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菅只是看她一眼,没有出声,低头吃了起来。
春桃一边大快朵颐,一边斜着眼看旁边那个小的懵懵懂懂地吃着她挑剩下的,心里慢慢就有了底气。两个小傻子凑了一块,一会再来个老糊涂,还不是都要任她摆布。
吃过早饭后,春桃打发了甘草去厨房送饭盒,自己带着明菅去书房。
去的路上,明菅听着春桃咕哝,知道了一些温家的状况。
温府老太爷有四子一女,除了阿菅的亲爹外,还有一位三爷早早地夭折了,只有大老爷和二老爷子女双全。大太太手段厉害,虽然大老爷有拈花惹草的毛病,又一个接一个的姨太太娶进了门,但这么些年只有一个生下了个姑娘。二太太则棋差一招,肚子又不争气,到至今只有一个女儿,反倒让两个姨太太分别生下了一子一女。这样算起来,温府里连上初来乍到的明菅在内,共有四位小姐。
温家小姐们上课的书房离明菅的院子不远,不一会功夫就来到了书房附近的檐廊下。
几个丫鬟正坐在栏杆上嗑着瓜子小声聊天解闷。
春桃朝屋里看了一眼,问道:“女先生呢?”
其中一个丫鬟脆声道:“听说今天家里有事,要晚一点来,三位小姐正在里头习字呢。”
另外一个快言快语地问道:“怎么就你一个人把她带来了,今天是第一天来上课,怎么着也得让人跟先生说一声呀。”
春桃撇嘴道:“府里出了事,三姨奶奶每天忙还不够,还哪有心思管她呀。要不先让她进去坐着,等女先生来了咱们再和她说。”
几个丫鬟面面相觑:“这可说不好,我先进去跟里面的小姐们说一声。”
明菅她们看着进去问话的丫鬟很快又出来,招手让她们进去。
偌大的书房里摆了三张小书桌,各坐着一个女孩,正转头向她们看来。
大的那两个看着有八九岁,最小的一个才两三岁,旁边还跟着个奶娘模样的年轻女人。
“她是谁?”
问话的是一个穿桃红绸袄的小女孩。
她虽然还小,但生得很是粉面桃腮。皮肤雪白,眉眼娇俏灵动,是个十足的小美人胚子。只是一双丹凤眼傲气极了,看着就不好相处。
春桃连忙赔笑道:“回大小姐的话,这位是刚回来的三小姐,今天来跟您们一起念书。”
小美人冷笑一声,二话不说,抓起一旁的茶盏就往明菅身上扔去,嘴里还喊着:“走开!我才不要跟乡下丫头一起!”
明菅眼疾手快,抓了一旁瘦小的甘草躲开了,茶盏直直地砸在春桃的胸口上。
滚烫的茶水迅速透入了衣襟,留下一团褐色的污渍,烫得春桃嗷的一声大叫起来。
屋里顿时乱成一团。
很快有人就跑去告诉了三姨奶奶。
来人报信时,梅珊正好在三姨奶奶这里喝茶,听到消息后不由得挑了挑眉。
三姨奶奶听了叹了口气道:“说起来见宛这孩子也是可怜的,她娘生她的时候难产死了,大太太的手段你也知道,虽然抱给了姨娘教养,但哪能管得住她呢。见宛这般高傲难容人的性子,以后只怕要吃大亏的。”
一旁的丫鬟知情识趣道:“想来是三小姐初来乍到,大小姐有点认生,所以才会这样。”
三姨奶奶沉思了一会,才道:“不然这样吧,今天便算了,以后把她们的课分开。见宛她们学这个,就让三丫头学别的。等以后日子长了,再慢慢试着让她们一起上课。”
“四妹妹,”三姨奶奶转过头来看她,“恐怕还要劳烦你走一趟。初来乍到,如今又和见宛起了争执。你算是这府里与她最亲近的人,还是我们一同去去看一看吧。”
梅珊起身道:“姐姐都这样说了,我走一趟便是了。”
等三姨奶奶和梅珊赶到时,却发现书房里的情形和她们想象得大不相同。
惹事的温见宛正在低头练大字,只是一只左手始终背在身后,脸上似乎还残留着泪痕。另外两个小女孩也安静地趴在桌子上习字,连她们进来都不敢抬头。
靠窗的座位处又多了一张小桌,明菅正坐在那里拿着毛笔笨拙地划拉着,身后站了个穿旧翠竹蓝布罩衫的女子,偶尔纠正她握笔的姿势。
听到传来脚步声,对方一抬头,恰好看见双双进门的梅珊她们。
三姨奶奶客气道:“齐先生来了。”
齐先生微微颔首,歉意道:“抱歉,今日在路上耽搁了些时间。”
她面庞白净,五官尚称得清秀二字。只是脸上未施脂粉,站在明艳动人的梅珊旁边,就愈发显得和她身上那件浆洗得发白的蓝竹布罩衫一般寡淡。
三姨奶奶对齐先生的客气是有缘由的。
齐先生原来也是淮城本地一大户人家的女儿,但出嫁没多久,家里便渐渐地败落了。她嫁的那个人又整日对她拳打脚踢,她不堪忍受,最后毅然决然地和男方离了婚。
虽然如今在外面已经大谈什么婚姻自由、男女平等,但在风气保守的本地,女子离婚还是一件丢人的事。齐先生的兄嫂觉得没了颜面,不肯接纳她,她便索性当了女先生,靠着教大户人家的女孩子读书习字为生。
起初这差事并不顺利,人人都怕请她到了家里,又教唆得家里的女孩子也学了歪风邪气。可她还是想法设法地找着了第一份差事,过了一段日子,人家家里也没闹出什么事,她又教得好,天长日久地别的人家也慢慢忘了这事。
更有些开明的家庭,听说齐先生懂的多,还请她到家里给女孩子们讲一讲外头的事。
一旁的丫鬟走上前来小声地跟三姨奶奶交待方才事情的经过。
温见宛摔了春桃一身茶水后,一群丫鬟这才反应过来,上前拦着温见宛。
但温见宛素来脾气大,虽然人小小的,但连丫鬟们都怕她几分。她们不拦还好,一拦反而又激起了她的火气,拿着砚台、镇纸不由分说地砸。
眼看书房里就要乱成一团,齐先生恰好赶到,先是问清了事情的经过,然后拿出戒尺敲了温见宛十几下手心,直到她疼到捱不住认了错,便让人收拾了书房,让四个小的好好练字,这才有了刚才三姨奶奶她们进门的一幕。
第七章
三姨奶奶一边听,一边缓步走到见宛身边,拉起她的一只小手一看,只见整个掌心都是红通通一片,虽然没什么大碍,但显然齐先生并未留手。
温见宛抬起一双眼饱含期望地看着三姨奶奶,可等了一会只见她叹着气摇了摇头,吩咐人道:“还不快去拿药来给小姐涂上。”
三姨奶奶对齐先生道:“见宛年纪小,一时有失礼之处,先生勿怪。今日下课后望先生留步片刻,我有要事相商。”
温见宛顿时露出失望之色,对齐先生又多了几分畏惧。
齐先生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
三姨奶奶向明菅道:“昨日是我考虑不周,还未带你见过你的姐妹们,你过来。”
她先牵着明菅来到刚才扔茶盏的小美人面前。
“这是你大姐姐,是你大伯的女儿,名叫见宛。”
小美人温见宛哼了一声,把头别过去。
她又牵着明菅的手,来到另外一个穿着竹青色褶裙的小女孩身前。
这一个虽然不如前一个好看,但也生得清秀。她眉眼细长,面容文秀,有几分羞涩腼腆,见了明菅过来,便柔柔地对她歉意一笑。
明菅勉强牵动了一下嘴角,还是没能笑出来。
“这是你二姐姐,是你二伯的女儿,名叫见绣。”
三姨奶奶牵着明菅的手,来到最后一个面前。
“这是你小妹妹,也是你二伯的女儿,今年才四岁,名叫见瑜。”
明菅只见奶娘的怀里抱着一个精致的小人,看着软软的可爱,很招人疼。她乌黑的大眼睛眨巴了两下,正好奇地看着面前的明菅。
正当三姨奶奶准备牵着明菅回去时,从开头到现在一直不说话的小人突然开口道:“这人长得好黑呀,像鬼一样。”
童言稚语,天真无邪。
众人再看一眼明菅,纷纷笑了起来,书房里顿时充满了快活的气息,就连刚才一脸傲气的小女孩都没忍住大笑起来。
明菅紧紧地抿着嘴角,将所有情绪都藏在了眼底。
虽然在来的路上梅珊让明菅整日捂着少见太阳,如今她比起在平桥村那会,已经肉眼可见地白了一两分。但是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贵小姐们自然还是没法比。
她眼角的余光瞥到旁边似乎有一个人没有笑,一看正是齐先生。她眉头微蹙,看着反倒比明菅这个被取笑的人还不高兴。
众人笑了一会,这才停下了。
三姨奶奶温和道:“既然都已经见过了,这几个小丫头就麻烦先生多费心了。我们便不在这里打扰了。稍后等课业结束,我让人来请先生一叙,还请先生切莫忘了。”
齐先生把她们送到门口,才折返回去,继续看着明菅她们练字。
才一走远,梅珊一脸狐疑地问道:“你找齐先生有什么事?”
三姨奶奶微笑着看她一眼:“去我院子里再说。”
梅珊今天去三姨奶奶院子喝茶可不是一时心血来潮,而是有意要去旁敲侧击地打听一下这次温家出事的原因。她回来只晚了两天,已经错过了要紧的时候。虽然这事温府已经暗地里传了个遍,但从下人们口中得知的,总不如问过三姨奶奶。
等两人坐下,三姨奶奶先接着之前的话茬,道了一遍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这一次还不是什么生意上的对头,不过是二老爷在酒桌上与人的几句口角。二老爷事后酒醒还没当回事,但对方是一位少将家的小舅子,难免年轻气盛,便挑唆了姐夫施以颜色。一直到温家的货物被扣押,二老爷派人去打点也不肯放行,这才察觉出不对,忙不迭地找远在上海的大老爷出个主意。
幸亏大老爷及时发电报通知了温老太爷,求他老人家想个办法。温老太爷拖着病体给昔日的一位故交写了信,又备了厚礼,两方坐下来说和,这才算平息了此事。但货物滞留逾期已定,得罪了不少大主顾,此番还是伤了不少元气。
梅珊听了若有所思道,很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异常:“这和齐先生有何干系?”
三姨奶奶继续娓娓道来,温家此番虽然伤筋动骨,但总算有惊无险。但出了这么一遭事,难免让人心里有个疙瘩。
多年以来,温家的生意早已遍及大江南北。虽不说故交遍天下,但生意场上的人脉极广。这一次不巧碰上了个愣头青,便被吃得死死的,给温府的老爷们极大的触动。若是温家在上头有自己的亲信,这次又何必如此被动。
自打十几年前皇帝退了位,这世道一天乱过一天。城头变幻大王旗,谁也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虽然外头的人嚷嚷着新思潮,但温家的老爷们对这些玩意谨慎得很,也让家里的少爷们去上海的洋学堂念书,可终究没能下得了决心,赶一赶当下留学的大潮,更不用说家里几个女孩子了。
如今老太爷年事已高,另外两位老爷又要打理生意,自然是指望不上了。唯一能指望的,便是小一辈了。男孩子打算送出去留学,至于女孩们——
三姨奶奶温声道:“依着咱们老太爷的意思,家里的这几个女孩子,也不能只学女红了事,还是要把她们送去外头见见世面才是。现在的青年人都喜欢什么新思想,让她们多见识一下,日后也好说亲事。”
梅珊笑吟吟道:“是这个理。男人嘛,难免都假正经。既要相貌不凡,又想身段出挑,性情温柔贤惠能帮着打理家事还不够,最好要谈吐风雅,能帮他们做那红袖添香的美梦。”
她话说得直白粗俗,颇为难听,三姨奶奶佯作没听明白,叹道:“老太爷的意思是,上海那边大太太也忙,更是没空教养她们。不如托齐先生帮个忙,带着几个丫头送到香港咱们家那位姑奶奶身边。她如今年纪也一天天大了,始终连个孩子都没有,把家里的女孩子送过去,也好给她当个伴。”
梅珊轻笑一声:“咱们那位姑奶奶确实是没个亲生的孩子。不过我可听说了,她在香港的日子可舒坦着呢。虽没有亲生的儿女,手底下养的几个女孩子个个都知情识趣,又有一堆追捧者,比电影明星还风光几分。”
三姨奶奶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含笑不语。
温家那位远在香港的姑奶奶闺名唤作静姝,是温老太爷唯一的爱女。早年嫁了个闽地的富商,没两年那富商老死了。那老头子无儿无女,留了一大笔遗产给她。温静姝受当时的新思潮影响,一扭头跑去了香港,在那里买了别墅孀居,结交名流。她当年生得貌美又伶俐风趣,在上层圈子大出风头。
说得好听,温静姝是香港社交圈炙手可热的一号人物,说得难听,便是交际花。但交际花也便交际花了,人家也算是见过世面的,教几个小丫头片子还是绰绰有余。
有意思的是,把家里的女孩送去这样一个人身边教养的温家。
想到这里,梅珊忍不住掩口轻笑起来。
……
梅珊和三姨奶奶闲聊时,明菅正在书房里练字。
明菅的这双小手,从小到大拿过套船的绳索,提过杀鱼的刀,有劲得很。却从没摸过毛笔这么细又精巧的物件,拿笔的姿势笨拙又小心翼翼,生怕手上一用力,就把它撅折了。而且笔头的毫毛那么柔软,在墨池里吸饱了墨汁,一点在纸上就是黑乎乎的一团。
齐先生站在她身后耐心地指导着,好半天明菅才能划出一条清晰的笔画来。
她看着看着,冷不丁一把握住笔杆用力一抽,却抽了几下都未曾抽出,不由得皱眉对转头看过来的明菅道:“你执笔的手太过用力,这样写字非但费力,还拘限了你字的格局。”
明菅默不作声地看了她一眼,这才放松了手上的力气,低头继续在纸上笨拙用力地划拉着。
她笔下的线条横冲直撞,就连弯折都带着一股斩钉截铁的意味。
身后的齐先生不由得摇了摇头,这小女孩才多大的年龄,性情就已如此刚直执拗。
她正想着,衣角被人怯生生地牵了两下,扭头一看,就见温见宛扭捏道:“先生我练大字写得手疼,能不能让我歇一会。”
齐先生点头颔首:“去吧。”
温见宛得了应允,立即开心地跑去拉另一个座位上的温见绣:“走吧,我们一起去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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