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开的目光突然一凝,抬头问道:“你就不怕我知道了此事,抢先动手吗?”
银行的根底,他可是仔细打探过的,想要照搬也不算难。而一个本地世家开出的银行,不比外来者要得人心?若是他抢先动手,赤旗帮打算怎么办?
谁料方陵闻言一摊手:“顾公子这就问道于盲了,我哪里懂这些弯弯绕绕。”
他是不懂,但是陆俭会不懂吗?能放出口风,就说明对方并不在乎,也是,不过是钱庄的变体,赤旗帮能开,别人就不能吗?这里可是余杭,世家林立,不可能让赤旗帮垄断行市的。如今透漏口风,是不是也打算让他冲锋在前呢?
紧锁的眉头慢慢松开了,顾云开笑叹:“如此听来,贤弟可真是操劳,这么重的担子都压在一人身上,难怪没时间出来消遣。若是不嫌弃,吴子亮那边我也能说上两句话的。”
这话可不能当真,顾云开也没指望这小子会让他掺和进来,不过是下个闲棋罢了。
谁料对方狡黠一笑:“有顾兄相邀,就帮了大忙,小子还要道声谢才是。”
顾云开一怔,也哈哈大笑了起来。可不是嘛,他宴请方陵是摆足了排场的,转眼就能传到吴天明耳中。有了这刺激,对方的生意可不就更好做了。
还真是胆大心细,难得的人物啊。摆在明面上的棋子都如此了得,背后之人就更不能小觑了。不过这买卖跟他也没甚关系了,还是静观其变为妙。
※
因为陆修的事情,陆莘和吴天明很快就见了一面,不痛不痒的道谢,不尴不尬的饮宴,再来点不阴不阳的闲谈,没问出任何关键,勉强只能算相互试探了一番。
这态度让吴天明很是别扭,也有点猜不透陆莘的心思。看他透漏的口风,似乎并不是来问罪的,而是真打算跟自己联手。难道陆氏都不在乎方陵背后的赤旗帮了吗?还是说,他们打算借此机会,跟那个被赶出门墙的陆俭陆二郎重新搭上关系?
不过甭管陆莘是如何想的,这对于吴天明而言都不是什么好事。陆家太强了,又是仅次于顾氏的丝商,若是一个不小心,被人反客为主就不好了。
话是这么说,当顾云开宴请方陵的消息传来时,这点小心思就变得无关紧要起来。顾云开不是跟那小子翻过脸吗,如今摆出一副折节下士的姿态,难不成有意插足他和方陵的交易?也是,如今丝价暴涨,顾云开肯定也是不愿的,如果真跟方陵联手,说不定也是一条出路。
一想到这里,吴天明背上的冷汗都冒了出来,他辛辛苦苦拢住方陵,可不是为人作嫁的。
也不顾保密了,他直接去了方陵下榻的酒楼,进门便道:“方贤弟应了顾三郎邀,可是想反悔了?”
听到这话,方陵诧异的睁大了眼睛:“吴兄这是哪里的话?咱们也没定什么约啊。”
要不是脾气好,吴天明都想翻脸了:“方公子可是在开玩笑?”
方陵却正了正脸色,坦然道:“吴兄这是在难为我了,现在丝价一日高过一日,你还迟迟不签约,这不是把小弟我架在火上烤吗?反正天下大乱,粮食卖到哪里都是能赚钱的,于其干等着,我也得想点后路不是?”
于情于理,这话都不算错,然而吴天明却觉得刺耳极了,要是让这一单跑了,他可就亲手关上了一条稳定的粮道啊,这得是多大的损失?
于是吴天明也摆出了诚恳姿态:“倒不是愚兄拿这单买卖当儿戏,实在是余杭丝价骤变,八钱的价格,连我都搞不定。若是你肯再升一二,这事才好继续谈下去。”
方陵顿时把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这我可做不了主,哪怕白跑一趟,也不能随便改了合约。”
这还真是油盐不进啊!吴天明想了想又道:“那这季春丝少订点如何?等到夏季,丝价应当就会降下来了。”
方陵笑了:“这话说的,剩下的丝我要从哪儿补齐?再说了,夏粮的价格要涨,才是板上钉钉的,我这边粮价涨了,你那边丝价却跌了,岂不是做了亏本的买卖?”
这当然说不过去,吴天明长叹一声:“方贤弟啊,你也知道今春丝价飞涨,看情形涨过一两四钱也有可能,这要是八钱给买了,别说旁人,就是吴氏本家的族老都要把我生吃了。叫价这事,也总得你来我往才是吧,没有光我让步的道理啊。”
方陵沉默了片刻,也叹了一声:“三千石这数不能变,而且要春丝一上市,就让我先拉走。我也可以支付一半的钱当定金,剩下的等到粮食运到了再结。不过如此一来,粮价就不能低于一两二钱了。”
吴天明立刻道:“那丝价呢,也是一两二钱吗?”
方陵轻哼一声:“最高一两,再高就不能谈了。”
双方都涨了二钱银子,看起来是对等,实则吴氏还是占了大便宜的,毕竟丝是按斤算,粮却是按石算,只是长这么二钱,就能多赚六万两了!如此一来,虽说还赶不上飙涨的丝价,但是夏粮涨价也是可以预见的,这桩买卖还是有利可图。
而唯一的问题,就是三千石丝要从哪儿弄了。吴氏手头可没这么多生丝,其他丝商也不可能在春丝上市时就出手,只要在手里屯上十天半个月,就会再涨一波,谁也不会犯蠢啊。那想要谈成这笔买卖,就得先保证货源才行。
谁家有大笔的生丝,又肯卖给他呢?只是须臾,吴天明心中就有了个名字,陆莘那小子不是也想入局吗?
一想到这儿,吴天明就摆出了笑脸:“贤弟既然有此诚意,再推脱就没道理了。等我回去跟族中诸位商量一番,定然早早给你答复。”
就见那位方小公子不堪其扰的叹了口气:“还请吴兄今早决断吧,这春丝上市可没几天了。”
是啊,离春丝上市真没几天工夫了,他得尽快才行!
第三百一十六章
原本以为在吴天明那里套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了,陆莘都打算另找门路,谁料这人又找上门来。
“要买二千石生丝?”话出了口,陆莘就是一凛,立刻追问道,“可是跟那位方公子的买卖?”
余杭市面上,做生丝买卖的能有多少?一下冒出这么大的单子,还是吴天明这个吴氏主管开口,为的是什么还用多说吗?唯一的问题,不过是这单子实在太惊人了,吴氏自家的丝都不够了,才要向外采买,这话传出去,一般人都是不敢信的。
吴天明也不再隐瞒了,诚恳道:“的确是番禺那边的生意,还必须春丝上市就交货,实在没法,我这才求上门来。”
“那方小公子到底要多少丝?”陆莘可不听这些场面话,直问重点。
吴天明当然不会说吴氏只准备出一千石,干咳一声道:“这个不便明说,总之是大买卖。”
陆莘盯着吴天明,冷笑了一声:“吴兄这就不对了,若真是大买卖,恐怕不只是生丝吧,怎么就你们吃肉,让我喝汤呢?”
这是想反客为主了,吴天明哪肯让步,立刻道:“那可是番禺来的人,陆兄就算想做买卖,也未必能成吧?”
陆莘的脸不由一黑,光是听说了番禺的名头,就能让陆修打上门去,更别说家里那些族老了。反过来,那位方小公子背后若真站着赤旗帮,恐怕也不会轻易跟自己合作。难怪吴天明敢直接找上自己,若是找旁人,那才是真是要被吞了生意。
既然此路不通,陆莘也不啰嗦了:“那些丝,吴兄准备给什么价码呢?”
二千石可不是个小数目,整个陆氏的春丝也就是这数上下了,如果能一起出货,肯定要比在市场上盘亘要划算。况且他那兄长罢官,之后还不知会有什么麻烦,若是能早早得了银钱,也能拿去疏通。
想来吴天明也是料到了这一点的,立刻道:“一斤八钱如何?”
陆莘嗤笑:“吴兄可是昏了头?现在市面上都有叫价一两的了,我凭什么贱价卖给你?”
“那些都是散户,手里又能有多少丝?陆氏这么多丝,肯定还是要找大主顾,寻常织坊、绸缎商人,又怎么可能给的太高?陆兄,今年都这般光景了,丝价你我心中都有数的,何必如此?”吴天明劝道。
是啊,距离春丝上市也没几天了,现在蚕茧的数量基本都能定下来,产多少丝这些丝商心里会没个数吗?涨价是一定的,但是最多也不过涨到一两左右的样子,再多那些织坊就要撂挑子了。而想在高点抛出二千石丝,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肯定还是涨到恰当时候出手最划算。
然而陆莘沉吟片刻,还是道:“既然吴兄都这么说了,小弟也直言好了,八钱肯定不行的,你得再升一升。而且吴兄买丝应该也是急需,总得给我一点好处才行。”
这小子真是油盐不进啊,吴天明也知道这么扯下去不是个办法,叹了一口气才道:“也罢,那就九钱银吧,这价格是真到顶了,再高我都要亏本的。当然,若是陆兄能救急,好处也不会少,将来想要运什么货物,可以搭我们的船。”
吴氏当然也是有船的,而且数量很是不少,偏偏陆氏的船队刚刚遭了殃,现在正是用船的时候,也算能救急了。
陆莘想了半晌,才开口道:“九钱八,现货现银。将来陆氏的货上你家的船,运费再减四成。”
吴长明立刻道:“绝对不行!我可以先出定金,预付三成,等到货到了再付余款。”
“你这价,两千石我可不敢给。”陆莘继续杀价。
“那就一千五百石。”吴天明立刻道。
这是宁肯减少收货量也要压价了?看来番禺那边的收购价也没多高啊,陆莘想了想:“那就九钱五,一千五百石。”
“九钱三,真的一文都不能多了!”吴天明咬死了底线,方陵才给一两,若是收购的丝价太高,那真是没得赚了。
眼看陆莘还想说什么,吴天明立刻道:“若不是顾三郎找上了方陵,我也不会来找你。这生意实在拖不得了,陆兄还想纠缠,我就只能找旁人了!”
原来如此,他是怕生意被顾氏抢走了,才出此下策。九钱三是少了点,但是往年丝价不过六七钱,今年也是时局才导致的大涨,以后行市还很难说会不会再跌,若是能一口气赚回丝钱,也是颇为划算的。
“也罢,都是江东著姓,既然吴兄有难,小弟怎么说也要帮上一把。”陆莘叹道。
这还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啊,然而吴天明也笑了:“这情分我记下了,将来若是陆兄想跟南边搭上线,我也可从中斡旋。只是运费可不能减到四成,还得再商量……”
另一轮的扯皮又开始了,但是两个久历商场的人都知道,这笔买卖是谈成了。吴天明要到了急需的丝,而陆莘得到了一个跟番禺搭上线的机会。虽然曲折了一些,但是终归都捞到了好处。
当然,这边可不急着签约,还得先跟那位方小公子谈妥才行。
再次见到方陵时,吴天明的气势都不太一样了,成竹在胸,也有了世家子的潇洒:“贤弟说的那些,我都跟家中商量了,三千石的丝,一两一斤,先收一成定金这些都没问题,但是有一点,粮食得再加些,三千石太少。”
三千石丝,足以供应一地的绸缎生产,但是三千石的粮可就太少了,对于大粮商不值一哂。如今番禺可是占据着南去的航道,不知多少粮食汇聚在此,他就不相信方家只能弄来三千石的粮。
方陵似乎十分困扰,皱眉道:“不是都说好了吗,怎么事到临头又要变卦?粮食海运有多艰难,吴兄又不是不知道,我辛辛苦苦运来三千石已经不容易了……”
吴天明赶忙道:“不用你们运,吴氏自有海船,还有价钱也可以先不写在纸上,只要给个承诺,能帮吴氏采买够一万石粮即可。”
这要求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方陵沉默了片刻:“那三千石的丝一斤也不会少?”
吴天明道:“不会!”
方陵道:“先付一成定金,交货后给足一半定金?”
吴天明道:“可以,没问题。”
方陵又道:“其他的粮食我们不管运,也不管价钱,只要给你们牵线即可?”
吴天明道:“正是如此,一点不差。”
认认真真想了许久,方陵长叹一声:“那就签契书吧,早早把事情定下,我也安心。”
吴天明顿时大喜,哪还肯耽搁,立刻招来掌柜、账房一起草拟文书。等写成了,再给方陵带来人的过目,两边都无异议,这才签字画押。
方陵也是个爽快人,在签完契后,直接让人搬来了三万六千两的白银,都是上好的银锭。吴天明在收到这笔预付款后,立刻找到陆莘,也跟他签了契书,一千五百石丝,三成的定金就要五万两,他还自己掏腰包补上窟窿。
两笔天大的买卖就算定了下来,只等春丝上市了。
※
一根骨节分明的纤长手指,轻轻拨弄着棋盘,上面的棋子黑白分明,绕成了一个大圈。
这一颗是周氏,这一颗是顾氏,两家都猜到了幕后之人,开始坐山观虎斗。这一颗是吴氏,三十万两的买卖,以及一条畅通的航路,足以让他变为盟友。剩下那些闲子,是在外面搅风搅雨的小商户,使得丝价波动,人心不安。
而最后一颗黑子,陆俭的手按在了上面,轻轻提起。这是陆氏,是被他那四叔执掌的陆氏商行。
生丝是陆氏唯一的执仗了,他们会想尽办法卖出存货的,然而一个番禺来的商贩,可不能让他们安心。于是吴氏就成了跳板,他们签的是吴氏的协约,拿的是吴氏的定金,货也要交给吴氏。
这是江东大族,是跟陆氏并立百年的著姓,陆莘就算再怎么聪明,也不会对吴天明生疑。也只有如此,才能让猎物落入网中。
这是他精心谋算的,是他花费了数年工夫,一点点研究这些世家,研究那些人得出的结果。他算到了每个人的反应,算到了退让的分寸,算到了忌惮的尺度,也算到了贪心和妄念。
更重要的是,他身边还有个几乎无所不能,完美实现这些计划的帮手。
抬起头,陆俭看向面前端坐的小妇人,依旧是一派温婉的妆容,连头发丝都一根不乱,眉目中隐隐还含着笑,就像一位天真无害的内宅妇。这当然不是她的本相,然而看着那笑颜,陆俭就觉得心头跳的厉害,有热意翻涌。
这当然不是臣服,然而她向他伸出了手,也不遗余力的帮了忙,成就了这么个能颠覆一切的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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