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及那抹身穿玄衣的背影,姜嬉忙一骨碌爬起来,赤着脚跑到衣橱处,偷偷看了一眼那件大黑袍。
陶嬷嬷恰好忙完进来,看见她才将将养好了一些,又赤着脚下地,刚要唠叨起来。
再走近些,她看见姜嬉的神情,唠叨的话刚到喉口,便又咽了下去。
嬉姐儿目光落处的那件黑袍,是厌夜王的。
陶嬷嬷眼眸闪了闪,嘴唇一动,刚要说些什么。
可话未出口,携书便带着单青山和仲礼回来了。
“陶嬷嬷也在。”携书踏进门,先笑吟吟问候了一句,又钻进里间,道:“主子,单青山大人和仲礼小大人都来了。”
姜嬉乍一听声音,砰地一声,慌忙关上衣橱,做贼心虚似的,觑了她一眼。
“先请他们外间坐,我收拾收拾就来。”
过了片刻,姜嬉稍作收拾,便出了外间来见客。
单青山一见她,忙站了起来。
这可是他们主子心尖尖上的人,怠慢不得。
姜嬉婉婉道:“青山大哥快请坐。”
她一转眼,见仲礼立在单青山身后,便走过来拉了他的手,把他安置到主位上。
她自己在矮几的另一边坐下,把矮几上的瓜果往仲礼面前推了推。
她这些对仲礼格外关照的动作,单青山都看在眼里,却并不说些什么。
这更加肯定了姜嬉心中的猜测,皇叔定是知道仲礼身份的。
不过他迟早是要知道的,以他之能,知道不足为奇。眼下重要的是回京之事。
“青山大哥,”她柔柔开口,“咱们之间,我就不见外了。今日请青山大哥过来是想问问,皇叔可说了什么时候回京没有?”
单青山最欣赏直爽的人,无论男女。一听姜嬉说不见外,当即知无不言起来。
“大约这几日,主子还要处理军事,添道军用粮料入料检的程序章法。”
姜嬉点点头:“还是皇叔想得周到。说来,皇叔也要回京吗?”
单青山摇摇头,“这个……不知道。”
不过近日京城来了许多密函,大多是加了玺印的。
最近一封还是加了龙凤双印,想来镐京应该是出事了,就是不知道主子怎么决断。
这些他都是不能说的。
姜嬉知道问不出什么来,便也作罢,又留两人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权当解闷。
单青山说了许多军营里的趣事,包括皇叔如何突围如何包抄,如何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姜嬉和仲礼听得津津有味,热血沸腾。
她听完,对皇叔越发崇敬起来,她仿佛看见长烟落日下,一名将军黑袍染血,扬着长刀纵马凯旋的模样。
她转头看向仲礼,发现他也同自己一样,捧着脸无限憧憬。
仲礼余光看见她一脸玩笑,慌忙直起身来,整肃自己的神色,又恢复了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姜嬉差点笑岔了气。
过了几日,又轮到单青山当值。
他一早便来到郡主别馆,带来明日启程回京的消息。
姜嬉问:“皇叔回吗?”
单青山点点头:“主子也回。”
他心想:主子要是知道郡主心里有她,该有多高兴。
主子也是,步家这事明明要偏帮,非要兜那么一个大圈子。一个不说两个不说,虐恋啊虐恋。
单青山心里编排出一场大戏的时候,站在姜嬉身旁的陶嬷嬷眸光也闪了闪。
陶嬷嬷自打入府服侍以来,从没见过嬉姐儿说起哪位公子哥儿。
可这几日,单是“皇叔”这个词,便在嬉姐儿嘴角缠绕不下百回。
她看向姜嬉那张桃花一样娇致的脸,心里越发担忧起来。
小姐啊,你若在天有灵,可万要给姐儿寻个好人家,嫁个良人才好。
明日启程着实是有些急了,好在姜嬉一早就吩咐下去,把大件的先都收拾好装车。
眼下只有一些小的衣物收拾需要收拾,执墨同携书开始拾掇起来。
今日是阴天,没了太阳老爷的烤照,轻风凉快了许多。
姜嬉屈腿侧卧在贵妃椅上,懒懒怠怠的,昏昏欲睡。
陶嬷嬷收拾完外间要带的东西,便走了进来,站在贵妃椅不远不近处,欲言又止。
姜嬉迷迷糊糊看见了她,柔柔问:“嬷嬷,可有什么事吗?”
嬷嬷刚要张嘴。
姜嬉见到携书要收拾皇叔的黑袍,登时醒了神,立刻从贵妃椅上坐直起来,道:“那件另外分装。”
携书吓了一跳,知道她在说什么之后,笑道:“奴婢遵命。”
执墨眼见这边,也说:“谁不知道,打从步家回来,咱们主子最宝贝的便这件袍子呀!”
她们这样说笑,搁在往日,陶嬷嬷必也说上两句玩笑。
可今日,她的脸却是青一阵紫一阵,全然说不出一句话来。
第二日清晨,清露尚未散去,郡主别馆后门口便悄无声息出现了许多黑袍铁骑的厌夜军,把郡主车队围得刀枪不入。
郡主车架的正前方,一人骑着赤马,戴着墨色兜袍,腰背漆黑长刀,笔直的背影凌然傲岸,在这群厌夜军中,最显深沉。
姜嬉出来的时候,目光不由自主被他吸引。
他的袍色比天色更黑,浸没在灰蒙蒙的天光里,背长刀跨赤马,恐怕遍数历代英豪,都少有他的风骨。
姜嬉的心陡然一缩,随即立刻如野猫乱撞。
但凡是人,都向往崇敬英雄气概。
她告诉自己,她只是、只是感佩皇叔多番解救相护而已。对他生了感佩之情,也是合情合理的。
姜嬉一边安慰着自己,一边抬步上了车架。
车帘放下时,那抹黑袍被轻风带起,在空中撩起一抹荡漾的弧度,掠过姜嬉的心尖,空留余颤。
单青山确认完粮食和水,执墨点完行装,一行车马才踩着更声启程。
马车一架接着一架,队伍很长很长,从郡主别院的巷子出来,通经交州最繁华的街道,准备从东门出。
姜嬉起得太早,抵不住困倦,便靠到软枕上小憩。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行至交州东门,骨碌碌滚动的车轴突然停了下来。
她立时便醒了。
携书挑开车帘探头问:“怎么了?”
姜嬉从车帘缝隙看出去,见到一张清俊憨厚的脸。
“怀敦表兄?你怎么来了?”
步怀敦恭恭敬敬作了一礼,这才小心翼翼从厌夜军马下穿过来。
他站在车下,仰着头道:“如今开科在即,我母亲叫我同郡主您一起,这路上也好有个伴。”
姜嬉笑道:“二舅母倒和我想到一处了。我原先还在想这事。表兄快请上车吧。”
“谢过郡主表妹。”步怀敦又作了一礼。
他往后一放眼,“只是……不知我该坐哪驾才是?”
“就坐……”
“单青山。”
姜嬉还没说完,话音就被幽沉的声线打断。
单青山走过来,像提着小鸡一样,不由分说拎走步怀敦,把他塞到到后面的马车上,同仲礼一个车厢。
携书放下帘子,车架继续前行。
单青山骑着马,晃晃悠悠塞到纪良和闵英中间。
他左右瞥了一眼,嘿嘿笑道:“两个老狗,我可告诉你们,现在巴结我还来得及。”
闵英叼着枯草,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怎么的呢?”
单青山一拍胸脯:“我立功了!”
纪良鼻孔一掀,哼了一声。
“嘿——纪老狗我告诉你,你可别不信。”
单青山指了指前面的赤马黑袍的背影,“看见了吗?”
闵英:“哦?”
单青山:“气场!”
闵英:“哦——”
单青山:“懂了吧?”
闵英:“懂了。”
单青山叹了口气:“后面那小子没眼力见,我寻思他的头盖骨多半是保不住。”
闵英向纪良抛了个眼色,嘴角扬得更高:“这路上,不无聊了。”
第14章 汝南春
交州距京城大约两日的路程。
但这车队很长,行走速度比较慢,因此可能要用三日才能回到京城。
姜嬉在路上百无聊赖,整日下来,除了停行吃饭,她几乎都在软厢里。
一本《山海经》已经被她翻来覆去许多次,和执墨携书下棋也下得烦了。
陶嬷嬷偶尔来她这里坐,也会带了针黹过来。
可这些姜嬉都不想做。
偶尔有风撩起车帘,她便会极力从缝隙里看顾煊的身影。
这是从交州出来的第二日,已经快到京城了。
这日中午,车架长龙进了晋城。
单青山早去探完了路,回来引着长龙,前往晋城最出名的酒楼。
这一路走来,越是靠近镐京,城池就越是繁华。
姜嬉在执墨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她站在岳来楼前,仰头望着这座三层楼高的酒楼,鼻息之间全然是里面传出来的缕缕酒香,勾得她口内生津。
顾煊下了马,迈开长腿从她身侧过,不发一言,率先走了进去。
步怀敦和仲礼也走过来,和姜嬉一起,提步进门。
岳来楼里空无一人,想来是单青山提前清过场了。
掌柜也是个沉稳的人,亲自接待,迎人上了二楼雅间。
顾煊和姜嬉都是天潢贵胄,自然坐到一处。
顾煊坐在最上首,姜嬉和仲礼分坐在他的左右手边。
厌夜军虽然平日军律严明,但在饮食起居上,并没有十分严苛的戒律。
顾煊平时也常和单青山他们同席而食,每月一次的休沐宴上,偶尔还能饮些清酒。
但今日,单青山三人并没有落座。
席上除了他们主子,还有郡主在呢。
姜嬉见他们三人直挺挺站在席旁,想招呼他们坐下。
她先是打量了一眼皇叔的神色,见无异样,才斗胆同他们道:“都坐,都坐罢。”
单青山看这情景,觉得颇有些“大老爷冷厉,大娘子圆滑忙招呼”的模样。
心里不由觉得他们主子与郡主简直天作之合。
若日后他们主子的后院里是郡主做主,按郡主这平易近人的性子,他们可有好日子过了。
他想到那副情景,不由得轻轻扬起嘴角。
顾煊看他嘴角笑容猥琐,眉头轻轻一皱:“叫你们坐。”
单青山吓回了神,忙不迭拉开椅子坐下。
他们都落座之后,步怀敦才坐到姜嬉身边,举止彬彬有礼,分明知书达理的做派。
顾煊余光看见,幽眸暗了又暗。
姜嬉不觉有异,杏眼放光,等着开席。
今日的菜色十分丰盛,既有京城的八宝鸭,鲍鱼脆玉盅,又有江南的糖醋鱼,荔枝肉,还有蜀地的宫保鸡丁、夫妻肺片,更兼西北的佛手鱼翅和石烹羊肉。
姜嬉扫过一眼,手刚扶上筷子又放下。
她看向皇叔,一双杏眸水汪汪的,带着祈求和期待的眼神。
顾煊与她对了一眼,勾起嘴角,弧度微不可查。
骨节分明的手抚上筷子,夹了一筷佛手鱼翅放回自己碗里。
“吃吧。”
姜嬉如蒙大赦,忙招呼执墨为她布菜。
执墨最是知道她的口味,除了两道京菜,尽是夹些辣口的。
单青山这老大粗难得注意到这些细节,扬着筷子道:“郡主喜欢吃辣啊!”
“哈哈,”他看向闵英,道:“巧了这不是,咱们主子干啥啥都行,就这吃辣,一筷子倒!”
他话音落下,整个雅厢里的空气温度直线下降。
被无辜波及的闵英咬牙切齿,低声怒喝:“吃饭还堵不住你的嘴!”
单青山也察觉到气氛不对,咂了咂嘴。
“啊不、不是这个意思,就是说,吃辣不行很正常,哪有人样样都行的。”
步怀敦放下筷子,温文道:“青山兄,食不言、寝不语,咱们快些吃饭吧。”
姜嬉愣过神来,连连赞同,:“怀敦表兄说得在理,快吃菜吧。皇叔,你多年没回京了,快先尝尝这京菜八宝鸭。”
她说着,提起自己的筷子,往皇叔碗中送了一块鸭肉。
“表妹——”
步怀敦来不及阻止,眼见那鸭肉已经稳稳落入皇叔面前的玉碗中。
姜嬉懵懵懂懂,“怎么了?”
步怀敦目光复杂地看着她,憋了半天,终是咽下了话:“没事。”
一桌子人面色各异,后又一个个硬生生强行恢复自然。
姜嬉看他们有话难言的表情,不由偏过头,玉筷抵到唇上,视线从这些人脸上一一扫过。
仲礼见她着实懵懂,叹了口气,无奈地冲她晃了晃筷子。
姜嬉看见,陡然一惊,整个人坐直起来,愕然看向顾煊。
她、她刚刚用自己吃饭的筷子,给皇叔夹了鸭子!
眼下,那块金黄色的鸭肉安安静静躺在皇叔的碗里,搁在白色的米饭上,显得尤其显眼。
那酥脆的鸭肉皮上,还沾着点点红辣,正是方才姜嬉夹完宫保鸡丁残留在筷子上的辣椒碎。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
姜嬉的脸腾地蹿红,火烧一般。
眼下是夹回来也不是,不夹回来也不是。
她缓缓放下筷子,心里砰砰跳得厉害,杏眼汪汪看向皇叔,带着紧张和些许愧色。
皇叔却像是不知道一般,脸上的表情是一贯的沉冷,单从面色,压根看不出他生气与否。
没有人知道,顾煊的心,此时像是被一只柔弱的手轻轻握着。
那种奇异的感觉,让他生平第一次喘不上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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