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周氏有一点好。”李元琅的手指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敲击:“世家贵族出来的女子,教养都是一等一的。自从她进了府,内宅大小事务全都不用我操心,交由她一应料理。除了寡淡一些,并无什么可指摘的。本王不久前晋了她为芳仪,以至于新来的任氏、宗武氏,还有萧氏她们,各个以周氏马首是瞻。本王想着,安平的性子固然骄纵,可是把安平放到府里去,倒也不是没有好处。以安平的身份,刚好与周氏并驾齐驱。”
黄茆哈哈大笑道:“殿下英明。这就像俺们老家捕鱼似的,那些鱼被网兜住了,等拉到岸上得死一大半,一个个翻了白肚皮,可要是放一条鲶鱼进去,嘿!这鲶鱼可凶啦,害的这群鱼四处逃窜,再拉到岸上,一条条都活蹦乱跳的,贼新鲜。殿下您文韬武略,治军和治娘们都有一手,当真是游刃有‘鱼’~~~啊!哈哈哈哈!”
张定望亦拱手笑道:“殿下您文韬武略,深谙平衡之术,此举可谓是……呵呵,省的某些人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雕虫小技罢了。”李元琅拿起一根筷子在手里随意比划,一边对着黄茆道:“不过你把安平比作鲶鱼嘛……”桌上几个人登时又笑起来。
张定望却道:“殿下,你可曾想过为何陛下要把那么多秀女全送到您府上?”
李元琅手中的杯子‘砰’的一下放在桌面上,杯中水花丝毫没有洒出来,看得出是用了内劲,张定望不由吞了吞口水,好在李元琅似乎是无意,貌似玩笑一般道:“所以你就送我《韩熙载夜宴图》?”
尾音上扬,应该并无不悦,张定望打量着淳亲王的脸色,壮着胆子道:“是。南唐李后主不放心韩载锡,命顾闳中到韩载锡府上查看,并要顾闳中将所见所闻一一记录于画上,带回宫中给自己过目,直到确定韩载锡当真过得是醉生梦死的生活,对政治并无野望之后才放下心来。殿下……”张定望苦口婆心道,“殿下您战功彪炳,朝野震动,就连楼下那女孩儿都知道。”
“陛下他明面上是赏赐您,可谁知道背地里是不是也防着您?自古以来,功高盖主者无一不受人忌惮。再说了,若陛下当真有心,大公子都会爬了,怎么着都可以先封个郡王嘛。”
话音才落,一道猝不及防的寒光便于众人眼前一闪而过,下一刻,张定望的头颈上便出现一条细线,红色的血液从线中慢慢的渗出来,张定望‘呃’了一声,张大了嘴,用手死命捂住脖子,可是鲜血还是汩汩的不停,李元琅掏出一方帕子,慢悠悠的擦拭着他的青霜宝剑,头也不抬的对着在座的还活着几个人道:“有些话,我只说一遍。”
“我知道你们几个觉得我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或许在你们眼中,跟着我四处征战不如在朝堂上搅动风云来的畅快,但是你们也要搞清楚,本王从来不是任人操纵的傀儡,别跟我玩黄袍加身那一套。龙椅上坐着的那个,是我的亲兄长,一母同胞的手足,自古以来,立嫡立长,名正言顺。”李元琅眸色微凉,语意更凉,“所以你们最好别动什么歪心思,否则让我知道了……”李元琅朝张定望抬了抬下颚,“下场——就和他一样。”
话毕,张定望的脑袋‘哐当’一声跌到了桌面上。
张放吓得大气不敢一喘,忙拱手道:“属下等不敢。属下等绝无半丝不臣之心。”
两个武将也起身抱拳:“属下不敢。”
李元琅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又给自己斟了杯酒,举臂的时候,不经意间发现袖口处沾了一点血迹,应当是刚才张定望喷出来的,他眉头微微一皱。
视线顺着手臂,不经意的看到楼下那个据理力争的小姑娘,污黑的小脸,满是泥巴,但是有一双很明很亮的眼睛,黑的深不见底,犹如漩涡。
第7章 玉石俱焚 她失去了家,他失去了国
因为世子在场的关系,衙差们不再对她们母女动粗。
高士修对岳红衣很感兴趣,探头向她道:“怎么样?我买你,你跟我走吗?”
岳红衣有些戒备的望着他:“我不认识你。”
高士修扬手指向众人:“在场的你一个都不认识,那有什么要紧?”
红衣抿着唇:“我不知道你说什么,我不会说仙罗话。”
世子态度很温和,脸上始终挂着浅浅的笑,对她特别有耐心,也不嫌她脏,摸了摸她的头道:“仙罗话和大覃的官话是有一些区别,但你还是能听懂的对吗?所以你才能答我的话。既然你注定以后要在仙罗了,那么为什么不跟着我呢?一样是做奴婢,跟着我起码是一条不错的出路。”
红衣含着泪摇头说‘不’:“我要回大覃。”
“你回不去了。你们的皇帝已经将你定罪。”
“做人,要认清眼前的现实。”
世子说这话的时候,眼底闪过一丝无奈,似乎也触痛了自己内心深处的东西。
红衣想到,是啊,他们其实同病相怜,她失去了家,他失去了国。
衙差们见红衣冥顽不灵,气道:“你个臭丫头,别不识好歹。世子肯看得上你,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岳红衣低头望着脚尖,她脚上没穿鞋子,光脚缠着白布,寒酸又可怜,脚心踩在冷硬的水泥地上,犹如踏在冰上。她怯怯的望了高士修一眼,还是犹豫不决,她知道世子开出了一个很好的条件,就她们母女目前的状况而言,跟着世子比被卖到其他地方要好的多,可是一旦跟了世子,她何年何月才能回到大覃呢?
不能回去,谁来为她的父兄讨一个说法?
他们岳家就这样成为史书上一个谋害太皇太后的乱臣贼子,遗臭万年?
她怎么能甘心!
眼见岳红衣能卖个好价钱,衙差们很高兴,互相之间挤眉弄眼的。
就在他们说话的当口,厅堂里其余几个人喊道:“嗳!那个小姑娘既然被世子订走了,那他娘……我要他娘…..瞧着年纪也不是很大,捯饬捯饬带回去招呼客人也好啊。”
“就是!”又有人出价,拿了一包银子放在桌上道:“大覃的两班不是最很喜欢豢养家伎以娱宾朋吗,有肉台盘,香痰盂,哈哈,不知道大覃的女人和咱们仙罗的女人有什么区别……是不是别有一番风味,哈哈!”
一阵放肆下流的笑声,此起彼伏。
岳红衣回头恶狠狠地盯着他们,她隐约知道一些他们口中的一些放浪行径,她爹曾经收藏过一套《韩熙载夜宴图》,里面就画到韩家畜养家伎的场景,据说六幺舞因此传世。
那些人还在肆无忌惮的说着:“不过咱们要先验货,不然谁知道买回去的是不是一个老太婆,搞不好干巴巴的,还不如家里的婆娘,那能有几个意思!”
“好嘞!”几个衙差高兴的摩拳擦掌道:“这就给各位大爷验货!”
红衣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小动物,奓了一身的毛,高声喝道:“不许你们碰我娘。”
她用求救的目光望着世子,这个萍水相逢的男子看上去并不像是个坏人,但是世子毫无反应,他双手环胸,冷眼旁观。
红衣登时明白了,世子是在等她点头,只有她妥协了,他才会出手相救。
她不再奢求世子帮忙,疾步奔到岳夫人身边。
由于她的脚伤的很严重,之前乳母给她裹了小脚,使得脚有些变形,再加上这段日子以来冻的厉害,脚上生了冻疮,一只脚伸出来真可谓是红肿青紫,五彩缤纷。又没有药膏涂抹,于是流脓的流脓,流血的流血,千疮百孔。
衙差们见状,故意脚下一勾,绊了她一跤,她一头栽到在地,眼睁睁的看着母亲被衙差们摁在漆红的柱子上一手扒了一件外衣,然后将领子从头颈扯到肩膀,露出一大片肌肤,嚷道:“瞧见没有?!虽说不是什么二八姑娘了,但细皮嫩肉的,各位大爷们价钱可别给低了。”
岳夫人泪流满面,咒骂道:“你们这些杀千刀的!老天爷会收拾你们的,你们这些杀千刀的……”
“还敢嘴硬!”一个衙差‘啪啪’对准岳夫人兜头就是两耳光,其后将她胸前的领口扯得更大一些。
厅堂里的男人们欢呼雀跃,手持各种器具敲着桌子起哄,乒乓作响,高喊道:“再低一点,再扯大一点,干脆把她扒光了得了,大覃的水土养人,咱们仙罗的娘们这个年纪都灰头土脸的,哪里来这一身白花花的好肉,来啊,让大爷们一次看个够。”
岳夫人涨红了脸,心如死灰的闭上眼睛。
岳红衣心急如焚,支起双肘撑着身子,一点一点往她母亲身边爬去。
衙差见她那副顽强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眼角瞥了一眼世子,见世子没有阻拦的意思,一脚踩在红衣的手上,狠狠地碾着她的手。
红衣压抑不住,‘啊’的一声痛呼,感觉手指头都要碎了。
岳夫人看了一眼女儿,她被几个衙差一人一条胳膊死死的钳制住,还有一个则伸手探向她的胸间。岳夫人一咬舌头,口中登时一股腥甜,一点点一缕缕的血迹顺着嘴角流下来。岳夫人对红衣道:“孩子——我的好孩子,你好好活着,娘只能陪你到这儿了。”说完,使出全身力气发了疯一般的,挣脱了衙差们的桎梏,奋力的一脑袋撞到柱子上,‘砰’的一声巨响,如同破瓜一般,是一种又沉又脆,裂开的声音。
整个大厅里环绕着红衣的尖叫:“娘——!”
岳夫人的身体顺着柱子慢慢往下滑,最后仰躺在地。
红衣扑过去,扑到母亲身前,双手忙乱的掩盖着母亲胸前的衣襟,一边捧着岳夫人的头,颤声道:“娘,娘,您能听到红衣说话吗?”
“您别丢下红衣一个,红衣还要和您一起回大覃找爹爹,娘——”
岳夫人的眼睛勉力的眯开一条缝,气若游丝道:“娘做不到了。娘实在是太痛苦了。也许是前半生跟着你爹爹过得太好了,所以老天爷要把这样的日子收回去。娘没用,娘也想一直保护你,可是娘不能让你爹死后还面上无光,所以对不住了,孩子。娘不得不抛下你一个人,娘……可以死,但不能受辱。孩子,对不起了,娘……没用……”
说完,岳夫人的双眼一闭,红衣抱着岳夫人的尸体仰头痛哭。
驿馆里天天发生这样的惨剧,对这些贵族来说,早就习以为常。
掏银子的大爷眼看着活生生的女人变成一具冰冷的死尸,顿觉无趣。
没人注意到楼板微微的响动,穿白衣的公子,双手背于身后,缓缓踱步而下,微微侧身,看到厅堂内发生的这一幕惨烈又荒唐的悲剧。
他眯着眼,居高临下的俯视所有人。
张放想要提醒主子不要多管闲事,但是一想到刚才兄长的下场,又把话给吞了回去。
淳亲王不同于别人,面上亲善,骨子里透着一股弑神般的凛冽之气,他说一不二,就像刚才,前一刻还好端端的聊天,下一刻就要了你的命,他表面看起来和风细雨,殊不知你可能早就触了他的逆鳞。
红衣泪眼朦胧的抬头,就见到白衣的公子朝她走了过来,她泣不成声,也顾不上那么多,宛如看到救星一般,扯住来人的袍子,求道:“哥哥,我求求你,救救我,救救我娘,我求求你了,我给你做牛做马,你救救我娘,救救我们。”
白衣公子叹了口气,蹲下身来探了探岳夫人的鼻息,又摸了摸颈部的动脉,怜悯的望着她摇头道:“对不起,我帮不了你。”
“哥哥——哥哥!”红衣扯住他的袍角不松手,“哥哥,我求求你,我求求你帮帮我,没有人可以帮我了,他们——”她哭的语无伦次,指着在场的所有人道,“他们都不是人,他们草菅人命,这里根本不是人呆的地方。我娘,我爹,他们什么都没做错,为什么要我们承受这一切……”她说到这里,突然她像是意识到什么,松开了李元琅衣袂的一角,连声抱歉道:“对不起哥哥,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弄脏了你的袍子……”她很害怕,这些达官贵人她一个都惹不起,他们都高高在上,弄死她就像踩死一直蚂蚁,她胆怯的伸手欲将李元琅的白袍擦干净,可是自己一手的血,越擦越脏。她无助的坐在那里,不知所措,满面都是泪水:“我不是有意的,哥哥,你不要生气,我真的不是有意的。”她跪地磕头,“哥哥,我求求你,你带我走吧,我求求你了,我求求你了。”
李元琅看着自己衣襟下摆的血手印,居然没有生气,反而问道:“你说是申国公府的人害了你全家,你可有证据?”
岳红衣颓丧的抬头,喃喃道:“证据?我们家的药材还没进宫,怎么能是我们的参出了问题?我们家世代皇商,祖祖辈辈的教训就是一定要守规矩,讲诚信。哥哥你相信我,我从小跟着爹爹哥哥整理药材,就连我都知道,药有七情配伍。”红衣喉中哽着泪,一边努力的背诵道:“分别是单行,相须,相使,相畏,相杀,相恶,相反——相须,譬如说大黄与芒硝一起,可增强攻下泻热的效果;全蝎与蜈蚣同用,能平肝息风、止痉定搐。黄芪搭上茯苓,是相使。顾名思义,是以一种药为主,另一种药为辅,能令黄芪补气利水的功效事半功倍。相畏,即受彼之制也……我还知道很多很多,哥哥,我可以一一背给你听,真的,你相信我,连我都知道的事,我们家绝没有可能弄错。再说了,调查总需要个时间吧,可事发至今不过数日,已经定案为我岳家谋逆,为什么?我岳家放着好好好的皇商不做,与宫里无冤无仇,我们为什么要害太皇太后!”岳红衣哭诉道,“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证据,我以为我说的就是证据,可是有谁听?有谁听……”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俯身抱住岳夫人的身子不撒手,明亮的双眼犹如云雾遮月,再没有光彩,原本一颗浑然天成的宝石就像被磨过了一般,只剩下模糊而粗粝的涣散。
第8章 零落成泥 传说中的断掌
李元琅伸手探向腰际,发现帕子不知不觉间丢了。
张放见状,知情识趣的递上一块帕子,李元琅蹲下来捧住岳红衣的小脸,轻轻的替她擦干眼泪,可是越擦,眼泪越多,待脸擦了大半,他惊讶的发现,这女孩儿生的极其好看,要是就此沦落贱籍,还真的是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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