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子舟的认知里,如果是作者本人,应该说上一两句譬如“终于出版啦!感谢大家支援!”的话,或者乾脆呈上一段小作文表达一下稿件付梓的心情;如果是推荐朋友的书、或者自己喜欢的书,那至少应该介绍一下基本内容,或献上几句美辞,可他当时只给了一张封面图,连文案都没有写。
王子舟经历了一番查证,才确认,他释出的那本书,就是他自己写的。
顶着一个与真名和微博昵称都无关的笔名写的。
为什么要偷偷写作呢?
王子舟虽然也用笔名译书,但她在带着自己本名的个人简历里,是一定要清清楚楚把每一本译作写上去的,她连合译的、尚未出版的都不会放过。
陈坞的做法恰恰相反,他在躲避这个笔名与自己的连结——他作为作者的身份,是面向熟人世界保留的秘密。
王子舟放下手机,捞乾净了碗里的拉面。
又喝了一大口的碳酸饮料。
吃饱喝足,她从帆布袋里翻出钱包,把店员新给的集点卡塞进去,于是看到了躺在钱包透明相簿夹里卡着的那枚百元硬币。
只是还这一百日元的话,其实不难。
四十分钟前,在对方过马路的时候追上去,装作凑巧,说“你是住在东竹寮的那位同学吗?昨天我拿了一只茶叶蛋,但是没付钱,你还记得吧?”然後把硬币塞给对方,就结束了。
或是更早之前,在东竹寮拿了茶叶蛋上楼,马上取了钱包下来付掉,就结束了。
但她没有这么做。
隔着梶井基次郎的那本《柠檬》,看见他眼睛、认出他的瞬间,王子舟其实想说——
这就是我一直窥探的那个人啊。
你最近写了新书吧?
——《小游园-III》。
我读过了。
你签了海外版权代理合约吧?
我接到了试译的邀请。
合作的中方编辑说,小专案,报价很低。
其实再低都会有人接。
只是,质量未必可靠。
何况它,很难翻。
你写了太多中国古代妖怪。
两千字的试译摘录稿里,就有八个。
提高价格去找日本母语译员,未必行得通。
于是问到了中方代理。
有没有合适的译员推荐。
编辑问了我。
接还是不接呢?
如果试译不合格,还要白做工。
我犹豫不决,正好就碰见你了。
我以前都没发现你住在东竹寮。
世界真小,真凑巧。
我兴奋到脸热,在那一瞬间。
好像有非常多要说的话。
不过我一句话也没说。
还好没说。
不然要吓到你。
不然你会觉得我情商超低。
这一百日元,是窥视接续到现实世界的梯子,我想留着这架梯子换个方式观测你,我可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变态。
王子舟想着,合上钱包,装进帆布袋,走出了拉面店。
第02章
「千字100元」
译者不需要认识作者。
多数时候连沟通也无必要。
译者通过文字揣摩作者的创造,基于个人理解与偏好,用一种全新的语言传译作者的表达。最终的结果,作者往往也不会看到,或者说,即便拿到区别于原语种的外文样书,即便读得懂外文,原作者也很难体会母语读者面对这个崭新文字时的感受。
表达的宿命就是遭遇误解,中间再闯进来一名译者,被误解的概率简直陡升——译作是叠加了两次表达的高风险物种。
译事三难,即信,达,雅①。
王子舟很清楚自己的水平——只是追求准确,就已经很费劲了。
她未必没有更高的追求,但用明显高于自身当前能力的要求来强迫自己,看起来好像“很求上进”,其实是一种贪心。
贪心会把创作者拖进地狱。
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因为不满意。
“我想写成的”与“我能写出的”,永远不是同一种东西。
这对译者同样适用。
王子舟现在就很贪心。
快一周了,她也没有做完这份两千字的试译。
试译稿是从《小游园-I》中摘出来的,和三年後的《小游园-III》比,能看出作者文风的微妙变化。《小游园-III》是相对更成熟的作品,《小游园-I》当中则有非常明显的探索痕迹——好像作者自己也不太清楚到底要怎么写,凭藉直觉和一种古怪的偏好就这样写下来了,就是这种“不确定感”,让译者苦恼。
王子舟高中就开始学日语,虽然她自觉有一些学语言的天分,但日语到底不是她的母语,她在日本生活的时间与经验也很有限——将日语转换成母语文字,因为最终的输出是母语,只需要理解日语内容,仰仗多年的母语使用经验将其本地化就好;反过来,将母语文字转为日语,因涉及到了非母语的应用问题,难度大大增加。
理解与应用,是两个层级。
许多人看得懂非母语着作,但很难用非母语写作,就是垮在了应用上。
王子舟过去做中译日,从没碰过小说这个体裁。
她给博物馆做展览翻译,给杂志做访谈翻译,甚至还帮人翻译过传记,但它们的共性是文字风格并不强烈,在翻译的过程中,王子舟从没有为风格和调性发过愁——
小说不同。
文绉绉的志怪小说如果翻译成轻小说风格,很要命。
抛开大量的专有名词不谈,《小游园-I》最大的问题是半文不白。它明明讲的是一个发生在现代都市里的故事,叙述风格却与时代背景严重错位,除此以外,故事中90%的角色都呈现出一种难以捉摸的不稳定性——角色与不同的角色对话时,甚至也使用不同时代风格的语言。
在更换表达语种的过程中,如何精确保留原文中这种故意的错位,让她非常恼火,以至于完全进入到一种非理性的状态里,甚至想要隔着萤幕杀掉作者——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这个周五,她因为生理痛昏睡了一下午,起来的时候天快黑了。夏季昏红的太阳压在天际线上,浮躁的气息四下升腾,屋子里却是冷的。
王子舟甚至坐在床上打了个哆嗦,随後关掉空调,起身开启了阳台门。
周身毛孔在燠热的空气里舒展,身体彷佛解冻了一样。
醒过来了。
她趴在栏杆上望向鸭川,隐约看到有人在钓鱼。
真是令人羡慕的悠闲。
王子舟忽然决定放过自己。
才两千字的段落,她为什么要强迫自己在这几天就给整本书的风格定调呢——区域性先做漂亮了,以此拿到专案,之後再细细琢磨不行吗?
勿求不可足之慾。
踩着截稿日,王子舟做完了试译。
她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包括注音、译注、标点,仔细得堪比高考交卷。
邮件发出去之後,王子舟觉得能拿到这个专案的可能性只有五成。
尽管对方给的报价这么低,在这个价格区间的非母语译员里,她的能力也许可以排进前20%,但她没有那么大的把握。
有一种自信称作“心里有数”——从小学到高中,无论考试、比赛、干部选拔、评优……就算最终结果还未发表,她也不会为此胡乱担心,因为觉得那百分百就该是自己的——大概是一种优势心理吧,潜意识里认为其他人太菜了,也没有太多不可控的因素,所以笃定。
但这种优势在离开那个小镇、进入J大之後,变得不那么明显,王子舟经历过仰望别人的巨大落差之後,心态也变得保守谨慎。
曾经的优势,反而成了一段必须淡忘的经历。
如果你还停留在过去的语境中,只能说明你现在不行,王子舟是这样告诫自己的。
人的成长伴随着边界的触碰,摸不到边界的,只有小孩子。
只有小孩子会这么以为。
十八岁之前,王子舟都是那个小孩子。
现在她已经不会说百分百的事了。
王子舟第一次为结果忐忑,是在高考结束、还没放榜的那个夏天。
考完总觉得哪里不对,最後真的就是不对的。
她到现在都清晰记得那一年的语文作文题,分别引了丰子恺、赫胥黎、菲尔丁的三句话,让结合上述材料写一篇不少于800字的文章。
王子舟写完才觉得自己好像离题了。
好在那年数学卷看着简单但坑巨多,不少人最後的成绩远低于估下来的分数,王子舟小心翼翼避开了所有的坑,反而拿到了她高中三年来最好的数学成绩,加上理综和外语考得不错,自选模组也拿到了满分,其实总分和预期比也没有差很多。
班主任说她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王子舟却觉得那只是天赐的侥幸。
不太熟的远亲长辈听说放榜了,打电话过来表示关心,一问总分,再问重本线,便说:王子舟发挥得不错嘛!
她爸妈就在电话里说:发挥得不好,语文考砸掉了,可惜了!
没什么好可惜的。
人总是因为结果达不到预期而觉得可惜,但预期只是预期,剩下的部分就是留给人不安的悬疑内容,谜底不可能总被猜中,无论它亮出来什么,都只能接受而已。
父母的可惜,只是虚荣。
对面的亲戚又说:还可以的嘛!上Z大总是没有问题的,王子舟来杭州的话到我家吃饭呀!
王子舟不喜欢杭州——
因为那些发达亲戚。
最後一路北上,去了江苏。
那是她人生第一次去到省外。
对一个浙南人来说,江苏是毫无疑问的北方。
在那座介于苏南和苏北之间的江苏城市里,王子舟接二连三地开始遭遇那种“为结果而忐忑”的时刻——考证等分、优本专案的选拔、面试诸如此类。
一到这种时刻,她就会在梦里与那道作文题重逢。
“丰子恺:孩子的眼光是直线的,不会转弯。”
“赫胥黎:为什么人类的年龄在延长,而少男少女的心灵却在提前硬化?”
“菲尔丁:世界正在失去伟大的孩提王国,一旦失去这一王国,那就是真正的沉沦。”①
那道有关童心、有关纯真、有关成长、有关成人世界的题目所要传达的,与她在考场上对题目理解的偏差,彷佛形成了一种预判和隐喻——少年时代关于未来的预期,对应到现实本身,注定离题。
于是她不断地反刍那道题目。
现在她又做起那个梦。
在交了试译稿等待答覆的日子里。
只要做了这个梦,第二天的心情就会变差。于是接连几天,王子舟都没有独自待在家,而是一反常态,带上电脑去学校研究室里坐着。
也挺好,这样可以省下家里的空调费。
不做稿的日子,她就写论文,不然就去文学研究科的图书馆找资料,晚上和博士学姐一起去百万遍吃饭。回到家实在不想碰论文了,就翻开新买的书来看。偶尔碰到觉得有意思的书,她会主动写书评、做试译片段,发给国内合作过的出版公司编辑当作选题参考。
当然,参考大多数时候是不会被采纳的,就算碰巧编辑也很喜欢,还会遇到各种不可抗力——版权拿不到啦,题材不适合啦,等等。
经历过几次“快要成、但没成”的打击後,王子舟反而看开了——既可以读喜欢的书,又可以做翻译训练,还能在编辑面前刷好感,放平心态,等待那个偶然降临就好了嘛。
为了躲避“忐忑不安”,名为“降低预期”的来客,自那个夏天起以保镖的身份住进了王子舟的营地。
好霸道的露营客,老是看到它紮在那里的帐篷。
刺眼得很。
这家伙凭什么打着保护我的名义紮营在此?!
王子舟偶尔也不服气。
想要把它撵走。
但舍不得人家带来的防御。
只好容许它继续待着。
王子舟如此想着,在烈日当头的正午离开研究室,骑车去便利店买吃的。
没什么胃口,她在冷藏柜看了半天,最後只拿了一个饭团。
走到收银台准备结账,手机震了一下。
新邮件。
王子舟飞快点开,在一堆套话里一眼捕捉到了おめでとうございます(恭喜),立即转头把饭团放回架子,换成了一盒有菜有肉的丰盛便当,甚至还去饮料柜里拿了一罐可乐。
突如其来的食慾。
外面晴空万里,地面、屋顶、车子都闪闪发亮。
王子舟骑上车,沿午後安静的巷道飞驰。蝉扒在树上高唱着贺歌,路旁紫阳花在花期尾声热烈向她招手,风既热又燥,还很粗鲁,把王子舟的脸搓得滚烫发红。
回到学校停好车,从侧门进到文学研究科大楼,智慧手表说她心跳157次/分,後知後觉弹窗问她是不是在骑行——
王子舟理都不理。
她开启手机聊天软体,戳开一个叫“丁媛媛”的编辑,迫不及待发资讯:
“媛媛!我合格啦!感谢推荐!”
等她进到研究室,丁媛媛才回复她。
丁媛媛:知道啦,好好准备吧!
王子舟到自己的工位坐下来,心跳逐渐平复,脸也不那么热了。
她想了一会,往输入框里继续打字。
王子舟:媛媛,你有没有原作者的联络方式呀?
丁媛媛:小游园简体版是其他组的同事负责的,她那边应该有,我帮你问下?不过这个得徵求作者意见噢,有些作者怕烦可能不愿意给。
王子舟:情况是这样,我做试译的时候写了Query②,但是没发给日本那边的译审,因为我觉得问题好像还是集中在原文这边,能和作者确定一下最好。虽然最後我是跟日本那边签合同,但我跟他们提这个需求的话,他们还是要来找你们,太费事了,所以我才直接问你要了,麻烦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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