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阿琨在卧室的地上玩拼图,是他反复拼完又反复打碎的一款。前阵子我买了新的给他,但他不喜欢。他往往是佝偻着背或者直接趴在地上,最近天气冷了,我让阿姨在他房间地上铺了毯子。我问宋阿姨:“他玩不腻吗?”
“他的心思我怎么能懂呢?咱们能做的只是顺着他。”
“说的也是。”
这孩子心思很多,玩儿东西的时候往往并不是在专一地玩儿东西,他那乌黑有神的眼珠子告诉我他一定还在思考着什么秘密,他以不被任何人洞察为骄傲,好像还以别人琢磨不透他为乐。我摆摆手回房去,宋阿姨问我饿不饿,要不要夜宵,我想她年纪大了不适合熬夜,就说:“要是真的饿了,我就让郁盛做给我吃,他手艺不差的。”
“阿盛工作了一天,也累,你还是跟我说吧,或者他有什么想吃的,我也一并做了。”
“哎呀宋阿姨,你快去睡吧,我们自己看着办呢。”
宋阿姨不太放心地走后,我早早上了床,床头放一杯冲泡好的奶粉,还没等得及它温下来,我就睡着了。朦胧间我看到郁盛回到卧室,一只大手笼罩在我额头,自从得知我孕后,他常常趁我睡着偷偷给我测量体温,有时候用耳温仪,有时候用手,他不知道我睡觉变得更轻了,稍微有什么动作我都能察觉。
我暗想郁盛是非常非常爱我的,每次深刻体会到这件事的时候,我总是会轻易流泪。
然后我醒过来看着他,他温柔地摸我的脸,眼中有歉意,我能看出来。我说:“对不起,我不该说那些话。”
“我也把话说重了,”他托起我的背,“来,趁热把奶喝完。”
我起身捧好茶杯,他在我身上披上一件薄外套,问我冷不冷,我说不冷,秋老虎还没走呢。连累他跟我受热,他是一个很怕出汗的人,又有洁癖,受不得热。
跟很多现当代受过西化教育的年轻男女一样,我跟他之间的爱情里不缺口述的爱。晚上睡觉前,他跟我说说白天的事,然后说说明天的打算,接着就是“我爱你”了。在许多年前我跟他不明不白的时候,他是非常吝啬对我表达喜欢的,无论是没有与我建立关系的信心也好,还是没有责任和担当也好,现在他都补给了我。
“晚安,小绿。”
“晚安,小绿他爸。”
我相信段林安在传统的婚姻里忍了又忍绝对不是个事。临近十一假期的前几天她找到我,说她跟彭柯提出了离婚。我掐指一算他们结婚才半年:“你确定?”
“确定。”
“他态度呢?”
“不同意。”
“他父母呢?”
“哼哼,不反对。”林安姐笑得有些苍老,“你看彭柯平日里多老实巴交的人啊,事事顺着父母,一辈子只坚持过两件事,一是跟我结婚,二是不跟我离婚。”
“你们是一个学校的,离婚,总归不方便。”
“我入编满了三年,可以申请换学校调岗。哪怕去偏远的乡下,都无所谓。”
我从她语气里听出心灰意冷,后面的事情已经自我设想安排妥当。我无法不支持她:“你想好了,确定的话就和他好好谈谈,该离就离吧,大家都还年轻,在上海没有什么不可能的。”
“确实。”
段林安十一期间又回了一趟老家,彭柯打不通他电话,那么木讷迟钝的一个人竟找了郁盛。他打电话问郁盛知不知道段林安在哪儿,在做什么,郁盛又转问我:“他们吵架了?怎么来找我,很奇怪。”
“他们要离婚。”我说,“而且他知道我帮着段林安。”
“为什么?”他吃惊。
“因为婚姻生活不那么令人满意吧。林安姐和他父母摩擦颇多,生活不下去了。”
“那就不跟老人一起住。”
“彭柯那么孝顺一人,能做到吗?再说他爸爸生病,他恐怕也忤逆不了家里人。”
“这种事情挺尴尬的,结婚前应该了解清楚,不合适就别结了。”
“有些事情不是一时三刻能了解清楚的。”
“可能吧。你有没有问问段林安什么时候回来?我好回个准话给彭柯,听他口气挺着急。”
“不知道诶,可能假期结束?等会儿我打个电话问问她,她暑假才回去过,应该很快就会回来的。”
“听说她家里人去世了,你多关心关心她吧。”
郁盛这么和我一说,我浑身一激灵,前段时间总觉得段林安身上带着压力,方方面面不对劲,现在也就能说通了。那天晚上我和她通话时她给了我肯定的答案:“是啊,我哥哥走了。”
“这么大的事情你不告诉我?”
“你刚怀孕,怕你担心啊,而且已经是一个多月之前的事情了,我已经看开啦!”
“你少嘴硬!”我心里是非常刺痛的,“什么时候回来,我想见见你。”
“我不能告诉你我什么时候回来,你会告诉彭柯。”
“喂!我是你的朋友,不是彭柯的朋友!”
“好好好,我知道了,等上了飞机我再跟你说。”
我点点头,又问她:“你跟彭柯,真准备离了吗?”
“要离的。要离的。”
段林安在7号下午回到上海,我有点担心她的状态,想去机场接她,郁盛又担心我,我就让他开车当司机了。那天天气不冷,但是段林安穿着厚外套,满身疲惫,一个小小的登机箱里没装几件东西,她走路的步子却很沉重,高大的个子瘦得不行,引人心疼。我当下决定要带她吃个馆子,盯着她好好吃饭。
我们三个单独吃饭的经历唯独这一次,虽然互相认识已经有十年了。郁盛是个很好的听众,他了解女人对话的规则,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轻易插任何一句嘴的。
“可是你今天晚上还是要回去呀。不然你住哪儿?”我想我和郁盛的住处本来有盈余,而现在过度饱和,已经再也无法容纳下多一个人了。
“回教师公寓。可能有点脏,收一收就行,不就睡个觉吗?”
我见不得她强行乐观:“亏你笑得出来。”
“彭柯知道我回来了吗?”
“刚刚和他说。”我苦着脸,“我跟郁盛夹在中间毕竟尴尬,反正我让他给你时间再想想,明天到了学校也别来找你。”
“他同意了?”
“不然呢?”
段林安轻缓地摇摇头:“我真不知道他还想留着我干什么。”
“他对你还有感情吧。”
“我不知道,但我对他没有感情了。”
郁盛看看段林安,又看看我,仿佛在说你们的感情真复杂,我瞪他一眼,他便继续埋头吃饭。我说:“感情是基础,没了就算了吧。强求不得。”
“好好的感情怎么说没就没?”郁盛没忍住,还是问出来。
我愣住:“说明这段感情不怎么好。”
段林安笑道:“你们不懂的。”
我跟郁盛当时确实不懂,后面一阵闹离婚闹得最凶的时候,彭柯打电话来求我们劝劝林安。他向我们忏悔曾经做过的错事,希望得到原谅,可我们是外人,我们有什么权利去原谅?即使我有权去原谅,我也没这个本事,尤其当我得知段林安哥哥去世,而彭柯却只关心自己生病的父亲,对林安姐的心情毫无关心和安慰,甚至要求她早点回来照顾家里的时候,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将电话狠狠地挂断,然后骂他一百遍窝囊废。
郁盛对此非常赞成。
第50章 阿琨的眼睛渐渐红了,我被这……
我和郁盛没有回S市,他母亲也许是过于心切吧,见我们没有按照她预期的打算行事,就急急赶到这边来了。她的心情我尚且可以理解,儿子有了孩子,总归是要关注一下的。不过使我疑惑的是,她来之前让我给她发了详细地址,并让我到巷口去接她,仿佛从未来过一样。
我问郁盛:“你妈妈不认识这里吗?”
郁盛说:“没有。”
“这不是你妈妈买的房子吗?”
“是我买的。”他犹豫片刻后说道。
“可你之前说是你妈妈买的。”
“不用纠结这些,只要知道现在我是房子的主人就行,我是男主人,你是女主人,这是咱们的家。”
这照理说是非常温暖的情话。
而我是一个尤其善于分析和怀疑的女人。
他一会儿说是他母亲买的房子,一会儿又说是他自己买的。不管是谁买的,她母亲竟然没来过,这已经非常惊人了,何况他在这件事情上骗我?这有什么好骗的?我非常疑惑。
重新梳理了一通,在确定以及的记忆力没有出问题的情况下,我又有了另一个疑问:他哪来的这么多钱买得起上海的老洋房?!
“她来了之后宋阿姨会招待她,房间不够住,我晚点给她订酒店。”
“这样不好吧?”
“怎么样才算好?让她当天来当天回?”
我闭口不言。
他又提点道:“阿琨见了我妈可能会兴奋,你少去他面前晃悠。另外,有什么话,等我下班回来再一起谈。”
“你什么时候回来?”
“六点前。”
我嫉妒地想:平日里我有什么急事,也没见他六点就回来。到底他母亲对他来说是不一样的。很难说清具体怎么个不一样法,若即若离的感觉,似假非真的感觉,可有可无的感觉。
他母亲从S市出发比较早,周六中午就到了。我和宋阿姨去接她,司机把她放在巷子口自行找停车位去了。郁母见到宋阿姨很是亲热,两个人互相搀着有说有笑,我微微挺着肚子走在一边倒像个外人,这不是我敏感,是她确实没怎么关心我和我肚子里的孩子。
——还有一个不关心的,是阿琨。
可是阿琨喜欢郁母的心情完全写在脸上,郁母一来,他就挨在她身边坐,哪儿也不去了。虽然手里玩着什么、做自己的事,可位置是绝不挪动的。郁母也非常配合地坐在客厅喝茶,偶尔看看阿琨手里的玩具,但不与他搭话。
我去厨房看宋阿姨做饭,问:“阿琨喜欢郁夫人,但郁夫人不喜欢阿琨,对吗?”
宋阿姨先是一滞,咕哝道:“你怎么有这样的想法?”
“这不一看就看出来了么?”
“夫人从佛之后,对这万事万物的心态算是统一了,没有什么是特别关照的。”
“统一?那她来做什么,在老家待着多好。”我倚着流理台啃一根黄瓜,话语上太过无遮拦,弄得宋阿姨都不知道怎么回答我。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个性,只要用意不坏就好了。夫人她是个好人。”
“哦。”我点点头,算是口头上同意宋阿姨,一面又要催郁盛:“你什么时候回来呀?马上要吃晚饭啦,我不太会尬聊。”
“我在门口。”
我快脚跑出去,果然看到郁盛在锁院门,于是佯装一个贤良淑德迎接丈夫下班的好妻子,帮他提公文包,大声招呼他:“你回来啦!”
“你跑这么快小心脚滑。”
“我才不脚滑,你狡猾。”我小声说。
我跟在郁盛后边进去,老夫人坐在客厅,他们客客气气地笑了笑,夫人说:“下班了?”
“嗯,下班了。”
郁盛先去洗手,我帮宋阿姨布菜,夫人和阿琨的位置不变,我和宋阿姨坐在他们两个对面,郁盛出来坐在主人位。由于我正面面对郁夫人,阿琨特别虎视眈眈看着我,用他极端的表情彰显着他对郁家所有人的占有欲。
“不要让宋阿姨带阿琨回房间里吃吗?”郁盛这句话不知是在问谁。
郁夫人开口:“一起吧。”
这位尊贵的夫人用餐习惯受到郁家传统影响,第一口是要喝汤的,然后是用茶漱一口,再提起筷子。我依稀记得郁盛说过在郁家,晚辈要是比长辈先提起筷子,那是要挨打的。所以我伺机而动,郁盛动了之后我才跟着开动。这个方面,阿琨肯定被训练过,因为他有着惊人的自觉,平日里的护食主义在夫人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宋阿姨用餐时用心地照顾着阿琨,让他摄入均衡,不能过食。当然今天主要吃素食,也没什么均衡不均衡之说。作为一个馋嘴的孕妇,这样的青菜豆腐萝卜宴,我只能坚持一天。
郁夫人吃到一半,放下筷子喝汤用茶,问郁盛:“几时带小艾回家见见爸爸?”
郁盛态度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冰冷和恶劣:“为什么要见他?”
“结婚这么大的事,总要让你爸爸知道。”
“我不信他不知道,您没有和他说吗?”
郁夫人看我一眼,似乎在想自己的儿子怎么变了,难道是因面前这个媳妇导致的吗?
我瞬间无辜地眨眨眼,配合郁夫人说道:“作为晚辈,应该要去问候长辈的。”
郁盛对着我:“你想去?那我让司机过来接你,你自己去吧。”
他知道我根本不可能一个人去。
郁夫人低沉一声:“胡闹!你们两个一点规章仪制都不守,要是传出去……”
“传出去怎么?妈,如果你是为了郁家的面子而来,那你就来错了。”
郁盛忽得扣在我手背:“我和小艾已经领证,也有了孩子,对我们来说,我们的婚姻已经开始了。”
我紧张地攥紧了手心。
郁夫人正绷着脸准备发作时,阿琨先她一步,猛地“砰——”一声搁了碗,说出我人生中听到的他说的第二句话,一句磕磕巴巴的:“不、不准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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