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十岁以后,头一回不知道怎么办,不知道要做什么反应。
只是这经年下来,他已经太擅长掩盖情绪,因此无论什么样的心理变化,他都未曾显露在脸上分毫。
他低头,盯着碗里的鸭肉。
那鸭肉是先烤成金黄脆皮,直到香气四溢,再放入砂锅之中,加入八宝佐料,炖至软烂。
这样一来,既可以保持外面的鸭皮酥脆,又不会显得里面的鸭肉老柴。
这是京中云楼的做法。
他的确许久没吃了。
顾煊提起筷子伸入碗中,筷子一张一合,夹住那片鸭肉。
姜嬉几乎要窒息。
她攥着裙摆,随着皇叔的优雅动作,瞳孔渐渐放大。
眼见鸭肉就要送入皇叔口中,姜嬉的心也吊到嗓子口。
“主子!”
单青山一声大喊,顾煊手臂一震,鸭肉掉到桌上。
到口的鸭子飞了。
顾煊缓缓抬起头,眼眸之中风云交汇,颇有些山雨欲来的错觉。
单青山总觉得事情大大不妙,皮肉渐渐发紧,被这股极富压迫力的视线压得低下头。
他晃着手,“主子我是说,我是说这家酒楼的酒最是一绝,主子要不要来点?”
原本是随意转移的话题,姜嬉却是眸光一亮。
方才在门口,她就已经被这醇香的酒味勾得馋虫直叫,恨不得品上一小杯。
“青山大哥,不知这酒楼里卖的,是什么酒?”
正饱受目光凌虐的单青山终于找到出路,忙回道:“汝南春,当然,其他的酒也有。郡主可要来点儿?”
姜嬉点点头,心里满怀期待。
酒是消愁之物,是能断念的孟婆汤,也是她为数不多的爱好之一。
她上一世未出嫁前,常常闲来无事就倚在窗前小酌几杯。只是后来衍王说女子不宜饮酒,她才戒了。却也常常被馋得酒虫钻肠,心肝甚痒。直至她死前,她窗前的梅花树下埋着的雪花酿也没挖出来喝过,甚是可惜。
郡主想尝尝酒,这正中单青山下怀。
他忙不迭地下楼,吆喝了几坛酒送上来,自己却跑了,与其他厌夜军挤在一楼扒饭,免得一不小心就要“遭受凌迟”。
此时,二楼的雅间里。
姜嬉一见酒,原本柔致的神情突然亮了几分,眼里放光,连嘴角都轻轻勾了起来。
但她还没忘形到当场让执墨开坛倒酒的地步,又楚楚可怜地看向皇叔。
皇叔扫了一眼掉在桌上的鸭肉,头也不抬,声色漠漠:“想喝便喝罢。”
闵英颇有眼力见儿,闻言起身,抱过桌子中央的汝南春,举起来摇了几下。
而后放到桌上,掀开牛皮纸封。
一时间,酒香漫溢出来,随着呼吸窜入每个人的鼻孔里。
姜嬉轻轻呼吸,感受香气爬上嗅觉味蕾。
她表现得渴望又克制,眼角眉梢分明是开心的神色,脸却崩得很紧。
闵英拄着酒坛子,道:“咱们不若玩个游戏如何?”
姜嬉问:“什么游戏?行酒令么?”
闵英从腰上取下别着的狗尾巴草,往嘴里一叼:“行酒令主子还能战,我们俩却不行。”
他指的是他和纪良。
“咱们玩个别的,”闵英道,“投壶如何?每人六把,一次不中喝一杯,两次不中喝四杯,三次不中就九杯。”
步怀敦拧起眉头:“如此,是否喝得有些急了?”
四杯下肚,郡主表妹还撑得住吗?
姜嬉却欣然应允。
“车马劳顿,正需清酒洗尘。投壶我还是头一回,且试试。”
她心里盘算着,若是当真喝醉了,她酒品一向很好,嗜睡而已。总归执墨携书和陶嬷嬷在,再不济还有皇叔,当是没有什么大影响的。
她难得这样高兴和主动。
顾煊全然看在眼里,包括微末的表情。
修长如玉的手指轻轻扣了扣椅子,终究没有阻拦。
游戏开始。投壶的壶在五步远处。
他分膝而坐,长指从箭篓中提了箭出来,看也不看,漫不经心一扔。
“咚”的一声,箭直入壶心,没有旁的磕绊与杂音。
皇叔技艺高超,把把全中,滴酒不沾。
轮到姜嬉,只中三把,另外三把失误,喝了九杯。
这酒刚入口,清醇香烈,入肚之后更是热腾腾的,蒸得人心口发热。
而汝南春闻名于世,不单是因为此酒醇香回甘,更因其后劲凶猛。
常人只要喝下三杯,一刻钟之内,必定醉如谪仙,飘飘然如在云端。
姜嬉恰恰喝了三杯,不一会儿,她便满面通红,走路的脚步都虚浮起来。
她熟知酒事,知道酒后劲上来,慌忙去向皇叔告辞,准备回厢房休息。
谁曾想,她走到皇叔跟前,就差一步,脚下忽然踩了个空,整个人失去平衡,直直往前扑去。
第15章 陶嬷嬷
姜嬉这一扑,避无可避地扑到皇叔身上。
为了防止摔得太狼狈,她还下意识抓紧了他的手臂。
她这一脚踩空得并不明显,因此以外人的角度看去,更像是她喝了酒高兴,飞扑到皇叔怀里的。
气氛有一点凝固。
姜嬉身后,步怀敦伸出去的手僵在空中。
不远处玩得正兴奋的,正大声说话的闵英和纪良察觉到熟悉的冷冽气息,立刻就住嘴了。
仲礼也皱起眉头。
执墨携书,并着陶嬷嬷都张大了嘴巴,惊愕不已。
并非她们不熟知她们主子,只是这段时间以来,她们主子实在变了许多。
从前最是唯唯诺诺、与人为善的一个人,在交州时却是那样果断决绝的性子。
虽说牺牲步大娘子是为了步家大局考虑,可纪良宣判刑罚时,她并不出言为这大娘子求情,好歹是一条人命。放在往常,她必是要出言说几句的。
一个人最明显的性子发生变化,从心软到决然,从在意名声到随性自然,那还有什么是不能变的?
从含蓄娇羞变为奔放勇敢也并非不可能,况今日还饮了些酒。
三人合上嘴,低下头装作看不见。
众人看不见的地方,陶嬷嬷紧紧拧起了眉头。
此时,扑在皇叔身上的姜嬉只觉得入手的料子手感实在太好,入手软滑,于是垂着头,认认真真又抚过一遍。
她抚了几次,觉得薄薄的布料之下,有什么东西坚硬得很。
“里面好像有石头……”
姜嬉凑得更近,几乎整张脸都要贴到皇叔手上。
她卷起皇叔的衣袖,露出他线条分明的手臂,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
“好硬哦……”
软软糯糯的一道叹息,像撒娇的猫咪。
顾煊脸黑得像锅底。
他咬牙切齿,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一句完整的话——
“都给我出去!”
话语令人下意识服从,却不是往日冷冽如冰的命令,竟然还有了丝异样的凡人气。
像是恼。
闵英和纪良带着仲礼出去。
闵英回过头来,看步怀敦木头一样,红着张脸钉在原地,忙又倒回来几步拉了他一把。
“走了走了,别杵这儿观光了。”
陶嬷嬷和执墨携书正要垂着头出去。
顾煊喉结一动,似乎在压抑着什么。
他缓缓开口,出言便是是灭顶的威亚。
“你们平时就是这么侍候她的?”
执墨膝盖一软,顿时贵了下来。
携书和陶嬷嬷也跪伏到地上,双手叠于额前,不敢有任何一丝不敬之举。
姜嬉还在戳“石头”。
顾煊忍无可忍,“还不把她带回去!”
幽沉的声音更添严厉,他面色凌肃,几乎整个人都绷了起来。
三人俱是浑身一震。
携书反应最快,连忙起身来,埋着头拉过姜嬉的手,小声诱哄:“主子,咱们走了,主子……”
执墨也连忙起来帮忙。
两人好说歹说,才把姜嬉从顾煊身上扒拉下来,扶回去了。
陶嬷嬷仍跪在地上。
她们俩走后,她直起身来,埋头恭敬道:“当年宫南城墙上,老仆就知道王爷绝非庸碌之辈。还请王爷看在前人的份上,饶过郡主。”
顾煊闻言,脸上没有丝毫波动,仿佛早已知道了她的身份。
但他一句话也没说。
许久,他缓缓开口:“本也没怪她。”
陶嬷嬷闻声寂然,眼神晦暗了几分。
果然同她想的一样,厌夜王如今对嬉姐儿的种种宽容,确是看在前人的份上。
可嬉姐儿她……
陶嬷嬷想起姜嬉透过车帘间隙,红着张脸偷看王爷的模样,再看看眼下,嬉姐儿借着酒性竟然主动到如此地步,长此以往,恐怕……
看来她要找个机会同嬉姐儿说个清楚,万毋叫嬉姐儿步入求而不得的境地。
若是旁人也就算了,这位高权重的修罗爷,嬉姐儿再是有太后护着,伤的也是自个儿。
陶嬷嬷暗暗下定了决心,不卑不亢地行礼告退,回去照顾姜嬉。
她走之后,顾煊也缓步下了楼。
岳来楼处在晋城最喧闹繁华的街上,小贩吆喝声交叉穿杂,行人熙熙攘攘。
他走出岳来楼,抬手制止了要随上来的单青山三人,高大的身影孤凌修长,缓步汇入人流。
晋城毗邻镐京,许多风物的都有镐京的影子。
顾煊孤身隐没在人流里,宽袖之下,方才被姜嬉戳到的地方火辣辣的。
那种感觉他从未有过,软软热热的,像一小撮面团做成的印章,一下……又一下……
从来沉如浩渊的心突然猛烈地撞击了一下。
他仿佛又看见那双湿漉漉的杏眼,里面盛放着令人惊艳的所有眼神。
从他们见面开始,祈求的、决绝的、隐忍的、委屈的、懵懂的……
还有刚刚,兴奋的,撒娇的。
画面如书,一页页翻过,那张巧致清绝的小脸如寒铁印章,重重印在顾煊心头,又用力往里按了几分,惹人发痒。
这种感觉,很奇妙。
*
夕阳的橙红光色映染了半边天,西边漂浮的鱼鳞云纹煞是好看。
姜嬉在夕阳红光中悠悠转醒,头还有点闷晕。
她回想起此前的事,却是全然忘了皇叔的那一段,只道这汝南春果然厉害,下次不能多饮。
她撑着床起身来,恰巧陶嬷嬷换了冰龛进来,
“嬷嬷,携书呢?”
“姐儿醒了?”陶嬷嬷放下冰龛,忙迎上榻前来,“携书出去添置些零嘴玩物,路上给姐儿解闷。还有一段路就到京城,听那几位将军说,左不过一天的路程了。”
按照原本皇叔定的行程,进晋城来原本只是吃饭的,并未准备落宿。这个时间……
姜嬉看向窗外暖色日光,她到底喝酒误事,延误了行程。
“皇叔他……”她转回头来,看着陶嬷嬷,眸光带着一点探寻,“他生气了吗?”
这几日她向执墨那丫头打听了些关于皇叔的坊间传闻。
据说皇叔是个再自律不过的人,他所计划的事情,皆是按部就班地完成。有一回,前锋军未在指定时辰达到他指定的地点,便是每人五十军棍的处置。
她心里怕她惹了皇叔不快。
陶嬷嬷见她神色,深深叹了口气。
她坐到榻边,拉过姜嬉的手,轻轻抚着。
斟酌了片刻,她道:“嬉姐儿,接下来这些话,原不该我说的,只是你如今离万劫不复就差一步,我怕不得还是要倚老卖老,叮嘱你几句。”
“嬉姐儿,你知道你母亲,是怎么去的吗?”
姜嬉微微讶异:“不是生我时落了病根子,后面又染了时疫,才……”
陶嬷嬷摇了摇头,“不是,不是的。你娘是死于反王之乱。”
“十八年前,反王作乱,拥兵围了整座皇城。姑爷陷在宫里出不来,你娘那时候刚生了你,听说这事儿,她就不顾月子,驾马去救。”
陶嬷嬷神色是死一般的平静,唯有眼角顺着皱纹滑落的眼泪能透露她的心情。
“你娘她,从来都是风风火火的性子,”陶嬷嬷哽咽起来,“她骑马去的,我在后面追。等我追到的时候,反王挟持了宫里贵眷皇妃,在城头上等着先皇祭天回来,要以此要挟先皇写禅让书。”
“那些贵眷皇妃里,有一个是当年艳绝天下的美人,当时是淑贵太妃,她领着儿子,也就是先皇的弟弟,现在的厌夜王。还有就是当今皇上和太后。”
“说来,淑贵太妃也是娇悍的女子。她知道早有宫卫出去搬救兵,因而找了许多机会,拖延时间,等待援兵。后来被反王爪牙识破,差点遭受□□。然后,然后你娘去救姑爷,城门不开,她就在城楼下吆喝叫骂,就被俘上城楼……”
“照我对她的了解,她定是看见了城墙上的人才故意被俘上去的。她上了城墙,一面安抚贵妃,一面找机会杀了反王的一个狗腿子,挟持了反王之子。
反王动了气,掐了厌夜王的脖子举出城墙外沿,只要他一松手,厌夜王就要掉下城墙去摔成肉泥。”
“那时候我后知后觉大事不好,我害怕,没护主,跑回姜家搬救兵。可无论我怎么敲门,姜家迟迟没人来开。我就知道这事姜家不会站队,就返回去找你娘。”
“可是……可是……”陶嬷嬷突然哭得难以自抑,“可是等我回去的时候,你娘刚巧从城墙上坠下来,那一身红衣,像刚来京城的时候一样。因着你娘来来去去拖了些时间,太后撑到了援兵到来,厌夜王也得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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