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如道:“贵族女子和伎女不一样,我曾经被叫到闵维仁大人家里去为闵小姐量体裁衣,可是你知道闵小姐是怎么说我的吗?”
福如的脸上露出一丝不甘:“我费了那么大的心思,熬了几个通宵为她赶制。她不但不道谢,还说我的这些设计不伦不类,简直是对传统的侮辱。”
我对她说:“您身份尊贵,可是您要参加的是世子嫔择拣,当然要成为全场最瞩目的焦点,所以希望您像花儿一样绽放。”
“结果她听了勃然大怒,直接把我赶了出去,好生数落了我一通,说‘本小姐是闵氏的女儿,宗族女子,你把我打扮的像花蝴蝶一样招摇过市,岂不是降低我的身份?你的这份心思,还是留着去给云韶府的女子做衣服吧……她们才适合你’。”
红衣同情的望着她:“没想到,你竟然是因为闵闺秀的一句话,就被赶到了这里。”
福如无奈道:“没办法。在仙罗,贵族就是天,我们是地底的泥。更何况那还是左领议政家的千金啊,未来的世子嫔,听说是中殿娘娘内定的,她的话自然是举足轻重,不过也多亏了她。”福如‘嗬’的一声,环视满屋子她亲手缝制的衣裳,“算是柳暗花明吧,多亏了她我才有今天,在云韶府站住脚跟,才能让更多人知道我张福如的手艺比之宫廷御用的尚衣也不遑多让。你知道吗,现而今有多少贵族太太和千金小姐暗地里都到我这里来做衣服?她们表面上装的比谁都清高,其实恨不得男人对她们趋之若鹜。所以谁说我只适合给伎女做衣服的?衣服只要是美的,能将一个人衬托的更美,为什么要拒绝?”
“不错。”红衣点头道:“心中有佛,所见即佛。心中有鬼,遍地魑魅。闵小姐虽然是世家女子,但自恃身份,随意玩弄他人的命运,委实盛气凌人。对了,依你看,闵闺秀真的能成为世子嫔吗?”
福如歪着头想了一会儿,道:“长得还算清秀,但也只是清秀,不如烟秀好看,更不如宝镜,无非是身份比她们高而已。”
福如仿佛想到了什么,禁不住得意一笑:“就是因为有她这种迂腐又自视甚高的女子,才会有那么多男人跑到教坊司来寻欢。毕竟这里才有他们真正想要的女人。谁也不想回家对着一个面容肃然的女人,告诉你这也不对,那也是错的,教书夫子似的喋喋不休。”
“听你这样一说……”红衣努了努嘴,“我觉得这个世子嫔,悬!”
“可是闵大人是中殿娘娘的表哥,闵闺秀从小和世子一起长大,亲上加亲,一定会入选的。”福如的神情略有些怅惘。
“那么大王呢?”红衣蹙眉,“既然是中殿娘娘的族人,就属于外戚。大王对此不管不顾吗?世子呢?世子总不能任由中殿娘娘随意摆布吧?”
“不知道。”福如回答,顺便拿出一块她为红衣量身定做的粉色丝巾送给她道:“喏!这是我专门为你做的,你记得把她带上,不然烟秀看见了你的脸,会嫌弃你的。”
红衣看着她,感激道:“多谢。”
作为烟秀最低等的婢女,红衣基本上见不到烟秀本人,每天只是负责拿了烟秀穿过的衣物送去给别人浆洗,然后熨烫好之后再拿回来,跑跑腿而已。直到有一天烟秀要出门,偶然瞥见瑟缩在角落里的她,便指着她问:“你是谁?什么时候来的?”
红衣道:“回烟秀姑娘的话,奴婢刚到这里不久,只负责姑娘身边一些琐碎的小事,姑娘没见过不奇怪。我叫红衣,如果有伺候不周的地方,还请姑娘多担待。”
红衣说的滴水不漏,这些话以前都是她的丫鬟说给她听的,现在轮到她活学活用了。
都说由奢入俭难,可红衣并不觉得有什么不习惯,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沉湎于昔日的辉煌不能自拔,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
母亲要她好好活下去,就是要她向前看,与其浪费时间哭哭啼啼,不如抬头挺胸的做人,这辈子兴许还能找到一个机会堂堂正正的回到大覃。
烟秀看她口舌伶俐,年纪又小,不由心生警惕:“为何以纱巾覆面?”
——不会又是梅窗安排人在她身边偷师吧?因为相貌较好怕她嫉妒刁难,就故意拿面纱覆着好挡煞。
烟秀的眉头微蹙,她看到了红衣的眼睛,那是一双很特别的眼睛,又圆又大,眼角微微上翘,虽然故意耷拉着眉目,但总有一股子掩饰不住的神采飞扬。
烟秀冷笑道:“把面纱取下来。”
红衣绞着手道:“姑娘,奴婢不是有意遮遮掩掩,实在是太丑了怕吓到姑娘,求您看了以后不要赶我走,我一定会尽心尽力的服侍您的。”说着,噗通一声跪下,“我发誓会伺候好姑娘,请姑娘不要嫌弃我。”
烟秀今年已经二十五了,是云韶府里最出名最当红的艺伎。
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就连达官贵人来了,她只要不喜欢,照样拒之门外,岂容别人说一个‘不’字!
一个习惯了颐指气使的人,红衣卑躬屈膝的态度让她很受用,但她依旧要红衣把面纱摘下来,喝道:“不要让我再说第二遍,否则就给我滚出去,不单是我的幽兰阁,给我直接滚出云韶府。”
福如来了也替红衣帮腔:“烟秀姐姐,她是和我睡在一起的,我可以作证,她真的很丑,你看她的手都用布包起来,那上面都是一粒一粒的疙瘩,特别吓人,大夫给她吃了很多药,都不见效。您就发发慈悲,不要和她一般见识了。”
烟秀一听更生气了:“你们把一个有病的人放到我身边来,也不怕把病传给我?”一边问旁边的丫鬟平时红衣都干什么活,听到她碰了自己的衣物,更是满脸怒容,尖声道:“你们还让她碰我的贴身衣物,你们是要害死我啊!你们存的什么居心……”
“不会的,姑娘。”红衣连连摆手:“我这个病不会传染,我只是吃坏了东西,伤了皮肤,羞于见人罢了。”
“那你就把面纱取下来证明给我看。”烟秀抬着下颚,“我可不希望再养一只喂不熟的白眼狼在身边。这样的人,云韶府里多了去了。”
她口中的人,摆明了说的是宝镜,大家都心里有数。
宝镜的伽倻琴一直弹不好,换了几茬老师都无济于事,梅窗便安排她到烟秀身边去偷师,结果被烟秀发现后,闹到梅窗跟前大吵了一架,差一点就要离开云韶府,后来不知和梅窗达成了什么交易,最终留了下来。毕竟宝镜没有出师,还不能独当一面,云韶府没有了烟秀这块活招牌,等于没有了客源。
红衣蹲在地上,磨蹭了一会儿终于把面纱取下来了,抬头直面烟秀。
烟秀看的呆住了,脱口道:“你真的有病啊?”
红衣可怜兮兮道:“奴婢说的句句属实,真的没有骗您。”
烟秀不满的撇了撇嘴:“居然安排了这么一个垃圾货色给我,我身边伺候的人都要干干净净的,像你这样的人——”烟秀指着她,“不配。”
“求姑娘你不要赶我走。”红衣佝偻着背,搓着双手跪地哀求道:“求姑娘您大发善心不要赶我走,我除了这里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
“人人都说宝镜心地善良,你可以到她那里去呀!”烟秀讥讽道,“宝镜可是云韶府的明日之星,很有前途的。”烟秀的声音柔媚入骨,可惜说话句句带刺,听起来十分刻薄。
“姑娘说笑了。谁不知道这云韶府都笼罩在姑娘的光辉之下。”红衣道。
烟秀轻笑一声:“你嘴巴倒是很伶俐。”说着,带着一行人往外走,马车已经在府外等候多时。
烟秀走到一半,看着门口愣愣的红衣催促道:“还不跟上?”
红衣赶紧小碎步上前,烟秀又挥了挥手道:“离我远点儿,晦气。”
红衣又退后一步,躬身道:“是。”
直到烟秀整理完毕准备要上轿,才招呼她过去。
红衣走到烟秀身边,不明所以的望着她。
烟秀朝天翻了个白眼:“你是不是傻呀?我总不能白养一个闲人吧?”然后指了指地上,示意红衣趴下,又吩咐近身侍婢道:“以后那些小凳子就不必带了,这等粗活专门留给她吧。”
红衣霎时明白过来。
烟秀是个伎女,她对大人物们百般讨好,自然要从别的地方找补回来。
红衣的心中五味杂陈,但还是忍着屈辱跪倒,她双肘支撑着身体,脑袋点地。
烟秀哼的一声,脚踩在她的背上,轻巧的上了马车。看红衣还匍匐在地,她用手挡着帘子,讥笑道:“这才像样嘛!以后我出门,你都要如此服侍我,省的弄脏了我的鞋子,反正你也碰不了我的衣服,给我垫脚底正好。记住了,你脏了,我的鞋都不能脏。”
“是。”红衣颤声道。
目送烟秀的马车离开,福如才敢气愤的冲上来:“实在是太过分了!”说着扶起了红衣,安慰她道:“烟秀以前也不是这样的……”福如叹息道,“她也是因为……因为宝镜,谁都知道,行首大人打算培养宝镜接替烟秀,烟秀心里气不过。”
“但是我跟你说……”福如四处张望了一下,与她小声耳语道,“我也给宝镜做衣服,宝镜的人很不错,起码比烟秀好相处多了。要不,我去帮你和宝镜说说,咱们以后一道跟着宝镜?”
红衣面无表情,好相处?
谁到了烟秀那个位置都不会好相处的。
宝镜与人为善,不过是暂时的,是为了将来铺路。
她看了一眼福如天真的表情,强颜欢笑道:“我没事。”
“我不想别人说我是墙头草,连一点苦都吃不了,何况烟秀也没有把我怎么样,只是一点小事,这些都是我作为奴婢的本分。”
福如面上的神情一僵,觉得红衣有些不识好歹,支吾了一声道:“那随你。”
第12章 阴差阳错 她以为自己一身傲骨,我偏要……
烟秀和梅窗一前一后到了绥德大夫府,陪在座的大人们一起看戏。
烟秀十分不解的问梅窗:“那丫头是怎么得罪你了,要这么整治她?”啜了开口茶,不满道:“还要让我来做这个恶人。”
梅窗看着那些脱掉官袍后笑的放浪形骸的士大夫,淡淡道:“这丫头也吃了不少苦了,可就是不识时务!她以为她一身傲骨,我就偏要把她踩得粉身碎骨,这样她才会知道她今天得来的东西有多么的不容易。”说着,斜了一眼烟秀,“怎么?狠不下心?我只是想教会她天下没有免费的好事这个简单的道理。”
烟秀撇撇嘴:“我有什么,我多了一个人差遣,有什么不好。”
“不过话说回来,你的那两个小丫头,真是挺会使小心眼的,尤其是宝镜,惯会躲在背后兴风作浪,看来不多久就可以出师了。”
梅窗叹道:“她呀,本以为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谁知道却是鱼目混珠。现在的童艺,真是一届不如一届……”
“做我们这一行的,光是懂得讨好别人和背地里使一些鬼蜮伎俩是不会长久的。所谓艺伎,最根本的还是‘艺’,否则云韶府以后用什么来维持声名,她又凭什么赖以生存。单是伽倻琴就练了这么久,还只是七窍通了六窍,我没有办法之下,才让她转攻舞蹈。可是听训育妈妈说,也没什么起色。”梅窗的脸色肃然的有些冷酷,对烟秀道:“这是我给她的最后一个机会了。等到她疏拢的那一天,我要你使出全部的力气去对付她,她仗着自己年轻貌美,以为将来可以无人匹敌,可她若连你都比不过,我也不会再在她身上花任何力气了。我们云韶府不要一个一无是处只会分开两腿躺着的废物。”
烟秀‘嗯’了一声,眼里燃起一种久违的斗志。
自那以后,烟秀进进出出都会拼了命的使唤红衣。
比如鞋子脏了要红衣趴下来用袖子替她擦干净,被大人们灌酒喝多了怕吐的到处都是,就要红衣用手接着,用衣服捧着……常常弄得红衣满身污秽,脏臭不堪,旁的人都看不下去了,挺同情她的。红衣却始终毫无怨言,照单全收。
烟秀躺在榻上,指着红衣醉醺醺道:“你真是贱呐,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么贱的,简直就是天生做奴婢的命。即便是我的出身不好,我也知道自己不能轻易弯腰?难道你的母亲没有教过你做人的道理?真是没家教的野丫头。”
红衣可以忍受别人对她的百般羞辱,但绝不能接受别人说她的母亲。
她噙着泪道:“让我这样做的是姑娘,说我没教养的也是姑娘,敢问姑娘到底要我怎么做才会满意?”
烟秀‘哈’的一声,支起身子:“终于发脾气啦?”
“我就等着你发脾气呢。”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一直在装蒜,你这样的人,你自己照照镜子!”烟秀的手指几乎戳到了红衣的脸,“你的眼睛到处宣誓你的争强好胜。你不是那种会委曲求全的人,看清楚你自己吧。”
“如果我真的有争强斗勇之心……”红衣抬头直视烟秀,“那么在不久的将来,烟秀姑娘你恐怕在云韶府连立足之地都没有。”
没想到一向逆来顺受的小红衣居然顶嘴了,其他女孩儿们登时吓得噤声,瞠目结舌的看着她和烟秀,然后杵的远远的,怕被误伤。
烟秀也是一愣,气的差点咬到舌头:“你——你说什么!你敢这样和我说话?还要让我没有立足之地?笑话!你一个又丑又笨的胖丫头,有什么资格说要把我逼得没有立足之地?你凭什么!”
“烟秀姑娘。”红衣道,“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凡事都要给自己留一点余地。”
烟秀大发雷霆:“好啊,你那么厉害,那你滚啊,别吃我赏的这口饭。”
烟秀冷笑,“我手上有的是常做的客人,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弄死你都易如反掌。你蝼蚁一般的奴隶,敢和我叫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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