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正是大晌午, 热得厉害,太阳晒得人影都缩成一团小小的黑色。
苏净禾左右一看,哪里有什么守着的人,多半轮值的到了这个时候都去躲阴凉了。
才走这一路, 苏净禾也觉得头发有点发焦, 浑身燥热, 连忙指了远处一棵树, 带着小孩们去树下乘凉。
看着正当中天的太阳,就是苏净禾自己也有些怀疑起来。
明明天气这么晴,一朵云都看不见,真的会下雨吗?
左右的学生也在七嘴八舌议论:“好大太阳,书上说的是不是不准?应该不会下雨吧?”
有个年纪大点的煞有其事回答:“苏老师不是说, 书上写过, ‘尽信书不如无书’,意思就是书上写的也不一定全对,要挑着信。”
又有人问:“那我怎么知道书上哪句话能信,哪句话不能信啊?”
“我爷爷说的, 夏天的雨跟我的脸一样,说哭就哭了,你们现在看着太阳大,说不定一会真的就有雨了,书上不是说‘午后有强雷雨’吗?现在算不算午后的?”
苏净禾听着这群毛孩子你一句我一句, 心中更是焦急。
她仔细研究过这篇课文, 是国家气象站里头的一个资深研究员撰写的,内容跟知识层面上应该不存在什么问题,但是凡事总有偶然,万一今天就是偶然呢?
如果下了雨, 来不及收谷子,大队里头人人吃亏。
可是如果不下雨,将来再按教材教孩子们的时候,她也有点觉得不能服众。
然而招队长不在,她又着实不想越级去找公社书记,免得本来是小事,最后变成了大事。
苏净禾正在这里犹豫,抬头一看,却见村口远远有几个人走了过来。
等他们离得近了,苏净禾又惊又喜,连忙喊:“二哥!”
居然是聂正崖领着几个壮劳力一起回来了。
她迎上前去问道:“二哥怎么忽然回来了?”
聂正崖答道:“勘察队划出来的规划线要穿山,队里打算炸石山,怕板车不够装,车不走碎石块,让我们回来拿车。”
他见苏净禾带着一群孩子在这里,问道:“中午这么大的太阳,怎么跑出来外头晒?热不热的?”
苏净禾连忙把宝塔云的事情说了,解释道:“我本来是要去找招队长,只是他又去修路队了,一下子找不到人……也不知道书上的准不准,我不敢乱说……”
又指了指后面的一群小孩:“我就想着先带点人过来,如果真下雨,好歹离得近,能收多少算多少,要是没下雨,都是小孩,也不会有什么事。”
聂正崖只思忖了一下,四处环视一圈,没看到应该在这里轮值的,就回头叫来一个人:“小赵,你去看看队里今天谁当班,把人喊过来。” *
另几个跟他回来的人听到苏净禾说的话,也纷纷抬头去看天,却都是有些狐疑的样子。
其中一个忍不住上前几步:“我看这日头火这么好,正适合晒谷子,哪里像是要下雨的样子?是不是书上说错了?”
又说:“倒也不是信不过你家妹子,只是大队里晒谷子都是看过日子的,招队长的岳父佬马工你们知道的吧?看天看了几十年了,队里回回晒谷子都会问过他,他那个人最小心不过,说没事,那肯定没啥事了,现在要是赶着收起来,最后雨又没下下来,岂不是白费工夫?”
“大中午的,太阳毒得很,有那点功夫,不够折腾的!”
“也知道净禾妹子是好心,可要是不下雨,你这好心别人未必领情啊!”
一时左右人都应和起来。
上万斤的谷子,晒起来麻烦,收起来也麻烦,不是一句话说收就能收的。一二十号人都要花不少时间才能干完的活,多这一番动作,就等于凭空多了一倍的工作量,摊到谁头上都不乐意。
聂正崖却没有理会他们的话,而是问苏净禾:“这是不是气象局的朱院的文章,叫《看云识天气》的?”
苏净禾点头:“是那一篇,上回二哥也看过的。”
聂正崖这就不再迟疑,对着另外几个人说:“你们先去找板车吧,我跟小禾带着这些孩子先把谷子收起来,一会你们过来找我。”
那几个人愣了一下,面面相觑。
其中一个问:“正崖,这哪里像是要下雨的样子啊!一路回来,你看到的,哪个村子不是在晒谷子?真有雨,难道谁都看不出来,就你们那书上看得出来?”
聂正崖就解释道:“朱院是气象局的专家,他本来就是我们省的人,四十年前就在金陵气象学院毕业了,研究天气一辈子,后来还建了国家气象研究所。”
他语气很肯定:“朱院写出来的文章肯定是没有问题的,早上净禾也仔细辨认过了,确定没有看错,要是真有问题,我也不让你们为难,也不叫队里其他人辛苦,自己来管收谷子的事情,如果真的没下雨,明天我请个假回来帮着把谷子再摊出来……”
聂正崖这话一说,那几个人就无言以对了。
他又催促说:“你们先去办事吧,队里还等着我们拿推车回去。”
说完,又转向苏净禾:“我看这时间都快一点了,既然说是午后,如果真有雨,可能说来就要来,不等了,我们先把谷子收起来吧。”
又同那些学生说:“今天出力帮忙收谷子的,改天我去镇上给你们买紫皮糖吃,做得多得的多,铲干净一块地给五颗糖!”
他这话一出,下头半大不小的学生个个都欢呼起来,甚至没等苏净禾交代,就跟飞也似的窜了出去,一个两个去抢推板,也有人扑着去拿撮箕,简直跟过年了似的。
那几个跟着聂正崖回来的壮劳力互相看了几眼,忽 * 然有一个人站了出来,把袖子一挽:“反正送了推车过去也不着急用,无非是早晚半个小时的事情,既然净禾妹子跟正崖你们两个知识分子说要收,那就先收谷子吧,早点收完早点了事!”
他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一群娃娃兵顶什么用,天都黑了也不一定收得干净!”
这人一出来,其他的人也跟着表了态:“一起干吧,人多搞得快!”
也不等聂正崖跟苏净禾说什么,就往晒坪中间去了。
看着晒坪上一群人顶着毒太阳,热火朝天地收谷子,苏净禾不免有点忐忑,问道:“二哥,要是没下雨……”
聂正崖摆手:“要是没下雨,那就是我看错了,没什么,到时候跟招队长说一声,买点吃的给他们发一发就行了,多大点事!”
他有心想让苏净禾在树下躲阴凉,但是也知道现在小孩都出去干活了,没道理剩下她一个躲懒,想了想,把头上的草帽取了下来,又将水壶里的水湿了随身干净帕子,把草帽里面擦干净,往苏净禾头上一戴,柔声说:“小心点,你身体弱,别中暑了。”
苏净禾露齿一笑,把那帽子反手轻轻扣回了聂正崖头上:“我不怕晒,我又晒不黑,二哥才要小心呢,你一晒黑脸就没以前俊了!”
她一边说,一边笑着也往晒坪中间跑。
几十号人里头虽然大部分是没定性的小孩,但是人多力量大,又有大人带着干活,十来分钟之后,还是把晒坪上的谷子收了一半。
这时边上才终于有人姗姗来迟,问:“你们做什么,早上才摊好的谷子,我就去了个茅坑……”
聂正崖放下手里的推板走了过去,刚要说话,就见后头又来了七八个人,当先一个就是招海生,后头的却是马娟兰。
原来苏净禾走了之后,招海生也不肯再留下来跟老夏家的人一起坐着,借口要去找招春平,匆匆往外跑。
他妈马娟兰拦不住,只好一路跟着他拉拉扯扯,不住劝他回去。
除了这两个,先前给聂正崖叫去村里喊人的那一个也带着人回来了,两边在半路撞上,凑成一队,正好往这里出来。
马娟兰一走近,看到晒坪上一群撒丫子满地跑的小孩,个个满头大汗,还有些现在应当在修路队干活的人居然也拿着推板收谷子。
她虽然不知道原因,却晓得肯定跟苏净禾逃不开关系,顿时火从心气,只是碍于面子不好骂人。
偏偏就是这么巧,今天轮班看谷子的人居然是赵金莲。
她被叫出来,看到晒坪上已经快被收了一半的谷子,脸都绿了,还不等其他人说话,已经一个箭步冲上前,喊道:“你们做什么!才晒好的谷子!”
有个离得近的就跟她解释:“怕要下雨,就先收起来……”
那人话还没说完,赵金莲就往他脚边呸了一口,抓着他的肩膀,指着天说:“你看,你看,哪里有什么雨??你 * 当这老天下雨是你这个懒人屙尿,说来就来啊!”
又问:“谁说的?”
那人只好交代:“是净禾妹子跟正崖看了书上……”
赵金莲听到这两个名字,已经是新仇旧恨算在了一起,也不用再问了,插着腰就往前头走,边走边骂骂咧咧:“谁说要下雨的??我一大早起来摊的谷子,说收就收,招队长都没说收,你们又算哪根葱!”
后头跟她一起当班的人也跟了上去。
招海生匆忙跟了上去,劝道:“净禾妹子也是好心,真要遇到下雨再收就来不及了……”
马娟兰看这儿子拦都拦不住,心里火气愈盛,几步上前把人拦住:“关你什么事了?你外公说的话你都不信,倒是肯去信个黄毛丫头??”
第35章 他觉得自己好像得了病……
聂正崖身形高大, 贴身的上衣尤其显出肌肉,赵金莲眼睛尖,不敢去找他麻烦,扫一眼就找到了苏净禾。
她几个快步冲上去, 指着狼藉一片的晒坪:“怎么地??你卖了广生他媳妇的工作, 又还广生没了事干, 这几年在外头使劲说我们一家的坏话, 现在又冲着我来了??”
“辛辛苦苦晒的谷子,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收,你怕不是吃饱了撑着来找我麻烦!走!我们找大队长评理去!”
马娟兰听到这里吵闹,已经走了上来,却是难得地站在了靠近赵金莲的这一边, 语气也有些谴责:“小禾, 你这事情做得有点过了,我都跟你说过不用收,我爸看过天,今天没有雨, 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执拗!”
她一边说,一边指着顶上的大太阳:“你看看这个天,哪里下得出雨来?”
赵金莲阴阳怪气:“有些人就是爱折腾,别人都忙得屙屎屙尿也没空,就她天天拿着书端着架子在屋子里坐着, 雨淋不到, 太阳晒不到,闲得发慌,怪不得在这里可劲摆弄人!你看她那脸,城里的闺女都没有这么白这么嫩, 惯的她的!”
看到马娟兰在自己边上站着,赵金莲本来还刻意收着说话,毕竟按着从前的经验,这个大队长的媳妇从来是向着苏净禾那边的。
然而马娟兰一开口,就把赵金莲都吓了一跳。
“净禾啊,本来是因为你要教村里小孩读书,这才特地给你了个库房会计的活,大白天的,你不给他们上课,带着孩子在外头满地乱跑,这不好交代吧?你是不想做这个老师了,还是不想当那个会计了?”
马娟兰的话绵里藏针,比赵金莲厉害多了。
一旁的招海生急急插道:“妈,你在这里瞎说什么!”
他不说话还算了,一说话,马娟兰就更恼火了,转头喝道:“什么时候你妈说话,也轮得到你在这里管了?”
赵金莲最擅长挑拨离间,一下子就看出来了点名堂,笑着对招海生说:“海生,你妈还能管事,你不操心她,在这里操心外头人干嘛?”
几个人在这里 * 站着,一旁动手收谷子的人却一直没有停。
赵金莲走出去几步,大声喊:“做什么,做什么!谁让你们收的!趁着现在大太阳,还不赶紧晒出来!”
苏净禾刚要拦住,聂正崖已经从后面走了上来:“婶子、伯娘,是我叫他们收的,我看早上有宝塔云,怕是要下雨……”
这话再一回戳到了马娟兰的心口上。
她转头看了一眼儿子,见招海生傻傻站着,急得一头一脸的汗,简直气得太阳穴都一抽一抽地疼。
早两年的时候,招荷花得了苏净禾卖的工作,虽然也是花钱买的,但是也承他们人情,这几年没少照应。
可随着时日越长,聂正崖跟苏净禾在小尾村待得越久,做的事情越多,也在村民里头越有存在感。
上回公社里选大队长,居然有好几个代表在大队长的选举票上投了“其他”,另外誊了“聂正崖”三个字上去。
幸好大家都觉得聂正崖年龄太小,不合适这么快做大队长,而招春平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众人看在眼里,才让他勉强通过一半的票数。
可大队长选不上,用不了多久就要选小队长。
这一回的小队长推举的人选初定是招海生跟聂正崖两个。
自己儿子这么老实,怎么玩得过对面的聂正崖?
马娟兰看聂正崖不过一句话,七八个壮丁,几十个小孩就都老老实实按照他说的做,也不管头顶那么大太阳辛苦干活,也不管压根没有一丁点雨水的样子,再一对比只会急得团团转,也不怎么会说话的二儿子,真心是无话可说。
然而她却是一点都不愿意让他这么顺风顺水的,当即问道:“正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不是不知道,早上苏净禾来找我,我已经跟她说过了,今天不下雨,谁知掉她还是要来这里瞎折腾,你纵着她折腾人就是算了,还在这里带头,你是大队长吗?你是书记吗?你凭什么让大家伙……”
马娟兰的声音一句比一句高,质问的味道一句比一句浓,引得周围人人都忍不住看了过来。
她说到气头上,伸出手朝着天上的太阳指:“你看这个大太阳,哪里像是要下雨……”
然而就是这么巧,当马娟兰说到“下雨”两个字的时候,原本亮得刺眼的太阳却是刹那间暗了下去,几乎是一瞬间就躲到了后头的一片白云里。
那白云肉眼看着转了黑。
随即,几乎是同时,天上“啪啦”一声震耳欲聋,惊雷声由远而近,又“轰隆隆”地拖了长长的一道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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