图腾,又有一枚开着桃花的、叶片似的图案――大祭司个人的图腾。
他忽然说:“明日,我会宣布提拔妫蝉为朱雀部下第一将军。”
“明天?第一将军?”裴沐不由惊讶,“为什么?阿蝉虽然武艺高强,可子燕部加入的时间不长,也没有做出过很大的贡献……”
“子燕氏献上了制糖法与晒盐法。”
“其他氏族也各有贡献,这不足以服众。”裴沐仍是摇头,心中已经有所猜测,“你提拔阿蝉……是在故意提高子燕部的地位?”
他并不言语。这是一个默认。
裴沐忽然明白了。
她已经明白,却还想要他自己说,所以她沉下神情,说:“我相信阿蝉他们能凭自己的实力,挣得应有的地位。姜月章,你不要瞧不起我们子燕的人。”
他还是不说话,只凝神仰望天空。
那安静起伏的侧脸轮廓,像极了远方沉默守护一切的山脉。
裴沐握紧双手,一时心里酸涩。
“还是说,你……你是想为我打算?”她终究只能自己说出这个猜测,“你是不是想,你活不了多久,所以要趁着你还是大祭司的时候,让我拥有忠心可靠的属下,才好稳稳接过你大祭司的位置?”
大祭司是一项重要的职责,也是一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他能坐稳,是因为他方方面面无可挑剔,不仅有能够震慑四方的能力,更有能按压住手下的手腕。
而裴沐作为才来不久的“外人”,短时间内不可能让人彻底信服。
人心浮动,就会生乱。
“姜月章,我说了我不要当大祭司。”裴沐咬牙,“不是有仙花种子么?神木之心我也会找来!不管你信不信……反正你自己活下去,当一辈子大祭司罢,我才不要受这个累。所以你也别做这些多余的事……”
他静静听着。
忽然,他叹了一声,终于看来:“阿沐,若是有可能,我也想亲自护你一生安稳。仙花我并未放弃,你勿要太过忧心。只是,我不得不为最坏的情况打算……”
他的目光和语气都变得柔和一些,正如四周安静垂落的星光。
裴沐也望着他。
谁要你做最坏的打算?不可能发生的情况,做什么打算!她一定,她一定……
……她已经不是可以说出“我不管我就要”的,天真无知而无畏的孩子了。
他的生命,最多最多,只剩两年多一点点。倏忽即逝的时光,一眼能望到头的短暂。
如果她面临裴灵的消逝无能为力,她凭什么说自己一定能挽回他?
裴沐屈起膝盖。她抱住自己,将脸埋在手臂之间。
大祭司来拉她的手,第一下没有拉动,第二下和第三下也没有。但到了第四次尝试,他终究是将她的手握入掌心。
他将她的掌心摊开,在上面一笔一划画着什么。
裴沐不动,由他去。
她只觉得掌心有点痒,痒得让她的鼻尖也开始发酸。
她怔怔地胡思乱想了片刻,忽然喃喃说:“要是……要是每个人都有巫力就好了。”
“……哦?”
“要是每个人都有巫力,那每个人都能自己养神木,能自己保护自己。不需要有祭司,也不需要你一个人承担这么多职责。”
裴沐怔怔地抬起头,眼里含着一点希冀,哪怕她自己也明知不可能:“姜月章,有没有一点点可能,让祭司将巫力和神力都分出去,然后每个人都可以……”为自己而战。
他却已经用一个轻柔的吻打断了她的话。
“普通人没有使用力量的资质。即便有些许可能,但让毫无资质的人掌握力量,本身就会酿成灾难。”他淡淡一句就终结了这个渺茫的希望。
裴沐闷闷地坐着,心想,你们还说女人不可能成为祭司呢,那她是什么,阴阳人?
“……就像女人不能成为祭司一样。”
裴沐差点轻轻一抖。她简直要以为大祭司会读心术了,但抬头一看,才发现他不过是随口一说。
她盯着他,心中微沉:“你是说……如果女人掌握力量,会酿成灾难?你怎么能这样说,像阿蝉她……”
“不是那样的‘力量’。”他摇摇头,仍垂眸在她掌中刻画,一笔一笔极为耐心细致,“是巫力,以及神木中蕴藏的神力。”
裴沐一声不吭。
她也一动不动。像有一点细微的、不重要却确确实实存在的冰雪,在她心脏深处缓缓蔓延。
“为什么?”她不动声色,语气也只像纯然的好奇――随意的、轻率的、并不真正关心的。
“我听说过,女人成为祭司是不祥之兆。不过,女人不是不可能拥有巫力么?”她像是在开玩笑,语气稳定得让她自己都吃惊,“既然不可能,怎么知道会不会造成灾难?”
这时,大祭司似乎已经将她掌心的图案画好了。但他还是有些不满意,在专注地看着,不时用拇指揩去一些细节,一点点地调整。
他没有抬头:“其实,女人并不是完全不可能拥有巫力。”
“……是么?”
她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只能这样干涩地应了一句:“但都说……”
“巫力来自神力,就像建木也来自天神。这些力量并不区分男女,所以拥有巫力的女人应当不比男人少。”
他用这种淡漠的、毫不在乎的语气说出这件事。
裴沐嘴唇翕动,最后“噢”了一声。她干巴巴地说:“听上去很难相信……如果女人也能有巫力,为什么又说她们成为祭司是不详?”
大祭司仍在专注地端详她掌心的图案。
“因为女人和男人有一点不同――她们拥有生育的职责。”他说,“女人可以成为祭司,也可以培育神木。但当她们怀孕之后,母体会反过来吸收神木的力量,以养育胎儿。”
“根据古籍记载,在轩辕联盟初期,都还有女人成为祭司。后来随着神木枯萎,人类发现了这件事,从此就规定女人不得成为祭司,若有违抗,便作为不详而处以极刑。”
“演变到今日,就讹传为了‘女人不可能拥有巫力’的说法。”
大祭司终于完成了他重要的工作。他稍稍挑起眉,细微的神情变化说明了他的满意。
他对刚才的话题没有丝毫关切,只不过是因为裴沐问了,他才顺口提到。现在,他满心想的已经是让心上人来看看他认真画出的结果了。
“阿沐,看。”大祭司握住她的手腕,唇边露出一点微笑。
裴沐没有更多追问。
她顺从地看过去。
星光下一切都是朦胧的,但她手心的图案在发着微微的淡青色光芒。一个立体的、镂空的图案悬浮在她掌心中,正顾自缓缓旋转。
两头尖尖的椭圆形图案,中间脉络延伸,既像一枚叶片,也像一只有些可怖的眼睛;一朵线条扑拙却又意境细巧的桃花,悄悄开在图案中央。
这是独属于大祭司的图腾。
而这一枚,是他一笔一划、认真细致地画出来的,独一无二的图案。
他望着她的眼睛,轻声说:“我的图腾能保护你,为你阻挡这世上绝大多数的攻击,因为没有人的力量可以超过我。哪怕我不在了,它也依旧与你同在。”
裴沐凝视着那枚图案。
然后,她慢慢将目光移向他。
她看清了他的脸是如何涂抹光影,看清了他的眉眼是如何同时凝结了冰雪和星光,也看清了他唇边的弧度如何浅而柔和,却也对其他一些事物如此漠然。
她想了一会儿。
她的心情有点复杂,好像有愤怒、不快,让她想要生气地拂袖而去;可那些柔软的喜悦、感动,还有无能为力的悲伤,又阻止了她。
两种相反的力量交织,让她只能静静地坐在原地。
她也许呆了很久,久到他都皱了眉,问她怎么了。
怎么了……
管他的。
裴沐闭上眼,狠狠扑进了他怀里。
“我不管。”她咬了咬牙,使劲抱紧他,像要把所有愤怒和无力都用这个拥抱发泄出来,“姜月章,我不管!等你好了起来,等一切都结束了,你就继续当你的大祭司,然后我要跟你认真地生气、吵架,甚至大打出手。我会逼着你去改掉一些想法,反正我都让你有了私情了,别的又算什么……”
“……又算什么。”
她的声音低落在风里。
良久,裴沐低声说:“姜月章,你活下去吧。”
先有活下去,才有很多的然后和如果。
他没有说话,只是也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
星空中划过几颗流星。
招摇三星愈发红亮,如一柄滚烫的金戈,充满杀意地瞄准了人间。
*
深夜。
裴沐已经睡熟了。
大祭司悄然起身。他立在床边,本要朝外走,却又忍不住回头再去看他。
裴沐睡姿不佳,入夏以后尤其喜欢缠在他身上睡。他很费了一些工夫,才在不惊醒他的前提下脱身。
现在,他睡得正香。整个人趴在床上,赤礻果的手臂交叠在一起,微卷的黑色长发散落背后,更让他沉睡的脸庞显出了一点女子的柔弱美丽。
大祭司有些忍不住想要俯身吻一吻他,但他终究忍住了。
裴沐的巫力十分深厚,战斗意识也极好,只不过稍稍欠缺一些技巧。他如果再有动作,恐怕会让他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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