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祁听罢,有些失落。
相处这些时日,他把她当朋友,当师姐。
但他也明白,他们不是一路人,终将是要分道扬镳的。
修然一身素衣纤尘不染,他看了姝楠须臾,勉强笑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强留不来。
你要做的事,做完成吗?”
她望着他,没说话。
姝楠也知道他在问什么,她所要做的事,无非就是一场交易。
北辰让她做和亲公主,她帮他们获取龙腾秘卷。
诚然,老天帮助,她得到了。那本传说中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军事秘卷,她找到了!
跟李砚尘滚了一宿床单,在那个人的身上,她看见了期待已久的东西。
那时她虽迷迷糊糊,可还是看见了他身上的刺青。
本以为找到龙腾密卷她或多或少会感到高兴,可并没有。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心里隐隐作痛。
或许都曾深处过黑暗,她比谁都明白那个图腾上的阵法来之不易。那应该是他做俘虏时期,在无数次逃亡,无数次失败,无数次厮杀过中总结出来的属于自己的一套阵法。
他把它刻在身上,为的是时时刻刻提醒自己,没有什么人可以相信,哪怕被至亲至爱,亦不足为信。更是为了提醒自己,记得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向前走,用远不能退缩。
她迷晕了他,用纸将上面的阵型描摹了下来,与之前画图不同,她是习武之人,对奇门遁甲天生敏感,所以一看就会。
于是,她带走了他最珍贵的成果,现在,那张宣纸就在她怀里,离她心脏最近的地方。
见修然还等着她做答,她便云淡风轻“嗯”了一声。
意思是,找到了。
修然没再说什么,跟每个人都订了房,让他们早点休息,明日该北上的北上,该南下的南下。
他们北上,姝楠要南下。各自回房前,她喊住了云祁,扔给他一把钥匙。
云祁接过,狐疑道:“这是?”
“我在漠北石头城有间四合院,就当给你们未出世孩子的礼物,”她略顿,又道:“这些时日,承蒙关照,后会有期。”
云祁颤抖着唇,眼眶微红,觉得她是真仗义,真有情,也真无情,说走,绝无半点不含糊。
“后会有期,以后有缘遇见,还找你吃茶。”
云祁冲她笑,明媚又阳光。
.
那一夜,姝楠没睡。因为早在进城时,她就发现有人尾随,有好几批,而且都不是李砚尘的人!
夜里下起了暴雨,姝楠倚在窗前,听见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借着雨声做遮掩,正在包围客栈。
雨越下越大,人越来越多。许多见不得人的勾当,都是发生在这种伸手不见五指的雨夜里。她嗅到了人们身上浓浓的杀气和腐烂的欲望。
她身上有天下人梦寐以求的东西,只要她一离开太渊皇城,各方势力就会蠢蠢欲动,她,注定不会一帆风顺,也注定跑不远。
或许,这就是李砚尘愿意脱衣服的原因之一吧。
不得不承认,他是个很出色权谋家。
只听几声脚踩瓦片的声音,不待刺客们靠近,姝楠已经跳出了客栈。
她不能让这些人进客栈,因为这里还有个身怀六甲的孕妇。
还有个原因,她忽然不想把怀里的纸张交出去了,北辰也好,这帮人也罢,她谁也不想给。
怎奈来杀她的人并非等闲辈,个个都是能拼命的主。
雨水很快淋湿衣衫,顺着水冲进沟里的,还有数不清的鲜血,刀剑碰撞声在这个雨夜格外清晰,街道两边无人敢在这个时候开门。
打斗此起彼伏,姝楠的白影闪过之地,惨叫声不断,有的被斩了手,有的被剁了脚,还有的被削了头。
她太熟悉这样的场景,太熟悉这样的血味,过去无过夜晚她都是这样度过的,反倒是在太渊这几个月,她度过了多年不曾有过的宁静和安逸。
她突然想起李砚尘府上的那颗梨树,开着白花,结着小果子,没有染过鲜血的地方,看着比她以前吃过的都干净,脆嫩脆嫩的,彼时他说尚未成熟,不知现在可否能吃了。
她又想起李砚尘那匹叫白浪的马,生得真好,跟他主人一个样,毛发顺溜顺溜的,发起飙来,还挺犀利。
孤烟机械地挥舞着七星龙渊,刀刀致命。这是你死我活的争斗,说话显然是多余,于是她走马观花乱七八糟想了很多以前她不会想的事。
最原始的问题,还是那三个: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做什么?
现在又多了一个:我该去向何方?
蜂蛹而来的人,杀也杀不完,姝楠手都软了,于是她便朝城外的竹林奔去。
高手们耐力及好,追的追,跑的跑,不多时又围了上来。
姝楠化叶为?剑,只见她一掌劈在竹竿上,数以百计的竹叶瞬间飞了出去,紧接着便是“啊啊啊……”地惨叫,面前倒地一堆。
“孤烟,东西交出来!今夜你跑不掉!”
她全然不理,避开了对方扔来的削尖的竹筒,继续往城外跑。
瓢泼大雨顺着她下颚流,积水飞溅。
若不是极速前进时背后的东西撞到路上的障碍,她都不知道自己受伤了。
她反手砍断了箭杆,紧接着正手挡掉砍过来的狂刀。
“小孤!”修然追了过来,劈开去来的杀手,扶住了姝楠胳膊,着急道,“伤到哪里了?”
姝楠这才记起,他是有功夫的,而且不弱。她在黑夜里直视他眼睛,像是要把人看穿,没有接话。
修然自然地转过头,“人太多了,先离开这里。”
“我看谁还能走!”
松油火把忽然亮了起来,人群中陡然冒出把伞,随着那人慢慢把伞太高,露出文世杰那张阴狠的脸。
他长得不差,又是京城豪门望族,在这样的夜里,格外醒目。
姝楠轻轻瞥过,沉默,她不喜欢跟讨厌的人废话。
文世杰拉了个人坐当垫子在身下,翘着二郎腿骂了几句抬伞的人,才又皮笑肉不笑道:“孤烟,你可把本少爷害惨了!就因为你的设计,李砚尘摆我的官,永不录用,还禁足三年不准外出!
我与你无冤无仇吧?你居然算计到了我的头上!
交出你手上的东西,本少爷给你留个全尸!”
姝楠还是没说话,修然接道:“文公子好大的口气。”
文世杰笑得更加张狂。
姝楠忽然扭头,慢条斯理对修然说:“师父,不如……你帮我杀了他。”
听她喊自己师父,修然直看进她深邃无波的眼底,点头道:“好!”
他说罢已经窜了出去,挡在问世杰身前的人瞬间倒地,文世杰大叫了起来,“修然你他妈是不是疯了!”
“快给老子住手!”
“操/你老母,我们是一伙儿的你忘了?”
姝楠恍若未闻,似乎这句话,这个结果,她早就想到了,所以这会儿正饶有兴趣看着他辛辛苦苦救出来的人表演。
而前面的修然,好像也清楚地知道,他的好徒弟,已经识破了一切,不然也不会非要他亲手杀文世杰,让文世杰狗急跳墙亲口承认,他们是一伙的。
修然的武功在那一刻几乎长了十倍不止,文世杰在他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恶人自有恶人收,让他们相互撕咬吧,跟她有什么关系呢?况且……他怎么可能真的杀文世杰。
如果没有他一路的通风报信,这些人怎么可能会比不论是谍报还是能力都远超他们的李砚尘先到。
果然,文世杰没死,转身欲走的姝楠被修然喊住了,还是温润的口吻,他说:“小孤,把东西给老师。”
姝楠轻笑,仰头看了看天,雨,还在下。
她想起李砚尘那句“你可以认为我不是好人,但那个修然,也不是省油的灯。”
她其实想说她都知道,比他更早知道。
她救他,不是蠢到吃饱了没事做更不是同情心泛滥。
只为当年在牟家山上,她守着母莺不肯离去,险些饿死在那惧发臭的尸体前时,是修然点醒了她,重新给了她避风港。
她这人没过过什么安稳日子,所有对她不好的人她会放大无限倍记得。所有对她好的,她更不会忘。
得知他落入李砚尘手里,做不得坐视不理。她假死,她和亲,费尽心思进这龙潭虎穴救他出来,都只为了那五年的收留之情。
人救出来了,她的还清了。从现在开始,她不欠谁的。
姝楠头都没回,踩着满地坑洼继续往前走,他若敢上前一步,她绝不会手软。
修然的确没再上前,大笑起来的是文世杰,“孤烟,你回头看看,难道连他们的生死,你也不顾了么?别忘了,这两人皆受你所累。”
她心头一颤,面无表情转过身,将目光定在文世杰脸上,“我记沈佳曾对我说过几句中听的话,欲留你一条狗命,看来,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文世杰手上捏着曹衿的脖子,脚底踩着被五花大绑的云祁,有恃无恐的笑还挂在嘴边,只听疾风扫过,再看时,他眉心赫然冒出了个筷子般大小的洞。
凶器,只是一根简单的枯竹枝!
没人看见那根枯竹枝是怎么飞过去的,那边文世杰已经轰然倒地!
血,像开了闸的水库似的喷涌而出,曹郡主被吓得声声尖叫。
姝楠迅速荡清残余的杀手,解开了云祁的绳索,那厢跪爬着抱着发抖的曹衿,手摸到了从她腹下流出的热血……
“孩子,孩子,我们的孩子没了?”曹衿眼泪成串地往下掉,小心翼翼地问。
云祁哽咽,双手沾满了血:“没事的,以后还会有的,你想生多少个我们就生多少个好不好?”
血红的泥浆飞溅,姝楠站立着任由雨水冲刷。她后背的伤被炮得泛白,雨水淋进了肉里,却不觉有丝毫疼痛。
云祁是被她喊来太渊的,现在他们这样,确实是受她所累。
果不其然,她活该孤身,不配有朋友不配有伙伴,即便有了,也留不住。
姝楠捡得把伞递给云祁,表示歉意的话都到了嘴边,选择不说,这时间最无力又无用的话,就是“对不起”。
“带她走吧,”她提剑把两人挡在身后,催促道,“快走。”
云祁失魂落魄,接过伞道了声谢,便抱着曹郡主离开了。
等人彻底离开,姝楠也准备要走。
她全程把修然当空气,那厢却抬手握着她手臂。
“小孤,你走不了的,交出来吧。”
姝楠瞥了眼第二波正在靠近的杀手,清一色的北辰服饰!
她哈哈笑了两声,拔剑斩过去,修然连忙松手,削铁如泥的剑割下了他的半截衣袖。
“你骗我!你早就跟北辰勾结好了是不是!”她声音不大,语气凉漠,。
“李砚尘凶残至极,早该被千刀万剐!”修然直视她,“这些年他南征北战,多少家国因为他而覆灭,我若不与诸国联盟,迟早会被他吞并,你到底明不明白!”
“你是不是一直都在骗我!”她还是那个问题。
修然被她带刺的目光逼得移开了眼,良久才说:“我曾试过花高价雇你杀李砚尘,可你不肯。
情理之中,不得不出此下策。”
姝楠挥剑劈过去,力量能开山填海,那厢抬刀对挡,手里的刃瞬间被七星龙渊斩成几段,碎片弹进修然的虎口,登时血脉偾张。
“我之所以不愿意杀他,是知道他若死,天下必乱!”
她恨及了,也狠及了,揪着修然往树上撞,对方也不躲,被她强大的内力砸去了树上。
“你利用我欠你的那点恩情,从始至终都在骗我!”姝楠几乎是自牙缝里挤出来的话,“你故意落入李砚尘的天罗地网,因为你知道我一定不会坐视不理,我如果想救你,就必须进太渊,必须接近李砚尘,当时正逢各国派遣质子来太渊求和,我唯一有可能不被发现的办法,就是来当质子。”
“想让北辰国主承认我,配合我来当这和亲质子,就要答应他们的条件。
你与北辰早有勾结,你深知我不会杀李砚尘,所以你退而求其次,把条件改成了盗取他的龙腾秘图!”
姝楠甩开修然,长剑势如破竹,剑光威胁性命,修然开始闪。
“我的生世你最了解不过,还知道去年跟我结下良子的人就是李砚尘,可你还是要这么做!利用了我对你信任,玷污了我对你恩情,看我千方百计跟李砚尘周旋,好玩儿么修然?有成就感么?”
修然吐了口心头血,红着眼框,“你冷静点小孤,冷静点。”
“我很冷静,”姝楠目光如刀,掏出自己描摹的牛皮纸在空中晃了晃,“你想要它?”
那头直了眼,伸手道:“小孤,从你盗出这东西那一刻起,我们便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你把东西给我,我保证你今夜毫发不伤。”
她看了眼他身后黑压压的弓箭手,冷笑,“我怕吗?”
她跟他不是一路人,她跟谁都不是一路人。
姝楠很早就明这个道理,她做的任何选择,任何决策,都只服务于自己。
只是,她近一年费时费力李砚尘周旋,现在看来,所有的搏击和计划,就是一场笑话。
李砚尘如果知道,他那样睚眦必报的人,一定会幸灾乐祸吧?她转念又想,只怕他早就知道了。
那一刻,姝楠觉得自己狼狈及了,她讽刺:“你自诩这般厉害,为何不自己研究一套阵型,非要盗用别人的战果。”
见修然变了脸,她继而言道:“技不如人,就要懂得甘拜下风!归根结底你还是眼红,眼红他可以一手遮天,眼红自己不如他。
可是,你对自己的认识远远不够,这东西落到你手里,其实是种浪费。”
“姝楠!”修然被她如此嘲讽,愤怒道:“别让我对你失去耐心,东西拿来我可以既往不咎,你真当认为自己能左右大局?”
姝楠捏紧了羊皮纸,怒极反笑,笑他,也是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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