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陶陶叹了一口气,转首对羽珠道:“构陷他人,按家规应当如何处置?”
羽珠是个聪慧的,立即上前左右开弓给了云珠数个耳刮子,只打的她眼冒金星,这才笑着应道:“回小姐,应当掌嘴!”
沈陶陶点了点头,自徐嬷嬷手里接过了账本,信手翻过几页,随意挑了几行念道:“赤金凤头钗一支,玛瑙耳坠子一对。这两件都是我母亲留下的东西,我素日放在妆奁最里层。你倒是说说,管账房的徐嬷嬷如何将手伸得这样长,一直伸到了我的闺房里头?”
云珠一滞,立即又道:“是羽珠……”
话音未落,便又挨了几个耳刮子,羽珠甩着有些发麻的手朗声道:“构陷他人,按家规应当掌嘴!”
沈陶陶笑了一声,又翻过几页,看着其中一行念道:“东海赤珊瑚耳坠……其他的东西倒也罢了。但这对耳坠是我的爱物,价值连城。你连这样的东西都敢动,我岂能轻饶?”
云珠盯着那个账本半晌,突然尖着嗓子道:“不对!我没拿过这东西!这是栽赃!是她们自己昧下了东西还要栽到我的头上!”
“那耳坠是我胡诌的。”沈陶陶垂眼看着她,话锋陡然一转:“不过其余东西你都不否认,独独否认这个。看来你房中有什么,没有什么,你心中倒是清楚。”
她顿了一顿,又轻笑道:“且‘没拿过’又是什么意思?不是云珠与徐嬷嬷构陷的么?”
“我……我……”云珠的脸色灰败了一层,却仍紧紧攥着沈陶陶的裙裾哭求道:“是奴婢一时起了贪念,是奴婢的不对。求您看在多年伺候的情分上,放奴婢一马吧!”
多年伺候的情分。
沈陶陶淡看着她,目光有些悠远。
前世在灵前推她撞到棺木上,于宋家人面前说出那些凭空构陷的诛心之言时,云珠又何曾顾及过这份情分呢?
她觉得有些好笑,便弯了弯眼
道:“好啊,我可以放你一条生路。”
“小姐!”羽珠失声。
沈陶陶轻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放心,又对云珠道:“我给你两条路,第一条,我将你扭送官府。官府该怎么判,便怎么判,我绝不出手干涉。”
云珠脸色一白,连连摇头。
签了卖身契的奴婢偷窃主人家财物,是要剁去双手的。
沈陶陶见她怕了,便又道:“第二条……你现在随我去书房面见父亲,将这些年夫人吩咐你做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上一遍。”
……
沈府书房中,沈广平独自坐在一张红木太师椅上,面色阴沉。
而他对面,是低头不语的沈静姝与以帕子捂着脸,泣泪涟涟的李氏。
“静姝这孩子,向来是个护短的,眼见着陶陶行差踏错惹了主考厌恶,便上去恳请。谁知道陶陶却将事情一股脑地都推到了静姝身上。”她握着沈静姝的手,心疼地抽噎道:“这如今开罪了主考,静姝的擢考怕是要糟……”
“这个孽障!”沈广平双眼怒睁,手掌狠狠锤在椅背上‘砰’地一声响,将李氏都吓了一跳,忙止了哭声,上前为他抚着胸口。
“老爷,您莫要气坏了身子。静姝若是真落榜了,那也是她的命数,不怪陶陶……”
沈广平重重喘着粗气,半晌才自牙缝里蹦出字来:“沈陶陶!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混账东西!”
话音未落,眼前豁然光亮,却是门扉被人推开。身着烟粉色宝相花纹锦裙的沈陶陶立在门外春光下,弯着眼睛冲他笑道:“父亲唤我何事?”
沈广平登时气得脸色发青,好一会儿才勉强缓过气来,冲她吼道:“你还敢来?”
“本是不敢的。”沈陶陶将手笼在袖中,柔声道:“只是擢考前在皇宫门口,大姐姐当着女官的面揭我的短,被斥了一句‘阴阳怪气,德行有亏’。我担心大姐姐想不开,便赶过来了。”
沈静姝面色微僵,倒还是李氏老辣,暗中扯了扯她的袖口,又将脸埋在了帕中,啜泣道:“陶陶说是,那便是吧。”
她的嗓音颤颤,像是受了无尽委屈又不敢言。
沈广平闻言更是勃然大怒,‘腾’地一下子椅子上站起身来,手指一抬,几乎戳上沈陶陶的鼻尖。还来不及呵斥,却见眼前的少女弯起那双天生带着几分明媚的杏眼,轻笑道:“我说是什么,那便是什么?有了夫人这句话,我可算是放心了。”
她说着微微侧身避开了他的手,迈步自门外进来,在沈广平眼前站定,恭敬道:“明日之后,我能回府的日子怕是少了,因而今日里特地备了一份礼物送给夫人,以报这数年来的‘养育之恩’。”
她将养育之恩四字咬得沉重,令李氏心中没来由地咯噔一下,正想着开口推脱,却见沈陶陶抚掌对门外道:“进来。”
李氏立即抬头看向门外,却见是羽珠与徐嬷嬷一同押着灰头土脸的云珠进来,神色微微一变,旋即又冷静下来,温声道:“陶陶,你这是何意?”
沈陶陶对她回以一笑:“还是让云珠自己说吧。”
徐嬷嬷闻言,一把将云珠压跪在地上,厉声道:“二小姐问你话呢!”
云珠颤颤巍巍地抬起头,望了李氏一眼,又撇了一眼沈陶陶,见沈陶陶正袖手含笑看着自己,顿时打了个寒颤,磕磕巴巴道:“奴婢,奴婢是奉二小姐的命,来将夫人吩咐奴婢做的事复述一遍的。”
李氏一听,立即转过眼来看向云珠,带泪的美目中隐隐含威:“陶陶自幼失了母亲,我看你稳重,才差你过去照看一二,难道这也有错?”
云珠一个哆嗦,又转首看向沈陶陶。
却见沈陶陶正低着头,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指,将自己一双细白匀亭的
手翻来覆去的看。
云珠立时便想起了奴婢盗窃要被剁手的事,登时吓得一个激灵,也不敢再看李氏,只低下头硬着头皮道:“夫人您当初可不是这样说的。您说,二小姐天真烂漫,本不该被拘着,若要逃闺学,让我一定帮她想法子瞒着先生和老爷。还说……”
她迟疑一下,似觉得自己光是复述都有些脊背发寒:“您还说,没事的时候,便多带二小姐去湖心亭坐坐。那头莲花开得好,又养了几方锦鲤,二小姐若想玩,大可让她放开了去玩。”
羽珠一听,立刻便急了眼,脱口叱问道:“你来小姐身边的时候,小姐才七岁。湖心亭旁的水那么深,你诱她去摘荷花,捉锦鲤,这怀的是什么心思?”
“大概是我碍了旁人的眼,挡了旁人的路。”沈陶陶倒也不恼,只淡淡笑道。
一旁,沈静姝倒是变了脸色,也顾不上素日里的端庄,只是凌厉喝问道:“沈陶陶,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氏眉心微微一蹙,暗自给沈静姝使了个眼色,又低声啜泣道:“我从未说过这样的话,你是收了什么好处,要这样往我身上泼脏水?”
“那就当没说过吧。”沈陶陶兀自走到桌边,提起上头一只大肚茶壶倒了两盏茶,一盏递给了沈广平,见他青着脸色不接,便放在了他眼前的案几上。一盏自己拿着,不紧不慢地以茶盖撇着茶沫,小啜一口:“云珠,你且继续说下去。”
“是……”云珠硬着头皮答应了一声,又道:“当初徐嬷嬷盯得紧,奴婢一直没找到机会。又过几年,羽珠被老爷指了过来,您便又吩咐奴婢,让奴婢寻着机会便去拿二小姐的首饰。”
“您说了,前夫人为二小姐留下这许多东西,她年纪小,也用不完,让奴婢随便拿几件去卖了,留着当体己。就算是小姐发现了,也能栽到羽珠头上。”云珠说到此,似是为自己找到了脱罪的希望,忙膝行几步,上前去抓李氏的裙裾,哀哀道:“夫人,这可都是您吩咐我的!如今事发了,您可不能弃下我不管啊!”
李氏当即拂落了她的手,哭得梨花带雨:“我只吩咐过你好好照顾小姐,谁吩咐过你做这等下做事?你究竟是受了谁的指使,要这样将我往死路上逼?”
沈广平见李氏哭成这样,登时怒发冲冠,额角青筋暴起,握着扶手的指节捏得咯咯作响,几乎是咆哮道:“来人!还不快来人把这贱婢给我拖出去!”
候在门外的小厮们听见响动,忙疾步进来,一左一右架着云珠就往柴房里拖。
云珠知道自己怕是不活,一下子慌了神。一道死命挣扎,一道嘶喊着:“老爷!老爷!奴婢没瞎说,奴婢有证据!”
第7章 证据
沈广平正在气头上,自是不曾理会。
眼见着云珠就要被拖出门外,却听身后‘嚓’地一声响,是沈陶陶将手中的青瓷杯子不轻不重地搁在了案几上。
她示意小厮们放开云珠,柔声道:“既云珠说有证据,那我们姑且看看。若只是胡乱攀咬,那便加倍罚她也就是了。”
沈广平的面色红白不定,却终是没有阻拦。
有些事情便是如此。用遮羞布盖着的时候,可以视而不见。但一旦这布帘子被人掀起了一角,总有人忍不住想看看这布底下究竟藏得是什么。
而如今沈陶陶,便是这双掀开帘子的手。
小厮们小心地看着沈广平,见他始终没有开口,遂大着胆子松手将云珠丢在了地上。
云珠堪堪逃得一条性命,再顾不得什么旁的,当着众人的面就伸手往怀里摸索了起来。不多时,便掏出一张皱巴巴的锦书,颤抖着手高高捧起:“回老爷,二小姐,这就是证据。”
她生怕两人不信,一道将卷成一团的锦书展平,露出裹在里头的一只赤金镯子,一道颤声解释道:“老爷,您可还记得,前几日里辅国公府来给二小姐下聘的事?”
沈广平冷哼一声算是答应。
云珠哆哆嗦嗦地道:“那日送聘礼的人一走,奴婢便被夫人唤了过去。夫人暗中告诉我,辅国公世子的身子素来不好,她担忧小姐深宅寂寞,吩咐奴婢单独与小姐出门时,可带她去城郊的甜水胡同里,找一个叫王妈的。锦书上写着住址,而这镯子便是信物。”
王妈两个字一出,李氏面色霎时变得雪白,她几乎是立即哭倒在沈广平的脚下:“老爷,妾身跟了您这许多年,您还不了解妾身吗?妾身又岂会与这等龌龊人有所来往?”
沈陶陶倒是微微一愣,转首问徐嬷嬷道:“这王妈是何等人?”
徐嬷嬷的脸色并不好看,好半晌才硬着嗓子道:“说出来怕污了小姐的耳朵。这王妈是走街串巷,专给那耐不住寂寞的小妾、寡妇拉皮条的!”
沈陶陶倒是被气笑了,她上辈子真不晓得还有这出。
说到底,这李氏也不能怪云珠阳奉阴违,要怪只能怪宋家人将她盯的太狠了。嫁过去十年,连出府的机会都没几次,便是能出去了,也是一大群丫鬟小厮跟着,全没有她下手的机会。
她遂站起身来,款步行至云珠身前,先是接了那个镯子对着光线照了照,轻笑道:“这镯子眼熟,总觉得像是夫人曾戴过的。”
李氏抬起一双泪眼看向她,哽咽道:“陶陶,我知道自己不是你的亲娘。我也知道你素来不喜欢我。但这样的素金镯子燕京里比比皆是,为何你非要听这奴婢一面之词,将我往死路上逼?”
“陶陶岂敢呢?”沈陶陶浅淡地笑了一声,将镯子放下,又拿起那张锦书看了一眼,柔声道:“这上头的雕花小篆写得秀丽,怕是有十数年的功底。若我不曾记岔的话,云珠只勉强识得几个字,可不曾有这样的水准。”
她笑看向李氏,目光微深:“不知夫人觉得,云珠区区一个丫鬟,是从何得来这两样东西?若她千方百计的得来了,又是为了什么?为了陷害夫人?那即便是成了,对她又有什么好处?”
她每问一句,沈广平的脸色便黑上一层。当她问完了,沈广平的脸色也黑的只如锅底一般。
“够了!”一声怒吼霹雳般在书房中炸响,沈广平咆哮着一脚将眼前的案几踹倒,几上搁着的茶具接连落在地上,发出一声又一声清脆的响。
沈广平就站在这堆碎屑之中,双目赤红,喘着粗气,像一只困兽。
一夕之间,天翻地覆。
温婉柔顺的妻子被揭出了人后另一幅面孔,气度高华的大女儿在他面前大声呵斥姊妹,就连那素日里唯唯诺
诺的小女儿,也像是变了个人一般。
他该做什么?
承认自己是个傻子?十数年来被一个女人骗得团团转?
还是惩治李氏,令满府的下人知道自己娶了一只蛇蝎?让官场的同僚看自己的笑话?
况且,他唯一的儿子,在外游学的沈江铭亦是李氏所出。他还指望着沈江铭游学归来后,能考个功名成为自己官场上的助力。
他咬牙想了良久,终于抬头眼来,赤红着眼睛将众人环视了一圈,最终狠狠抬手指向云珠,厉声道“将这个贱婢拖下去!乱棍打死!”
话音未落,他又猛然将手收回到胸前,大力一挥,自牙缝里蹦出字来:“滚!都给我滚!”
沈陶陶垂了垂眼,晓得他这是要息事宁人了。
但也无妨,她本就没有想着只凭一个云珠,便将李氏拉下马来。
李氏育有一子一女,又有多年经营,在府中的地位可谓是根深蒂固,难以连根拔起。
但这桩事,终会成为一根淬了毒的刺,永远横亘在沈广平与李氏之间。
在云珠的哭叫声中,众人终是各怀心思地出去了。
室内极静,而外头庭院中,云珠的惨叫与木板子重重敲击在人体上的声音混在一处,自门缝中挤了进来,令人心浮气躁。
沈广平喘了几口气粗气,终于还是脱力般地瘫在了椅子上。
他用袖子遮住脸,疲惫地在椅子上躺了一阵,待外头的惨叫声渐渐歇了,这才伸手握住了太师椅的扶手,挣扎着撑起身来。
那扶手上新打了一层蜡,磨得滑不留手。沈广平不防,手掌一歪,刚撑起了一半的身子险些又要摔回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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