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陆俭也笑了,发自真心的笑道:“咱们的计策成了,陆莘已经签了契书,余下只要烧了他们的库房,就能让陆莘交不出生丝,也能让吴氏站在咱们这边了。”
没错,他要得只是陆莘入套。所有商业上的流程都没有分毫的纰漏,唯一的问题就在于“下定”,他们提前签了契约,收了定金,甚至承诺了赔偿。只要无法交货,陆氏就要陷入困局,名声扫地。若是前一年,他们还有粮道能补漏,还有陆大人这位吏部大员兜底,而今时今日,他们什么都没剩下了。
而在他们对面,是坐山观虎的周正纶、顾云开,是为了巨利可以落井下石的吴天明,还有那些对陆氏的田产、人丁虎视眈眈的大小世族豪门。
这才是真正的釜底抽薪。
伏波也看着陆俭,看着那青年眼中的狂喜和倾慕,看着他唇边的疯狂和得意。若论商场的才能,她是比不过他的,恐怕世间也没几个人能比得过了。
不过,那又如何?
伏波轻松的点了点头:“剩下的,就交给我了。”
第三百一十七章
谈成了买卖,人还是要露面的,而且邀约更多,接触的人也越来越涉及核心,能听到的东西就变得不一样起来了。
譬如现在,一群人围在桌前搓骨牌,有输有赢好不热闹。说着说着,就不知怎么绕到了闲话上。
有个吴家的小子笑道:“听说城外又来了一群流民,再饿上两日就能去挑人了。”
“都走到城外了,还能挑出多少?早就被别家筛过了吧。”另一个嗤之以鼻。
“这你就不懂了,越是能熬的,也越是能干啊,就像那些长相好的小娘,难不成还能几文钱买了?肯定还是带到城里更划算的。”
“我也听闻几家楼里都有新人,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能挂牌呢?”
“哈哈哈,难怪这两年选花魁时争奇斗艳,还是小娘们多点更好。对了,方贤弟可有去妍俏楼?那边听闻也有南边来的小娘呢。”
伏波随手扔出了一张牌,笑着道:“酒色伤身啊,小弟我可是出来干正事的,打打牌就好。”
“你小子就是牌运太好,净惦记着赚我们的钱。”那吴家的公子鄙夷道。
“这话说的,还不是各凭本事,要不我把吴兄找来,让他评评理?”伏波挑眉道。
一句话惹得众人哄堂大笑,有人却悄悄凑近了道:“贤弟,我听吴世叔说了,番禺那边能弄来米粮?”
伏波看了他一眼:“这我可说不准。”
“唉,贤弟何必如此呢?现在青黄不接,你都不知粮食涨到什么价了,可是来钱的好路子啊。”
也不知是他的声音大了些,还是旁人的耳朵太尖,有人已经接上了话:“那可不,手头多点粮食,赚的可不光是银子。那些穷汉买不起粮,就要投献田地,卖身为奴了。”
伏波好奇道:“今年丝价大涨,那些人手头的钱不也变多了?”
对面几人面面相觑,一起大笑起来。
有人揶揄道:“平日看你少年老成,还以为什么都懂,没想到还有这么糊涂的时候。丝价涨跌,跟那些穷汉又有什么关系?不是庄子里的佃农,就是借丝社钱的泥腿子,怕不是今年的收成还要比往年差几分呢。”
“再说了,丝价能涨,但涨的终归有限,粮价要涨多少,还不是我们说了算的?”有人顺嘴就给补上了。
伏波微微颔首,也叹了口气:“就是乱的太厉害,绸缎怕是没多少人买了。”
“那就改织丝甲啊,听说顾氏就有些门路的,似乎资助了几位……”他话没说完,就有人在旁边捅了一下,打断了下面的话。
那人一怔,突然反应过来,面前这位方小公子可是来自番禺,说不定跟赤旗帮有什么关系呢。这乱世,各大势力打来打去,真难说有没有死敌。世家却不管这些,往往谁给钱就卖给谁,资助的也未必只有一家。都是些莽夫,只要不祸害自家就行,这些话就不便跟方陵这个外人说起了。
都是聪明人,飞快带过来这个话题,继续有一搭没一搭的闲扯起来。伏波只是静静的听着,随手输上一些,让牌局持续的更长更久。
※
“还好夫人让我早些收手,没想到丝价当真有变,是那些大族出手了吗?”吕敬之如今面对这位江夫人,也不再摆出架子了,说话极为坦诚。实在是对方给出的消息精准,让人叹为观止。之前狂涨到了一两二钱的丝价,如既已经放缓了涨势,也不知是下面收丝的人太多,还是几位世家联手压价了。
伏波微微一笑:“陆氏和吴氏谈成了大单子,顾氏要保织坊,各家都想便宜些买入生丝,自然不可能让丝价一路疯涨。”
吕敬之心头一惊:“难不成还会跌?”
他手里也有不少单子呢,若是跌了,可是会亏上不少。
伏波却道:“放心,不会太快的。生丝上市之后,总还有一波涨势,到时候尽快出手即可。”
吕敬之闻言倒是多看了江夫人一眼:“夫人对于这些,倒是意外的熟悉。”
伏波笑了笑:“南边开了银行,里面的交易场就是专门干这个的,我也略有耳闻。”
这还真是个新鲜的话题,不过吕敬之现在关心的可不是丝价或者什么交易场,而是江夫人来此的目的。迟疑了片刻,他还是问道:“如今局已经做成了,真要对陆氏下手了吗?”
伏波不答反问:“你说的那两个山寨,真都是陆氏资助的?”
吕敬之立刻道:“绝不会错!只要流民逃过来,先会被那两伙山贼拦住,劫掠妇孺,驱赶壮丁。如此一来,到了陆氏的地界,剩下的人才会乖乖投效,不至于生出乱子。世家皆是如此,也不独陆氏一家。”
伏波缓缓点头,又道:“陆氏的私兵也不少吧?”
吕敬之叹了一声:“可不是嘛,世家哪有不养兵的,多的精兵都有二三千呢。我知江夫人想做什么,只是想要搅乱陆氏,蓑衣贼来了也未必有用。何况江东大姓同气连枝,轻易是没法动摇的。”
他的确在生丝上捞了一笔,但实在想不出要怎么才能动摇陆氏的根基,使得他这样的小门小户也有上去啃咬的机会。不过事已至此,吕敬之还是盼着能多捞点好处的,起码这位江夫人和她背后站着的,真不是一般人。
这次,伏波并没有再追问什么,只是道:“都是聚龙流民,想来吕氏也有暗中扶持的人马吧?”
吕敬之尴尬的笑了笑,并未作答。
伏波也没想要回答,继续道:“那还请吕老爷让手下人稍稍动一动,惊扰流民,给那两伙山贼找些事做。”
这是真打算跟陆氏干起来了?吕敬之心神一凛,却没有一口回绝,因为这对他的确只是举手之劳,如果动一动手指就能给陆氏添堵,做做又何妨呢?
话虽如此,吕敬之还是低声道:“夫人想做什么,老夫并不关心,只是还请谨慎为之,这儿毕竟是余杭,容不得太多手段的。”
面对这番“关切”,伏波只是笑了笑:“吕老爷放心,妾自是省得的。”
和以往一样,在短暂交换了一番情报,伏波就离开了吕府。在登车之前,她转头对林默吩咐道:“让人开始行动吧,闹的越大越好。”
林默也没废话,点了点头,转身而去,不消片刻就汇入了人群。
伏波则一如往常的上了车,坐定之后,突然道:“你可是担心阿默?”
黄月一惊,赶忙收回了望向窗外的视线,低声道:“只是觉得有这么多人盯着,会不会出纰漏……”
伏波笑了:“是有不少人盯着,但是我身边多一个侍女,少一个侍女,没人会在乎的。这天底下,恐怕也只有赤旗帮的人,会把她当成一名军官,而非任人差遣的下人了。”
黄月看着伏波唇边的微笑,眼睛不知怎地就热了。是啊,对于旁人来说,林默只是个小丫头,但是对于她来说,那可是女兵们的队率,是能献策破敌的将领,亦如面前之人。
于是黄月点了点头,又乖巧的坐在一旁,宛如那些规规矩矩的婢女,不再言语。
第三百一十八章
余杭附近有不少山峦,原本都是各家世族避暑的去处,建了不知多少庄子,每到夏日就华锦为障,车流不息。然而近些年世道越来越乱,山中也渐渐有了匪寇,如此胜景自然瞧不见了。
不过没了贵人,却还有贵人留下的犬马,譬如西山的饿虎寨便为陆氏所属,非但给钱给粮,还专门安插了精兵,只为能在乱世中捞到更多的好处。
“大当家,有一伙肥羊往咱们这边来了,中午就能到山下。”一大早,就有心腹前来禀报。
雷虎打了个呵欠,一把推开怀中的女子,光着膀子就出了屋,拎起桌上酒壶咕咚咚灌了几口,这才开口问道:“哪儿冒出来的?”
他们的哨探撒的极远,大股的流民不可能到跟前了才被发现,这一问也算应有之义。
那心腹赶忙道:“东面来的,应当是被劫过一茬了。”
东面是顾氏的地盘,还有几家星散的势力,流民途经此处,不被分割是不可能的。这就像被人啃过的肋排,肉少骨头硬,让人难以下嘴。
“人多吗?”雷虎随口问道。
“不少,而且多是轻壮。”那心腹立刻道。
难怪能一路逃出顾氏的地盘啊,雷虎笑了出来:“他们拦不住,那就换咱们上。最近总有些杂碎想跟咱们耀武扬威,得打一场硬仗才行。”
也不知怎地了,最近总是有人想跟饿虎寨抢生意,好几次都把快到嘴的肉给叼走了。驱赶的流民不够,庄子上的管家都开始抱怨了,犒赏的猪羊也减了量,这样下去,饿虎寨说不定会被王麻子那伙人兼并。这大当家的位子,雷虎可不打算送给旁人,现在突然来这么一票大买卖,可不是发威的好机会吗?
有了头目的吩咐,整个饿虎寨都动了起来,连带那些陆氏的精兵也都伺候好了酒肉,充作中军。雷虎可是准备拼上全力了,怎么也要立个大功。唯有现在站得稳,等到江东乱起的时候,他才能脱颖而出,搏个出路。
等日头升到了天顶,山脚下,饿虎寨的人马已经守在了路边,雷虎双眼微眯,看着那队缓缓转过山坳的流民。只见那群人分成了三部分,前面是拿着木矛的高大汉子,中间是挤成一团,背着各种箩筐、包袱的老弱,后面还跟着几辆大车,拱卫着后路。虽然瞧着一个个都衣衫褴褛,风尘仆仆,但是精气的确没散。
“这怕是哪儿的村落迁徙吧?”雷虎摸了摸下巴,心中已经有了计较。唯有这种乡下的大族,才能有如此完备的布置。最近的战乱地是在哪儿来着?这逃难的恐怕也走了几百里了,还能有个囫囵样儿,当真是了不起。
不过越是这样的队伍,油水也就越足,一路从顾氏那边逃过来,恐怕已经是强弩之末了,可不就落在他手里了。
舔了舔肥厚的嘴唇,雷虎露出了凶残的笑容来,越发紧盯着排头的矛手,如何尽快击溃这伙人才是关键。
没有提前催动人马,他就静静坐在马上,看着那群流民由远及近,直到距离只剩下四五百步,都快到眼皮子底下了,他才吹了声长长的呼哨。随着这一声,埋伏在两侧的山贼齐齐怒喝,冲杀出来。
百十个举着刀枪,凶神恶煞的贼寇突然杀出,让那队流民的阵型顷刻乱了起来,有示警的锣声响起,站在前面的槍矛手也乱了分寸,慌张的往后退去。
这一退,原本整齐划一的阵列就分开了,后面那些背着行李的更是乱的不成样子,还有人放下了背篓,似乎想要从里面摸出防身的武器。可是山贼们哪肯给他们机会,一个个目露凶光,叫喊着扑了上去。
雷虎也纵马冲了出去,身边跟着的都是陆氏的精锐,足够护住身周了。这种时候就要展现出大头目的威风,才能让手下的弟兄心服口服。
按照以往,下来就该是切瓜砍菜大杀一通,所有胆敢反抗的,都要提起清理掉,杀死老弱,抢走妇孺,等到整队流民彻底溃散,就只能顺着他们空出的方向拼命逃窜。前面的路正对着陆氏庄园,等身无分文,又累又饿的流民逃到庄园附近,自然会有人出面收拢,变成了人家的奴仆。这一套流程,雷虎已经做过无数次了,今日可要好好露异手才行!
饶是兴致昂扬,雷虎的马速也没有催到最快,只是跟着前锋,恰到好处的冲入了乱作一团的人堆里,也是直到此时,他才觉出了不对。那些槍矛兵的确是溃散了,然而不知何时,竟然又结成了大大小小的阵势,有持长兵的,也有拿短兵的,竟然还有举着藤盾的拱卫阵中。
哪里来的盾牌?
雷虎都是一时茫然,下一刻,惨叫声响了起来。
“他们有弩!他们有弩!”
随着那叫声,嗖嗖的破空声也响了起来。对方阵中当真有弩,而且数量不上,能随着那些小阵一同进退。后面跟着的大车早就横列在了侧翼,射程更远的长弓已经开始连发,箭矢如雨。
不对,这是中了埋伏!雷虎怎么说也是老手了,立刻高声叫道:“快撤!后撤整队!”
这时候可不能溃逃,否则伤亡只会更大,重新列阵还有拼上一把的可能。然而他的话喊了出来,却没人听命,之前冲入敌阵的似乎都被那些小阵黏住了,分割成了大大小小的散兵,血勇在此刻已经没了用处,只能眼睁睁被对方砍翻在地,丢了性命。
雷虎背上的冷汗冒了出来,这他娘的肯定不是乡下的族兵啊,不是官兵假扮的吧?余杭地界,还有如此强的官军吗?
然而想什么都来不及了,骑在马背上猎物何其醒目,已经有箭矢往这边飞射,还有那些让人胆寒的小阵夹包而来。
雷虎的嘴唇哆嗦了起来,终于还是叫道:“撤,快撤!”
他可不愿平白送了性命。
一场寻常无比的“买卖”,最后莫名其妙就变成了羊入虎口,经过半日的拼杀,还真有人逃了出来,狼狈不堪的向山寨方向狂奔。至少他们还有营寨,只要躲进去就能逃过一劫了,这到底是哪儿来的凶人,难道不知饿虎寨和陆氏的关系吗?
然而真到了营寨前,这群死里逃生的山贼才发现闯进了另一重陷阱。只是短短半日光景,营寨已经被强人夺下,逃回来的反倒是自投罗网,连最后的生路也没能留下。等到天色渐晚,战斗彻底结束,只留了些人打扫战场,剩下的人马全都进入了饿虎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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