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良说:“带上来。”
等人来到堂中,他禀道:“这是卖鲜药的商铺老板。”
步大娘子一见那商铺老板,瞳孔剧缩,原本奋力挣扎的四肢也忘记踢蹬,她知道,一切都完了。
第12章 试试
步家马草一案本是军机重事,没想到在这祠堂里升堂问审。
满堂之人惊骇交加,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牵扯进这桩公案里来。
步大叔公更是猛咳起来,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他伏在地上,咳嗽之间,眼角瞥见一抹模糊的梨花白,突然间又有了几分希冀。
老迈松垮的皮肤下,青筋条条暴起,叫他看起来有如风中之烛。
姜嬉拧起眉头,刚要差人去请郎中。
却见叔公咳至力竭之处,老腰一挺,斜斜倒下。
他晕过去之间,喉间挤出一道苍破的声音——
“郡主、救、步家……”
“叔公!”
步怀敦见老人倒地不醒,情急之下喊了一声。
紧接着,堂上众人反应过来,立刻乱成一团。
步家族众拥到老人旁边,扶人的扶人,请郎中的请郎中,哭喊的哭喊,纷乱无极。
他们瞻前不顾后,有的甚至挤到姜嬉身旁。
姜嬉透过嘈杂纷乱的人群,目光倏然放远,隐约之间像是看见了上一世。
上一世她濒死之际,镐京兵马交戈,昔日有序繁华的朱雀长街乌烟瘴气。
她孤身一人,随着人流逃命,无措而惶恐。
后来她因跑得太慢,被人推搡,扑摔在地,就再也没爬起来。
她看着乱足从眼前过,听着哭喊哀嚎、怒喝咒骂。
无人伸手牵她一把,那些乱足踩在她身上,那些催促叫骂也都与她无关。
没人会催她赶快走,没人在意她的死活。
在意她的,只有天上飘零的细雪,以及漫溢的鲜血。
混乱之中,所有人拥挤的人流和足踵织成一张巨网,卷天盖地压将下来。
姜嬉猛地闭上眼睛,晶莹的眼泪从眼角滑落。
回想起上一世,她仍有不甘和惊惧,那些痛苦深深刻入骨髓,如附骨之疽。
步家众人纷乱,吵嚷无极。
他们一心只想着要叔公醒过来当主心骨,哪里还顾得了其他。
因而并未注意到姜嬉这边。
执墨和陶嬷嬷一边骂,一边极力挡着,生怕有人踩到她。
突然,也不知道是谁搡了执墨一手,执墨失去重心向后仰去,眼见就要跌到姜嬉身上,陶嬷嬷慌忙拉了一把,两人双双跌落在地。
她们俩倒下,姜嬉失去屏障,那些扬摆的四肢在眼前急剧放大,与上一世那些恶心的手脚重合成一幅恶鬼抢食的影响,直直往她心窝掏来。
她只感觉心被大力攥住,腿猛缩到椅子上,紧紧抱住。眼泪流得越发凶狠,湿了梨花白的襦裙。
忽听“砰”的一声巨响,杀戾之气随之浩然荡开。
满堂声音戛然而止,看向巨响来源处。
只见皇叔凌然耳里,瞳光幽微,狠鸷酷烈。
他手边,坚固的樟木方桌已经碎成木块,散落一地。
众人见此情景,瞬间呼吸都困难起来,仿佛被定格一般,不敢稍动。
顾煊目光如鹰,牢牢抓在受惊的姜嬉身上。
她方才哭得难忍,眼角鼻头皆桃红一片,羞羞怯怯,如带露梨花。
方才受那声巨响惊吓,整个人便忘了哭,呆愣在原地,一滴眼泪挂在长睫上,半垂未垂。
“过来。”他已经尽量舒缓声线。
可低沉的声音仍像断线佛珠,掉在地上,带着姜嬉的心上蹿下跳。
她眨了眨眼,缩着肩,缓缓把腿从椅子上放下。
长睫上的泪珠终于落下,她硬着头皮,慢慢挪腾到皇叔身边。
顾煊看了闵英一眼,等闵英把椅子搬来,他才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修长如玉的手指覆上近旁的座椅扶手,姜嬉只听他同自己道:“坐。”
姜嬉微顿,终还是绷着头皮坐下了。
她只觉得,她身侧的皇叔的手,随时都能掐断她的喉咙,危险可怖。
那纤弱的身影坐在近处,周围以顾煊为中心,空开一个圈,不会再推挤到她。
他那锐利的目光终于稍缓了些。
单青山闵英等人察觉他们家主子动气,忙不迭站了出来。
单青山指挥人把叔公挪到后堂,请了郎中看诊。
闵英则让大家都散去,只留下几个家主在堂中商议要事便好。
如此一来,眼前的人散了不少,只剩二十余人。
顾煊这才沉沉开口:“步家,谁说了算?”
他话音一落,满堂悄然如寄。
马草案在前,谁出去主事都是吃力讨不着好的,更何况马草一案事涉及边军,接手这事,只怕有性命之忧。
所有人都像被定格了般,连呼吸都拿捏着分寸。
被绑在角落里的步大娘子嘴里还塞着布,突然呜呜叫了起来。
顾煊一扬眼,纪良便大步过去,扯下她嘴里的棉布。
那步大娘子面露癫狂嘲讽之色,道:“别是还道这些孬种能出来主事,哈哈哈哈哈哈,但凡稍问,这步家满门上下,可有一个脊梁骨硬挺的人没有?”
步怀敦站在步清远伸手,听见这话正要挺身而出,却被步清远攥住袖子。
他从来都是最敬重他父亲的,因而把脚步收了回来。
步大娘子站起身子来,挣开拉她的人,一瘸一拐走到堂中。
她一一从每个人的额前指过,痴狂笑着,“你、你、还有你。你们!你们这步家,从里到外烂透了!”
“我一个女流之辈,苦苦支撑了这么多年,我告诉你们每一个人,每一个!还有你!”她猛然转过身,指着姜嬉,“你们,你们都且看着吧,看着步家怎么死,怎么做这交州的头一户!”
她说得愤慨而委屈,一屋子步家人面色各异。
羞窘的、装听不见的、木然的、愤慨的……
唯有姜嬉,目光渐渐清冷起来。
“纪良,这便是你看管犯人的办法?”
顾煊瞳光森沉,话说出口却风轻云淡。
闵英心里咯噔一声,完了。
这是他们家主子大屠郢都之后第一次动气。
他偷偷抬眼觑了上面那位娇柔的女子一眼,见她脸上泪痕已擦拭干净,神色冷冷清清。心道果然,只有这位主儿生气,他们主儿才会生气。
单青山那大莽的猜想果然不假。
纪良的靴子从闵英眼皮子底下步过,原本要去让步大娘子知道知道,什么叫犯人。
谁知还未迈出两步,纪良便又折返回来。
闵英疑惑抬眼,正见天家郡主起身走向那步大娘子。
他们主儿,目不转定地盯着人家。
顾煊凤眸微眯,看着转瞬间立刻又是另一幅模样的姜嬉,心中顿生无数遐思。
分明是柔弱爱哭的一个人,非要强装成提刀上阵的女将军,这个以美闻名的郡主,性子也有趣得很。
此时的姜嬉却并未察觉到皇叔的目光,一心只在眼前这妇人身上。
她放眼看向堂外灰墙,清淡道:“你说这满堂步家之人,无人能主事,那便本郡主来管。”
“呵呵呵呵,你姓步吗!”
步大娘子凑到她面前,瞪大了眼睛。
姜嬉却没什么情绪波动:“那我就以太后钦赐郡主的身份来管。”
步大娘子一愣,随机笑得更加疯狂。
她再如何也已经知道,今日姜嬉诸人有备而来,她怕是要陷在这一局。
加之这么多年过来,她对步家对人事早已心灰意冷,于是存了鱼死网破的心思。
如今她只图一时痛快,挑着姜嬉的逆鳞揭。
“我道是什么,原来是亲爹跪死在宫门口换来的身份啊?”
姜嬉却未被她激怒,红唇一动:“那又如何?”
她的目光化成利刀,扎进步大娘子眼中:“身份就是身份,就如同我如今贵为郡主,而你是阶下囚一样。你若不服气,你叫你爹也跪死在太后宫门前,瞧瞧你会不会有个什么郡主当当?”
她这话说得嘲讽。
步大娘子的父亲一届商贾,连京城都没进过,遑论什么皇宫不皇宫。
姜嬉接着道:“你说步家如今没有做主的人,你且扪心自问,从来你的行事章法,可容得旁人置喙半句?举刀杀了人,却怪人家没有往你刀口上撞,滑天下之大稽。”
“至于步家,”她转过头来,“步家二房书香一脉,如今朝廷重开科考,以二房的才学,你道步家命运如何?偏要你耍这些阴私手段,步家才能不败吗?”
姜嬉安安然然站在那里,脸上是自小金尊玉贵养起来的骄矜和傲慢。
因脸蛋生得巧致,这份骄矜与傲慢在她脸上,竟不让人觉得讨厌,反而添了三分灵气。
她这副模样,落在皇叔眼里,是诱人;落在步怀敦眼里,是与众不同。
可落在步大娘子眼底,却是最令她厌恶的云泥之别感。
步大娘子嘴角一咧,笑开,看起来是束手就擒的模样。
可一转瞬,她瞪圆了眼,直直朝姜嬉掐来。
只可惜她手还没碰到姜嬉,腹部便横遭一脚,整个人直飞出去,砰地一声撞在门棱上,重重摔了下来。
步大娘子受此重创,背上已然麻了一片,头上也流下温热的血来,眼前血糊糊一片。
顾煊横立在姜嬉面前,腿脚修长,气势凛然,方才便是他踢的这一脚。
“拉下去,步家马草一案,涉事者军律处置。”
姜嬉一听,急了。
涉事者,那岂不是,不止那妇人?
她抬手勾住那抹玄色衣角,又软了模样:“皇叔……”
声音软糯如春日桃花酒,顾煊的心,慌然乱了一下。
他皱起眉头,“纪良,判。”
纪良跨了一步,走到正厅中央,声音朗朗,道:“步家因变卖良田,收成欠丰,冒顶军用优质马草,涉犯大庆军备律第一百二十七章第三十七条贻误军机罪。经查明,步家大娘子步韩氏全权主张,其奴李李氏为参从此案,故依律判——”
整座大堂,落针可闻,只剩纪良的声音回荡:“判处韩氏,休离步家,于刑台当众领三百军棍,流徙三千里。李氏,流徙三千里,即刻执行。”
那韩氏素来最重视掌家大娘子之位,心里总觉得自己为步家熬肝涂血几十年,如今判处休离步家,痛苦和不甘撕心裂肺,叫她痛不欲生。
她也最好面子,要在刑台上当众挨打,看从前她打过苛责过的人对着她指指点点,评头论足,这恐怕比死更难受。
只是她尚且摔了个迷糊,手指动动,却爬不起来。
她的贴身仆妇李氏终于知道在这堂上谁才是能说话的主儿,一下子扑跪到姜嬉跟前,求她法外开恩。
顾煊眸光一冷,闵英心头大惊,慌忙把那李氏拉了下去。
堂上又是骇然如寂。
只听顾煊道:“今日若不是她,你们阖族都要为邺城战马陪葬。今日她救你们,日后,你们谁人再敢把主意打到她头上,尽管试试。”
尽管试试?
谁敢试?
听皇叔这样回护,姜嬉的心差点跳出喉口。
她仰头看他的侧脸,只觉得这脸线条利落,勘得“俊美无俦”四个字。
她心跳陡然乱了一拍,而后急剧跳动起来。
陶嬷嬷自皇叔开口,便注意着这边的情况。
见姜嬉望着皇叔,双颊绯红,眸光如剪秋水,便深深皱起眉头,眼里满是担忧。
第13章 回京
陶嬷嬷最清楚这厌夜王为什么袒护嬉姐儿。
嬉姐儿如果就此陷下去,怕是要吃大亏。
她把担忧藏在心里,自此只要看姜嬉和顾煊一处,都会格外留神。
步韩氏行刑那一日,姜嬉没有去看。
前些日子她贪玩,冒着瓢泼大雨赏荷,当夜便发起高热,自那之后一直在别院将养着。
除了仲礼的哥哥死去时,她怕仲礼这孩子想不开,陪着他出去送他哥哥入土为安,其余时候,她都没出过别院半步。
想起仲礼,姜嬉那日从步家出来,原就想与皇叔谈谈仲礼之事的。
这孩子这样的身份,在交州恐怕危险重重,应尽早回京。
谁知她还没张口,皇叔就吩咐单青山和闵英日夜到别院来轮值看护。
“不回京城吗?”那时候姜嬉撩开窗帘,特意问了这一句。
皇叔冷冷道:“再议。”之后便策马先行了。
回京这事就此搁置下来。
前些时候姜嬉身子不爽利,少想这事。
眼下她已经大好了,便又重新盘算起来。
“今日厌夜军,是青山大哥当值吗?”
姜嬉原本懒懒窝在榻上,说话间翻了个舒服的姿势,抱着被子,看起来娇憨可爱。
携书不由笑道:“正是青山大人当值,主子可有何吩咐?”
姜嬉张开眼,一双杏眸水汪汪的:“携书,你帮我把他找来。”
携书道:“他现在都寸步不离地跟着仲礼小大人。”
姜嬉挥挥手,又翻了个身,瓮瓮道:“那就都找来嘛。”
“好——”携书笑着福了一礼:“奴婢这就去。”
携书从来是缜密的人,情绪甚少外露,这也是姜嬉最喜欢她的地方。
但今日,她笑了许多回,似乎高兴过了头。
姜嬉察觉她明显的喜悦,蓦地一愣,稍一琢磨,才恍然发现自己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窝在榻上抱着被子撒娇耍赖了。
就连姜嬉自己回过神来,也觉得甚是新奇。
她似乎,近来也很少做噩梦了。前世的那些污糟事情,都被一抹冷冽的身影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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