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子阶下囚身处刑部大牢还能有这种待遇,实在亘古罕见。
闲聊了约莫半个时辰,颜思卿有些坐不住了,于是起身走向顾平川审案所在的牢房,在门外隐蔽处停下脚步,暗暗窃听里面的动静。
这时记录对话的小吏已经换了三张纸,额头蒙上了一层细汗。而歪歪扭扭跪在前边的孟余林神色坦然,像是已经生死看淡一般。
顾平川从小吏手里接过记录翻看两眼,目光微沉,再一次转向孟余林。
…
“孟余林,你认罪吗?”
孟余林轻笑一声,竟是狂妄地抬起头来,直直盯着面前的当朝天子。
“当廷弑杀嫡母的人是你,对还未满月的稚子痛下杀手的人是你,兵变围城致使京城动荡的人还是你。陛下想要我认什么罪?”
枉费刚才那么多口舌,这人还是油米不进。
顾平川心口渐渐有些烦闷,语气也转变几分,有些不善:“秽乱宫闱,私通太后,豢养私兵。这桩桩件件,哪一样不是满门抄斩的罪行?你若不想孟氏满门灭绝,就老实认罪,朕或许能宽恕孟氏无辜宗亲。”
孟余林听闻这话忽然嗤笑,竟提高音量嚷道:“我与颜年少年相爱、两相情深,怎就成了你们口中秽乱宫闱的私通男女?”
好歹是当过丞相的人,此刻竟然丝毫不顾礼法,堂而皇之地论说自己与太后的私情。
不可理喻,实在是不可理喻。
顾平川沉声呵斥:“荒谬,颜氏十五岁就入宫闱被册封皇后,为先帝继妻,怎么可能和你有少年情爱!”
孟余林笑意更甚,轻叹一声,目光飘向远处,像是在回忆陈年旧事。
“永熙十六年,我还是孟氏旁支不起眼的庶子,颜年是京城小吏的幺女。我与她相识于护国寺,相知于祁阳书院,两情相悦,又门当户对……若不是天降圣旨召她为后,我早已三书六礼娶她过门!”说着,他语气骤然转急 ,大声喊道:“是你皇室宗族横刀夺爱!是你顾氏先帝抢了我的妻!
尤晋中旁听许久,终于沉不住气了,满脸怒容恶狠狠瞪着孟余林:“你口口声声对太后情深似海,那你与小女多年夫妻又算什么?二十年了,京中盛传你与夫人的恩爱佳话,你的良心不会痛吗!孟余林,你个不要脸的老匹夫!”
说着便气急攻心猛烈地咳嗽起来,顾平川见状赶忙让狱卒给他递茶,低声劝慰道:“尤大人且消消气。”
“我为何娶你女儿?”
孟余林冷眼望向昔日的老丈人,看他脸红脖子粗的模样着实滑稽。“世家联姻、互取所需,仅此而已。尤大人宦海浮沉半辈子,这还想不明白?”
眼看着尤晋中就要气昏过去,一旁的狱卒见势不妙急忙走近前搀扶着他的胳膊,尤晋中缓了一会儿,勉强稳住身形,却已经说不出话来。
顾平川稍稍安抚了几句才转回头,冷眼望着狂妄的身影。
“颜氏为后,举家高升。你娶尤氏,坐镇宗族。两桩婚事,虽是拆散了你与颜氏,但你二人都从中得利,且利益匪浅。”说着语气愈发狠厉:“而今颜氏以怨报德,借太后的身份独断擅权,滥用恶政,架空朝廷!你孟余林好歹也是世家出身自幼读过圣贤书,竟也自甘堕落与那妖妇同流合污,沦为奸佞窃权误国!”
“当真是辱没了孟氏百年名望!”
孟余林静默良久,被袖子遮掩的时左手早已攥成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忽然猛地扑向一旁,手脚拖着的铁链锒铛作响,只见他抄起案上的砚台狠狠砸下,地上炸开震耳欲聋的巨响。顾平川还算镇定,尤晋中已经惊慌失措大喊“护驾”,狱卒也被吓得不轻,反应过来后手忙脚乱拥上去把人摁住。
孟余林被压得上半身都贴在地上,仍挣扎着大喊:“先帝昏聩,亲佞远贤!他享有三宫六院美妾无数,为何还夺我爱人空居后位!颜年如花似的年岁入宫,至今虚度二十载!她要忍耐先帝的冷待,更要遭受满朝大臣的操控无力反抗!颜家得利,代价却是女子最珍贵的二十年青春!”
他几乎声嘶力竭。
“你口口声声说太后擅权架空朝廷败坏你顾家基业,却不知先帝在时世道何其浑噩,比如今朝廷更黑恶千倍万倍!自永熙二十六年始,先皇纵情声色不问朝政,太后一人主掌前朝后宫,事事操劳、尽心竭力、不言辛苦!若非她操持这万里江山,你厉朝的天下,早就亡了!先帝昏庸无度暴行失德种下因,恶果自当报应在他儿子的身上!”
第68章 旧怨
此时牢房内除顾平川以外所有人都恨不得自己 双耳失聪。
这样狂悖的话, 孟余林敢说,他们却不敢听。
顾平川面沉如水,良久之后让人传刑部尚书进来, 依旧是那天年迈的尚书满头大汗地进来, 微微弓着背等候吩咐。
“结案吧, 按律量刑。”
说罢大步离去。
门口,颜思卿来不及躲藏, 与人撞了满怀, 神色慌张地退了两步,“我没想偷听……”
看见心尖上的人, 顾平川面色缓和了不少,“想听就正大光明的听,我准了。”
“我才不感兴趣。”颜思卿口是心非地说。
直到走出刑部, 二人坐上回宫的马车, 顾平川沉默良久,情绪似有些低落,颜思卿时不时往身旁偷瞟两眼,心底琢磨该说些什么。
“孟余林说太后当年只是一介小吏的女儿, 这样的出身, 为何会被当时的太后选做皇后?”
顾平川眼神微动,片刻之后语气极为平静道:“彼时宸妃专宠长达两年之久,后宫一家独大, 向来不被朝臣所喜。无论太后还是前朝官员, 都希望能扶一个好拿捏的女子继后位。颜氏出身低微, 反倒他们最看好的人选。”
“封后之前,他们就没有问过颜氏是否同意吗?”
听到这个问题,顾平川展露苦笑, 默了一会儿才转头看向她,反问:“当初颜思虞突然腿伤,太后临时下旨换你进宫,可曾问过你是否愿意?”
颜思卿哑然。
…
狱中孟余林那番悲愤的言论让顾平川陷入了短暂的怅然若失,但他很快就从情绪中抽离。
颜年入宫是受制于人,先帝娶她何尝不是被逼无奈?宸妃赵氏被陷害失宠囚禁冷宫,十月怀胎一朝生产却被迫母子分离,她就不是受害者吗?
再多的借口,再深的恩怨,也掩盖不了孟余林和颜年合谋意图篡权的事实。
这是谋反,是抄家灭族的罪行。
孟氏家大业大,并非全然是心存谋逆之人,顾平川十分宽容地赦免了无辜的族人,只对孟余林一人处以极刑。
三月,某日正午阳极之时,刽子手中铡刀起落,血溅刑场。
孟余林死了,众人唏嘘。不知人群中是谁挑头,随即听见叫好声此起彼伏久久不停。
昔日权臣丞相的死亡并不意味着宫中能够恢复平静,顾平川一早又跟言官吵了一架,就为颜年孟余林的事情要如何记载。
言官主张隐去私 情只记二人勾结谋反,而顾平川坚持实事求是全部如实记载。言官气急,拿皇家颜面大做文章,顾平川嗤之以鼻,扬言朕就是皇家朕就是天子,朕不要颜面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结果自然不欢而散。
于是午饭时间颜思卿见到了生着闷气像孩子似的顾平川,她递了一杯凉茶过去,给他先消消火。前朝的事情她略有耳闻,说实话她也不太理解顾平川是什么想法,都说家丑不可外扬,怎么偏偏他要把父亲被绿的丑事也载入史册?
顾平川接了杯子抬头看她一眼,看出她眼中疑惑,主动解释道:“颜年勾结外臣把持朝政、把我当做牵线木偶操纵于股掌之间固然可恨,但我更恨先帝。正如孟余林所说,世道浑噩,宫闱霍乱,全是因先帝而起。”
思绪渐渐飘远,顾平川眼中多了些复杂的情愫。
“都说先帝专宠宸妃,可他的宠爱有多廉价?一朝变故,毫无信任可言,昔日宠妃说废也就废了,作为皇子的生母,却连姓名都不配留下。宸妃被废入冷宫之后,先帝又纳了许多美妾,无一不是年轻貌美的女子,众人却只记得宸妃妩媚惑主……”
“先帝贪恋美色昏庸无度,不该让后宫女子替他背了后世骂名。”
颜思卿听完良久无言,顾平川想的这么通透,实在出乎她的意料。
“我觉得你说得对。”
…
宣御司审案还是有些手段,饶是梅鹤白和梁太医那样冷漠倨傲的人也屈服在牢狱之中,将自己的罪行尽数招供。
事情解释来也简单,但究其根源已是十数年前的旧怨。
梅鹤白的母亲有一位陪嫁侍女名叫乔虞,这乔姬容貌美丽清秀,颜家二公子颜枫对她一见钟情,之后就让人上门提亲。
梅家的长辈一听来人是皇后的二哥,这样一位显贵公子竟然要娶一个侍女,哪有不答应的道理?当即让人给乔虞换了身体面的衣服送了出去。
两年后,乔虞怀有一女,生产时难产而死,颜枫悲痛不已,哭了两天两夜,竟然从此一病不起了。
可怜颜家刚出生的小姐无人照料,宣国公颜桢作为家中长兄,主动把小侄女接到府里抚养,后来颜枫英年早逝,宣国公干脆把小侄女记在自己名下,当做亲生女儿对待,还为她起名颜思虞。
如果事情到这儿就结束了 ,那也算不上什么旧怨。
偏偏太后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知道自己二哥为了梅家一个侍女郁郁而终,她就记恨上了梅氏。后来梅氏一族一夜没落,斩首的斩首,流放的流放,其中不乏太后的手笔。
偌大的梅氏一族,只有梅鹤白一人因废太子求情而幸免于难,也正因如此,才为今时今日的风波埋下祸根。
梅鹤白恨极了宣国公府,早在十四岁时就做好了复仇的准备。而梁太医少年时就对梅鹤白情根深种,从宫外追到了宫内,为了他在太医院熬了近十年。
年后,梅鹤白察觉顾平川要对太后下手,于是就定下了计谋,凭他极强的临摹手艺仿皇后的字迹,伪造出颜氏一族拥戴太后意图谋反的证据,梁太医用情至深,自愿为他偷盗皇后的玉佩,才有了那日在白河庄所谓的熏艾。
颜思卿听完前因后果有些唏嘘,一时间竟不知该归罪于谁。
江郁禀报完便低头侍立一旁等候吩咐,顾平川则是转过头静静地望着她。
“你想如何处置这两人?”
颜思卿一怔,“让我处置?”
“你若是拿不定主意,我也愿意代劳。”顾平川笑说。
颜思卿仰头呼了口气,像是将心底压抑的郁气一股脑都呼了出来,半晌才道:“我心软,做不了这种决定,你代劳吧。”
顾平川点点头,“好。”
真相大白,宣国公一家便无罪释放了。
颜思卿派了些人手去宣国公府帮着打扫卫生,又自掏腰包替家里重新定做损毁的家具,休整了几日之后,宣国公重新恢复上朝,杨氏也递了牌子进宫,带着颜思齐来谢恩。
听说娘家人要来,红蔷比颜思卿还要热情,一早让洒扫的小太监把正厅拖了一遍,又从花房领了一捆鲜花回来插上。人还没进宫,昭阳宫小厨房里已经炖上了老火靓汤。
日上三竿,颜思卿刚刚睡醒,披上衣服来到前院就看到这样一幕情形,心下有些好笑。
“娘娘起了?先别急着出来,奴婢这就来给您梳妆挽发。”红蔷看见不远处的身影,急忙放下手里的东西,拿湿帕子擦了擦手。
颜思卿走到跟前打量一番,红蔷和苏静安两人正剥春笋呢。
“母亲和哥哥也不是第一回 进宫了,从前也没见你们这么殷勤啊。”
红蔷振振有词: “今日可不同,这是夫人和少爷出狱之后头一回进宫,可得好好去去晦气。”
颜思卿哑然失笑,“他们回府那天就跨过火盆了,哪儿还等到今天才想起去晦气。”
“反正不用娘娘您忙活,您就别念叨了。”
红蔷说着站起身来,连拉带哄把人领回屋里,按在梳妆台前坐下。
一刻钟后,镜中映照出一张巴掌大小的脸,发髻精致,妆容清丽。
“手艺有进步,真不错。”颜思卿一边盯着镜子端详,一边轻笑感叹。
这是屋外传来小宫女的通传声。
“启禀娘娘,宣国公府夫人与世子来了。”
第69章 内阁
算来这半个月里颜思卿和家人相见的次数着实频繁了一点, 虽然其中有两次是在刑部大牢,但能说的话能聊的天都已经说尽了。
颜思卿问了问宣国公府的情况,得知一切都稍稍放下心来, 接着便将话题转到了颜思齐的身上。
“我还没问, 你出狱后见过秦家小姐没有?”
颜思齐低着头, 竟有几分大姑娘害羞的样子,“见过了, 我还提了好些礼物上门道谢。”
“秦府怎么说?”
“什么怎么说……”
颜思卿看了看他, 又看了看杨氏,“你没说提亲的事吗?隐晦地表达一下求娶之意也成啊。”
说起此事杨氏就止不住发愁, “思齐这些年名声都败光了,成日嗜酒享乐不思进取,连个正经的差事都没有, 谁家乐意把姑娘嫁来咱们府里。”
“是这样吗?”颜思卿望向颜思齐。
颜思齐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当日你让素琴去秦府报信, 秦家小姐便主动提出探监,再说在刑部大牢的时时候,她虽然没有走过去见你,可我看得仔细, 她那小眼神时不时就往你那瞟。”颜思卿说着忍不住弯起嘴角, 带几分调侃的意味说道:“这样看来秦小姐对你并非无意,人家没嫌弃你是个纨绔子弟啊。”
“秦小姐不嫌弃有什么用呢,那不是人家秦大人不乐意吗。”杨氏说着埋怨地瞪了儿子一眼。
这时红蔷断了盘水果进来, 颜思齐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 不知是在想什么。
等人离开之后, 才听他小声说道:“若是不考科举没有功名,能不能混个一官半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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