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采闭着的眼皮上,睫毛轻轻颤抖。她心叹麻烦啊,没想到一本书,可能藏着一个大家都不知道的秘密。
她伏在窗边闭目假寐,思量着日后怎么打听此书有关的消息。虽假寐,她的神智仍是清明的,阅尽整片青云宫的大小琐事。
殿门“吱呀”打开,女郎轻而弱的脚步声在殿中行走,空寂寂的。
姜采所住的宫殿没有什么繁琐器具,那女郎进来后,停了会儿,将一件外衫披在了姜采身上。女郎又体贴地关了窗子,嘀咕:“喝了酒还吹风,师姐也太不讲究了。”
这声音,是雨归的。
姜采不置可否,知道她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关心师姐,一定要让师姐本人听到。
自她回归剑元宫,雨归便跟前跟后,绞尽脑汁想留在她身边伺候。
雨归此女,生平……也很可怜。
雨归原来是芳来岛的女修,要被人送去做炉鼎时,她逃了出来。之后,她被剑元宫的大弟子谢春山所救。
可惜到了剑元宫,雨归因体质已坏,她不适合习剑元宫的法术。她入不了剑元宫的门,成不了名正言顺的弟子,只能做着侍女一样的活计,四处讨好人。
姜采心知雨归待自己殷勤的原因,出于怜悯与观察,她并未拒绝,才让雨归能在青云宫自由出入。
姜采回忆前世,模糊记得这般不起眼的小女子因容色惊人,很快嫁人,又很快死了……一道带着雀跃与好奇的少年音从殿门口传来:“雨归姐姐,姜师姐在疗伤么?”
雨归轻轻“嘘”一声:“师姐喝醉了,我们出去说话,别打扰她。”
那少年虽不情愿,仍被雨归强行拉了出去。
然而过了一会儿,离姜采近的窗子被风轻轻吹开,姜采感觉到殿中多了一道气息。
那多了的气息在殿中走来走去,一会儿搬个花瓶,一会儿小心翼翼地把她手边的酒壶拿走,再一会儿,又巴巴地端出琼脂清水来……
最后,那人跪在她面前,小心翻开她衣袖,查看她身上的伤。
姜采心里叹:这些师弟师妹们,殷勤起来要人命。
她手撑着腮,徐徐睁开眼,正好与俯身的贺兰图面对面。
贺兰图一愣,眼尾的花瓣妖纹在日光下粲然一闪,颇有艳色。他对上姜采的目光后,站起来往后退开,露出一个讨好的笑。
这小妖怪在剑元宫混了好些日子,如今学了不伦不类的执手礼,向师姐问好:
“师姐,我是听说你喝醉了,来照顾你的。师姐一个人住这么大的地方,既不要侍女也不要小厮,打理起来,难免粗心。”
姜采将袖子放下,慢悠悠地挡住自己手与臂上被魔气所侵后的伤,也挡住贺兰图好奇的目光。
她哼一声,揶揄道:“我不粗心,谁给你机会进殿来呢?”
贺兰图脸刷地一红。
他垂下眼,偷偷抬眼皮观察坐在窗下的女郎。
他见日光徐而暖地倾泻而入,姜采伸个懒腰,长腰一展,如雪压松,如弓拉满。
姜采穿蓝白相间的道袍,长丝绦委地,她随意地屈膝而坐,倚着身后墙面。她仰头,眉心额饰银光轻晃,她吹口气弹开面上的发丝,微微转转脸,那一头微乱的浓黑发丝便托住了那把窄腰。
姜采手敲几案:“看什么?”
贺兰图连忙收回目光,羞愧自己道心不够坚定。他本就忐忑,怕是因为自己是妖,剑元宫才不收他当徒弟。趁此机会,看师姐心情尚好,贺兰图便主动问:
“姜师姐,我能不能参加剑元宫明年的入门小比啊?”
他红着脸:“我想和姜师姐当真正的同门。”
姜采手撑在膝盖上,托腮观察他。
她问:“为什么非要是剑元宫呢?”
贺兰图以为她这是拒绝,着急了:“因为我到修真界,见到的第一个大门派,就是剑元宫啊。因为师姐很厉害啊!我这些天也听说了,师姐在整个修真界都非常厉害,是被看好的有成仙希望的天才……
“虽、虽然剑元宫没有收过妖当弟子,但是雨归姑娘不也在嘛。”
姜采瞥去:“嗯?”
贺兰图打个哆嗦,气势弱了:“我能看出来,雨归姑娘原来是只小蝴蝶。”
姜采淡声:“雨归不算剑元宫的弟子,她原来是被大师兄捡回来的。”
贺兰图一愣一愣的,失落地“哦”一声。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沉默下来。
姜采也不开口,她一手指缠着自己一绺发丝,另一手在面前小几上的纸张上轻轻划拉几下。那纸应声裁成几段,被她在小几上轻轻一拍,几片纸悬在了半空中。
贺兰图悄悄看,见悬挂在姜采面前的几片纸上,写着修真界“四道一佛”的名字——
长阳观,天下道学的圣地;
剑元宫,剑修的圣地;
芳来岛,妖修、女修的圣地;
巫家,幻术的圣地;
三河川,佛修的圣地。
姜采望着这几个去处,微微出神,想着贺兰图的去处。
她在剑元宫上划一个叉,因她始终忌讳贺兰图会对自己师父造成的影响;她再划掉三河川,因贺兰图看着不像是能入佛门的人;巫家再划一叉,巫家不会收非本家的弟子。
最后,姜采的目光落在长阳观和芳来岛两个地方上。
长阳观有真仙坐镇,但是……经过前世自己被四大仙门联手诛杀的事,姜采对四大仙门之首长阳观的立场,有些怀疑——
“培养出一个堕仙的仙门,必然是有些问题吧?”
姜采直接忽视了自己前世也是剑元宫培养的,她单单怀疑长阳观有问题,干脆地在长阳观上也划了叉。最后,姜采目光落在芳来岛上,她托起腮来凝视。
芳来岛所处地段,灵气是修真界最浓郁的地方。芳来岛人均暴力美人,而且他们专收妖修、女修。看起来,贺兰图很适合这里。
不好的是,芳来岛向来与世隔绝,它不理世事,世事也少知它。
雨归是从这个地方逃出来的,这里发生了什么让雨归逃离?姜采前世没注意到雨归这个人,这一次却开始在意。
而且,在姜采前世死之前,听闻芳来岛沉入蒲涞海,新的与其他仙门一起讨伐她的芳来岛,已经不是原来的芳来岛……不知真假。
还有,大师兄……
贺兰图见姜采的目光长久地停在芳来岛上,心里一慌,大声道:“师姐,我就想留在剑元宫。我练剑资质不差的,我这些天跟着师兄们学了好多招,你看……”
他当即空手比划起招式,迫不及待地向姜采展示他的学习成果。
姜采观望着他,如同观望一个幼童般。贺兰图比划完后,见姜采只是笑而不语,他更加慌乱无措。
他还要再展示自己的成果,姜采测听聆听到外头的动静,她轻轻摆手,示意贺兰图退下。
姜采含笑:“好了,你既然想在这里呆着,就先去外门,等明年的入门小比吧。先说好,日后不可随意来青云宫。若是让我知道你拿青云宫的名头四处作威作福,你可别想待在剑元宫了。”
贺兰图喜不自胜,自是答应。
而姜采凝望着他欢喜跑出去的背影,揉了揉眉心,心道:
不让他来青云宫,他应该便没多少见到师父的机会吧。
反正师父这些日子还没回山门,等真回来了,再说吧。
姜采的心已被外头的动静所牵动,贺兰图走后,她没多想,便化作一道锐光出了大殿,向那喧哗处赶去。
--
青云宫一角,热闹无比,女修们尽围在此处。
一着荼白色文士服的书生打扮的青年坐在凉亭中,眼前蒙着一段白纱,正好将他那双勾人的桃花眼遮住。一把青伞悬空在上方,为他遮阳;而此处音律尔雅清脆,因他身后有一女郎正反抱琵琶,为其奏乐。
那女郎红衣露腰,手腕、脚腕皆系银链铃铛,高挽云鬓,半张银白色面具覆住上半张脸,只露出娇艳欲滴的红唇。随着此女奏乐,她腕上铃铛沙沙作响。
书生青年含着笑向四方摊手:“各位师妹莫要羞涩,卜算问卦,只此一日免费。若与小生相谈甚欢,吃顿饭亦无不可。”
即便眼睛蒙着白布,他也俊美无比,再加上那恰到好处的书生文弱气,让周围女修们围着他,纷纷求他卜卦。
姜采遁光落地,周围人一见她,面色不由绷起。那弹琵琶的侍女眼睛一动,姜采手一抬,便定住了她。琵琶声当即止,那凉亭下的书生却完全没感觉到,仍两指搭在一个师妹的手腕上,柔声细语为人卜卦:
“师妹呀,你这两日不要出门,卦象上说,你出门遇到的人,不会是你的良人,只会让你伤心……”
那师妹燥红脸,眼角余光看到身后的姜采,她变得紧张,仓促一句:“多谢大师兄。”
书生摆摆手,唇角溢出温和的笑:“下一个师妹在哪里?”
一只常年握剑的素手,递了上去。
书生手指点了半天,皱眉:“你这手不好,一看就是舞刀弄枪惯了,性格太过强势。太强势的人,可不容易找到有情人。师妹啊,你于感情上没什么缘分啊。唔,还有,你有执念,执念易成魔。你这手,和一个人很像啊……”
姜采好奇问:“是不是像一个你讨厌的人?”
书生手指搭在那手上,顿一下,正儿八经地微笑:“是像我很喜欢、很敬重的一个特别好的师妹。”
说完,头顶青伞向女子劈去,女子身上寒气紧随。他身子在原地消失,眼上白布刷地消失。身后兵器相撞声铿锵,很快了结。他手向外一张,悬空的青伞再次落于他掌中。
他拂袖一挥,喝道:“百叶!”
被定住不得动弹的女郎倏地不见,下一刻,旋飞的青叶无数,缠绕着书生手中的青伞,随青伞一道向后一刺。身后金白色的寒剑之光劈开,与青伞交战数招。
谢春山连连后退三步,才收回伞,他身后,抱着琵琶的百叶再次现身。
主仆二人一起抬头,看向立在凉亭悬顶、手持长剑的蓝白色衣袍的女郎。
谢春山勾笑:“师妹,总对师兄喊打喊杀,太没礼貌了吧?”
姜采俯眼,微笑:“实在怕师兄魅力太大,把我青云宫的女弟子们都拐走了。”
谢春山:“师妹谦虚了。你们青云宫女弟子都以你为榜样,为兄哪里拐得走?”
他努一下嘴,似笑非笑:“不光拐不走,还给你送了个大美人。”
姜采顺着他目光看去,见到竹林后躲避偷看的雨归。百叶也看到了,眼神一冷。雨归被他们看到,吓得一哆嗦,赶紧钻入竹林,跑掉了。
观看着那位曾经做过自己侍女的雨归小师妹逃走背影,谢春山遗憾:“百叶,你太凶了。”
姜采这才收剑,缓缓落地。她一言难尽地看眼百叶所扮的琵琶女,道:“师兄,你总这般折腾百叶?”
因这主仆,一扮盲书生,一扮琵琶女。谢春山玩笑的心思,昭然若揭。
谢春山摊手:“她自愿的,哭着喊着非要跟着我,我有什么法子。不信你问她。”
百叶颔首,恭敬道:“回姜师姐,百叶是心甘情愿跟着公子,伺候公子的。”
见他主仆二人如此一致,姜采也不说什么了。
在她记忆中,谢春山确实魅力太大,百叶又确实是非纠缠不可,跟随进剑元宫。那主仆二人也相伴了数百年,内情自然比她更清楚。
谢春山虽看着不着调,但也不傻。若真有问题,恐怕谢春山早将百叶赶走了。
只是想到他们日后的事……姜采出神间,谢春山在她手背上轻敲一下:“师妹又在忧国忧民什么?”
姜采反问:“是长辈们找我么?”
谢春山无语:“这话说的,不能是师兄想念你,特意来青云宫看你么?你一闭关便那么久,为兄关心你啊。”
姜采含笑:“我又不能陪师兄谈情说爱,聊诗歌辞赋,师兄怎么会关心我?”
她问:“我不是师兄口中的‘石女’么?”
谢春山被噎得无话,他手一转,青伞变成了一把扇子。他持扇在下巴上点了点,桃花眼漾着丝丝缕缕的挑逗之笑,挡住尴尬:“师妹耳朵真灵……为兄开玩笑的,为兄自然是心爱你的。若是师妹实在喜欢为兄,为兄是可以牺牲自己的。”
姜采笑:“不敢,我怕师兄的风流债日日在背后扎我小人,我想多活两年。”
谢春山轻笑两声:“阿采你这张嘴呀……掌教他们在前殿等着你。”
姜采颔首:“多谢师兄亲自来一趟,告诉我。师兄关怀之心,我谨记心中。”
谢春山嘴一抽。
姜采旋身遁光而走,谢春山才非常无奈地:“你说阿采这个人,很多事心里知道就行了,何必非说出来?”
百叶回答:“公子是关心姜师姐,公子用青伞试探她的修为是否恢复正常,姜师姐心里都是知道的。我倒很喜欢姜师姐这样说话明明白白的人,不像别的人,拐弯抹角支支吾吾,太讨厌了。”
她森冷目光盯着竹林方向,雨归方才从那里逃走。她话中指的谁,显而易见。
谢春山手中扇子敲在她头顶,笑斥:“闭嘴,不许乱说。小心祸从口出。”
百叶反驳:“公子还是担心自己哪天祸从口出吧。替师妹们卜卦,卜卦是能随便卜的么?若非姜师姐来打断,公子小心自己泄露天机太多,被反噬了。”
谢春山用扇子捂脸,洋洋得意地扮个鬼脸:“本公子太天才,本公子也很苦恼啊。”
知道他说话向来真假掺半,百叶板着脸,也不再理会。
主仆二人边说边远去,谢春山离开青云宫前,回眸看了那里一眼,若有所思——他于卜卦上颇有天赋,几乎算无遗策。但师妹这次历练回来,他已经看不清她的卦象了。
她身上,发生了什么?
18/226 首页 上一页 16 17 18 19 20 2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