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他也问过周正纶了,听闻只是个朋友引荐的,似乎连他也不太清楚对方的底细,这也是算计的一环吗?
沉吟了半晌,顾云开突然道:“继续炒热丝价,再找个人去跟陆氏通个气,我倒要看看他们作何打算。”
不管那小子来历如何,都是番禺过来的,跟赤旗帮不无关系,而余杭城中,最恨赤旗帮的恐怕就是陆氏了,那么何不搅一搅水,让局面更乱一些呢?
赤旗帮是不容小觑,但是毕竟远在千里之外,中间隔着不知多少势力,想要凭借声名来压他们,怕是想多了。这里可是余杭,是他们说了算的地方,再强的过江龙,也要曲一曲身子才行。
当然,不用顾三郎提醒,陆氏也已经有人盯上了这边的动静。
“真是番禺过来的?”陆氏商行的主事人陆莘,此刻已经眉头高耸,脸色难看了起来。
他是陆筠陆大人的庶弟,早年留在家中打理事务,也是最了解兄长家里那摊子烂事的。因为陆俭这小子,陆氏丢了番禺的地盘不说,还折了远洋船队,如今连汀州的田庄都受到了影响,加之京中剧变,江东陆氏已经陷入了窘境,此刻冒出一个番禺来的,可不让人心惊。
然而此人竟然是周家小辈引荐,又登了吴氏的门,难不成有人打算对付陆氏了?
一想到这里,陆莘就觉得脊背发寒,也不由自主生出了杀心。话虽如此,他却隐忍着没有动手,谁知道如此招摇之后藏着些什么?被人拿住了把柄,那才是难办。
思来想去,陆莘道:“派人去吴氏那边打探一番,看这小子是不是真心想买生丝,若是如此,得炒一炒丝价才行。还有顾氏那边,也得派人去结好一番,都是同气连枝,哪能让外人在余杭兴风作浪!”
周氏和吴氏靠不住,他们能选的自然就只有顾氏了,两家生丝买卖做得都极大,联手炒热行市也是应有之义,想来顾三郎也不会拒绝。至于更进一步,陆莘却没法做主,毕竟陆氏都落得如此地步了,跟谁结好也是有讲究的,得等兄长归来在做打算。唉,听说他已经辞官了,也不知能不能顺利脱身,离开那修罗场。
想想就是一脑门官司,陆莘不由更怨恨起那位续室的嫂子了,还清流名门呢,但凡当年对陆俭好上那么一点,何至于闹到如此局面?
不过这事可不能让侄儿知晓,万一再闹出事端,他可担待不起啊。
无数消息在水下流淌,盯着方公子的眼睛也更多了。按理说,这种时候,任何私底下的接触都会被人察觉,然而偏偏,那个本该等鱼儿上钩的人,却出现在了陆俭面前。
看着那一身素雅衣裙的小妇人,陆俭都不由深深呼了口气:“你这胆子未免也太大了点。”
这话他应该说了不少次了,可是总是忍不住想要再说。只出去几天就闹得风生水起,可比他预想的要快多了,也干脆多了。
伏波轻笑一声:“若无柴堆,火是点不起来的。”
简简单单,也正中红心。高门世家本就是这样的德行,什么同气连枝,都是说来好听的,少不了利益纷争。现在多出一个搅局的,少不得要出乱子。
看着那如花笑靥,陆俭也不由放缓了声音:“话虽如此,还是小心点为好,咱们已经引起陆氏的关注了,顾三郎也不是个好相与的,一旦被人看破,怕是难走出余杭城。”
世家的势力就在于此了,在自家地盘,想要让谁死还是很容易的。
伏波也不反驳,只问道:“两家已经开始联手了吗?”
“还不至于,陆氏如今能靠的只有生丝,跟顾氏貌合神离,不可能走到一处的。想要引他们入套,还得再用些手段。”陆俭才是如今操盘之人,哪能不准备后手?只是现在自己在暗,伏波在明,很多手段使出来对她都是有威胁的。也正因此,才用得分外小心。
而伏波也看出了这一点,笑道:“想怎么处置,只管告诉我一声就好,反正也不是真想让他们火并。”
只要战斗没有升级,她这个中间人的安全还是有保障的,至于其他,就是拼手段和胆量了。
陆俭自然也清楚,轻叹了一声道:“你也要悠着点,别让吕家给卖了。”
有方公子这个身份冒头,她的另一重身份自然不那么安全了,吕家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万一想要反悔掉头,那才是难办。
伏波倒不在意:“没事,正是因为他走过歪路,才更明白有些人得罪不得。”
这真是大实话,若是吏治清明时也就罢了,天下都乱成这样了,得罪谁也不敢得罪海上大豪啊,那可真是能趁夜杀人的,都用不到官府的破家手段。
见她如此,陆俭也不再迟疑,低声说起了自己的安排。
第三百一十三章
吴长明再次约见方陵,已经不是在丝行了,而是换在了城东有名的清江馆中。倒不是他不愿郑重其事,实在是盯着方陵的眼睛太多,若是请人登门,指不定会惹来什么。清江馆只接待贵客,口风又严,倒是谈生意的好去处。
“贤弟初来乍到,恐怕还没见识过余杭风光,若非那些蚊蝇恼人,合该挑个画舫游湖才是。”见那小子出现在门口,吴长明就起身迎上。
谁料这话却引得方陵连连摇头:“吴兄说笑了,我坐船都做了多半个月,哪还有心思赏水面风光?还是这里更合心意。”
吴长明顿时大笑:“也是,少年人就该眠花宿柳,倒是让我歪打正着了。”
话是这么说,毕竟不是来消遣的,两人落座后,也只有馆里的清倌儿在外弹唱,略略几句闲谈,就把话题引到了正事上。
“方贤弟之前说的,我已回去细细想过,若真能以丝换粮,倒也不是做不成买卖。只是得看粮价几何,丝价又是几何。”吴长明上来就开门见山。
端着酒盏,斜靠在软垫上,就见那少年悠哉一笑:“若是丝价不超过八钱,粮价就能给你们标价一两,多少丝换多少粮,余下的用银补足。”
这粮价和丝价的度量衡是不一样的,丝论斤,粮论石,然而开出的价格,却让吴天明沉了脸色:“方公子莫不是在说笑?如今丝价都涨到九钱了,这还是没出丝,等到真上市了,肯定还要再涨一涨的。况且粮价一两未免也太贵了,这里可是余杭!”
方陵的确在笑,说出的话却锋芒毕露:“正因为是余杭,粮价才得要高点,难不成桑田还能一夜变成粮田?至于丝价,涨得再高又如何,还不是得卖出去才行。现在天下大乱,倭国能收多少丝,大小商贾又能收多少?我看将来这些丝啊绢的,还是会漂往南海,寻个出路。”
同样是开门见山,这山的力道可就大大不同了,也正中了吴长明的软肋。是啊,天下大乱的时候,生丝熟丝的用途也会改变,那些精美的绫罗绸缎会渐渐失去买主,更多用来制弓弦、丝甲。这消耗的量就不同了,不知会有多少作坊停业,商户倒闭,如今余杭只是没乱起来,真闹起匪患,丝价只会打着滚的往下跌。与此同时,粮价则会一飞冲天,特别是余杭这种粮田稀少的地方,就算推了桑林,也不是轻轻松松就能复耕的。
因此一个畅通的销货渠道,便成了救命的稻草。比起四处战乱的陆上,海上只要有足够的兵力,还是能保证运输的。况且赤旗帮是真打败了长鲸帮,可以说控制住了通往南洋的要道,丝绸本就是海贸的大头,可以想见今后一段时间生丝和织物的取向了。
而有人千里迢迢运来粮食,再花大价钱买回生丝,这样的大主顾,吴氏还真不容错过。
只是价格还是成问题啊,而且吴氏是真拿不出这么多丝,总不能抽干了丝行,只供一家吧?
心中思绪繁杂,吴长明面上却丝毫不显,只是道:“方公子说笑了,如今余杭安然无事,江东也尚未遭受波继,新皇登基,想来也会整理吏治,哪会落到如此局面?”
这话说了跟没说一个样,于是对面那小子笑而不答,愈发显得懒散了。
吴长明也不能就此退让,只得又道:“只是这一季春蚕,如此价码就能让吴家赔钱,何况是夏丝夏粮,总要公道一些,才好谈这买卖。还是贤弟以为,城里还有更好的卖家吗?”
方陵看了他一眼,笑道:“反正我就是个传话的,这些事情哪是小辈能做主的?吴兄若是真不答应,买卖不成情谊在嘛。”
吴长明被噎了一下,的确,这事可不是一个少年人能做主的,恐怕也是早早定下,还有可靠的管事跟来面授机宜。想要说动他,恐怕不太容易。
但是这么大单买卖,肯定也不能如此算了,吴长明强笑一声:“既然此事能交给贤弟,肯定也是信得过你的本事,何必自谦呢?”
方陵哈哈大笑:“这还真不是自谦,毕竟我一个毛头小子,死也就死了,也碍不了大事。出来就是长长见识,瞧瞧江东风物。”
若真是不在乎性命,怎会带那么多亲随?而且他可是找人查过的,五艘船,怕不是可战之兵都有数百,也唯有如此,才敢这么招摇吧?
吴长明脸上的笑容更淡了,也呵呵笑了两声:“贤弟果真直率,愚兄敬你一杯。”
两人遥遥举杯,压根就没碰在一处,之后就是叫来舞姬,消遣谈笑了。然而吴长明却知道,这小子根本就不贪杯好色,摆出来的纨绔姿态也不过是蒙蔽旁人的。想要让这样的人让步,可比想象的要难啊,兴许得找些助力了。这儿毕竟是余杭,可不是任他张狂的地界。
一顿酒喝了个把时辰,方陵似乎并没有夜宿的意思,早早就起身告辞。既然不愿为人瞧见,吴长明也就没送人出门,只是窝在屋里思索之后的对策,正想着,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他皱了皱眉,对下人道:“去看看怎么回事。”
清江馆这等地方,怎么也有人闹腾,难不成是哪家浪荡子喝多了生事?本就不快,此刻吴长明脸沉的都如锅底了。然而很快,下人就匆匆跑了回来,低声道:“大爷,不好了,是陆家的三郎君堵住了方公子,两边打起来了!”
“什么,他怎么来了?”吴长明豁然起身,险些被惊出了冷汗。陆家三郎正是陆大人的幼子陆修,乃是那位续室夫人所出,他们一脉跟赤旗帮的纠葛真是人尽皆知了,这突然堵上门,还能打起来,肯定不是好事啊!
也不顾避嫌了,他匆匆往外走去。
※
陆修是两月前回到余杭的,原本在国子监读书,还打算参加科举,谁料立储的事情越闹越大,眼看天子快不行了,父亲就让他请了长假,早早回乡。
这一举动,算是让陆修逃脱了后续波折,只是父亲支持的人没能登基,还被弹劾丢了官,再想入官场,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这对陆修而言,可是个天大的坏消息,父亲辞官,他连荫官都不可得,现在京师乱成这样,也不知何是才能恢复科举,子承父业的计划成了一场空。而若是没法当官,没法接收父亲辛苦打造的人脉网,这一生所学都付之东流,更别提成为下一任宗主了。
因此,在余杭待的越久,陆修心底也就越烦躁。母亲之前还败坏了族中的远洋船队,现在连外祖家中都失了势,那些人看他的目光也都不同以往。他知道这群人在嘲笑他,等着看他出丑,等着他们拱手交出宗主的位子,可是陆修不甘心啊,这是他和母亲心心念的东西,事到如今,哪能轻易放手?
满心怨怒,又焦躁不堪,陆修倾泻仇恨的目标,重新回到了他的兄长陆俭身上。若不是这贱种使坏,船队怎么会被人劫走?若不是这贱种把家中的事情捅出去,父亲怎会腹背受敌,仓促行事?
一切厄运,都是陆俭那小子带来的,母亲是真没说错,就该早早除了这个心腹大患才是。
话虽如此,陆修却也找不到人发泄,甚至顾忌家族体面,在外人面前也要矢口否认,心中郁愤可想而知。
就在前两日,陆修突然听说了一个消息,有个番禺来的小子,在周正纶的诗会上大闹一场。他没参加那场诗会,但是“番禺”二字被他牢牢记在了心底。陆俭就是在番禺的,而且听闻跟赤旗帮关系莫逆,现在突然冒出个番禺来的小子,会不会跟他有些干系?
本就心有芥蒂,身边人又一起哄,陆修就盯上了此人。一听说他离开酒楼去了清江馆,陆修毫不迟疑跟了上去,苦苦等了许久,才把人等到了。
面带讥讽,陆修打量着眼前这小子,果真如传闻,是个连肤色都不会遮掩的俗物。不过他来可不是评判对方出身的,直接开口道:“你是番禺来的?”
似乎并没被这突如其来的拦阻惊到,那少年只是上下打量了陆修一眼,便笑道:“正是,小子方陵,敢问你是哪位?”
“番禺来的,可跟赤贼有牵连?”陆修并未答话,而是厉声斥道,“尔等勾结贼寇,也敢在余杭城中放肆?!”
方陵微微一挑眉:“小子并未得罪过兄台吧,何故血口喷人?”
陆修却不打算跟他废话,对身边亲随一挥手:“把他们拿下!”
不管这小子肯不肯说实话,都要先把人抓住,回头审问一下,看跟陆俭那贱种有没有关系。父亲都快回乡了,可不能让赤贼趁虚而入!
跟在陆修身后的几人应声而出,想要去抓那少年郎,对方却从容后退一步,让出了身后的伴当。他也是带有护卫的,虽说人数更少,但是面对几个家丁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正正迎了上去。
一阵拳打脚踢,还有痛呼惨叫,陆氏的几位家丁转眼就被撂倒在地,还有胳膊脱臼,惨叫连连的。
谁能想到只是一个照面,自家就输了个干脆,陆修脸色的都白了,死死攥紧了拳头:“我江东陆氏的人,你也敢打?”
对面的方小公子笑出了声:“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陆公子该问问自己,为什么偏要找我的麻烦。”
他边说着,边缓步跨过了几个瘫倒在地的身影,一步步超着陆修逼近。明明只是个矮自己半头的小子,又满脸笑容,然而看着逼近自己的少年,陆修只觉心头大乱,不由自主往后退去。他是个读书人,还是江东陆氏的嫡子,父亲是部堂一级的大员,还有个阁老外祖,平素哪有人敢对他不敬?现在身边连个亲信都没了,难不成他真敢动手……
正在陆修惊疑不定,考虑要不要呼救时,旁边传来一声斥骂:“陆明理,你这是想做什么?!”
陆修猛一抬头,就见吴长明大步而来,他立刻叫道:“吴世叔,这小子伤了我家奴仆,还想对我不敬!”
这先声夺人,让吴长明脑门上的青筋都跳了跳。方陵这小子什么德行,他还能不知道?恐怕不是人家欺负你,是你想要纵奴行凶却不可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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