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不知道那里面装着“炸药包”。
王子舟又觉得有点好笑。
最後剩的一点敌意,也蒸发掉了。
“不沉。”驮经乌龟回道。
继续朝前走。
一前一後,进了校门,穿过那些陈旧的建筑,来到王子舟停车的地方。
王子舟去取车,他就在边上停下来。
王子舟把书包甩进车篮,被压得滞闷的胸腔里迫不及待逸出一口气,她深呼吸几口,推车出来——
看到他还站在那里。
王子舟心想,这是干什么?你们皇室还有这规矩,得目送首相离开吗?她飞快说了一声“再见”,骑上车就跑,陈坞却叫住她。
“等等——”
王子舟一个急刹车,单脚落地,转身看过去。
“你想去吃河豚吗?”
第04章
「行军策略」
河豚是什么玩意?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王子舟马上就想起自己半夜气得睡不着发的那条微博——警报声登时拉响,他回关我了吗?看到我的微博了吗?什么时候?!
先别管,想想现在要怎么回。
王子舟左脚蹬地、右脚踩在单车踏板上,侧着半个身子,回头看着烈日下面目不清的对方,潇洒应道:“改天再说吧,我今天的活还没干完。”
好,不错,任何事情绝对不要当场拍板,回家再想。
她连回应也不等,握紧把手,左脚搭上踏板,右脚往下一踩,飞驰而去。
寂静午後。
小路上人也没有。
京都的人都上哪去了?
王子舟彷佛进入了一个不真实的异世界。为了斩断这种不明确的感觉来源,她甚至半路停下来,翻出手机,开启微博,点开了粉丝列表——
往下一划,什么呀,根本没有回关嘛。
她又重新找到陈坞的微博,後知後觉地意识到,他的关注人数居然是——零。
也就是说,他谁也不关注。
没有人可以打破我的零关注原则,真是傲慢。
王子舟反而心理平衡了,只是稍稍有些不太确定——河豚到底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她直觉偏向于後者,对方在发现担当译员关注自己之後,顺手浏览了这位译员的主页。
喊她吃河豚到底什么意思?是赔礼道歉,还是挑衅她,抑或只是巧合?
她遇到不确定的题目,会暂时搁置去做下一题,毕竟答题时间有限,被绊住可不行。从早上到现在,她已经为这件事浪费了太多的情绪和精力,这让她产生了虚掷时间的不安感,一到家就抓紧下午的尾巴,在凌晨到来前,把PM派给她的一个访谈听译转写稿做完了。
王子舟在睡前开启了那个久违的线上共享文件。
像开启了一个隐秘的房间。
她离开几日,屋里不仅没有落灰,还多出了一些物件。
在她半夜气头上留的那段说明文字下面,是一行小字——
“抱歉,请按照您的想法来。”
王子舟滑鼠移上去检视编辑时间,是三天前的深夜。他明显是捕捉到了上一段文字里的怒气,才会给出这样的回覆。但其实现在回看,她那段留言的措辞本身并没有过分强烈的情绪,如果是不够敏感的人,也许不会察觉到其中隐藏着的咬牙切齿。
他就是个敏感的人嘛。
有什么好惊讶的?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王子舟从一开始就能感知到那个ID下面隐藏着的陌生内心世界,她也很清楚,这种认知不过是靠她自以为是的经验与直觉揣摩、想象出来的图景,实际如何,真的难讲。但她又能在那一片混沌与不确信的概念里,找到一点她笃定的东西——
对方一定是个敏感的人。
这大概就是一种叫作同类气息的东西。
所以,约她吃河豚,不可能是挑衅、讽刺她的行为。
王子舟决定关掉这个共享文件。
页面上却忽然游标闪烁——
她吃了一惊。
属于另一方的输入正在发生。
“明天”,停顿,“下午”,又停顿,删除“下午”,改成“傍晚”,停顿,“7点”,删除,改成“七点在”
………
王子舟屏息盯着萤幕,正期待那个表示场所的状语名词出现时,忽然一整条资讯都被删除了。
乾乾净净,什么也没有留下。
闪烁的游标也消失了。
我就不该点开这个文件!
王子舟这样想着,却言行相诡地在萤幕前又盯着那个文件盯了十分钟。
就在她意兴阑珊地洗漱完、躺下睡觉时,放在书桌上充电的手机几不可闻地轻震了一下。
已经躺在黑暗里的王子舟犹豫了三十秒。
这么晚了,不可能有什么工作找她。
换作往常,她肯定毫不在意地睡了。
可今天是怎么回事?我居然想去看一看。
她忽然鲤鱼打挺地坐起来,掀开空调毯下了床,拿起手机。
被点亮的萤幕上显示一封新的邮件推送。
“明天傍晚七点在四条高仓巴士站前碰头可以吗?”
意外,又没那么意外。
王子舟甚至能描摹出这种行为背後的逻辑路径——发邮件邀请会不会太过正式?那在共享文件里写吧;写在共享文件里对方会不会看不到?那还是发邮件吧。
于是有了这封邮件。
好合理的揣测,但也有自作多情的嫌疑。
她心中升腾起不可名状的窃喜的同时,也无法克服地给自己冠上了罪名。
于是脸上涌起来的笑也在黑暗中遽然消退。
“好的。”
她节制地回覆了邮件,然後放下手机,在黑暗里坐了一会。
喜悦为什么总是伴随着失落呢?我是个情绪不稳定、看起来莫名其妙的人吗?她侧头看了眼旁边黑乎乎的窗户玻璃,重新躺回到了床上。
接下来的一整个白天都显得有些漫长,王子舟下午五点多就完成了当天的工作计划。
到七点还有不到两个小时,她坐在电脑前一边轻敲桌面,一边思索。
王子舟从小就明白一个道理,常胜将军不打无准备之仗。
最初有这个概念,是因为小学时交的一个稍年长她的笔友。对方写信跟她说:“期末考试临近了,但没关系,本常胜将军已经擦好枪准备上战场了。”
那是王子舟第一次把考试和打仗这种紧迫、危险的事情挂上钩——不好好准备,别说取胜了,搞不好还要丢掉性命。这种概念所带来的威胁,从考试这个范畴蔓延开来,逐渐占领了她生活的全部领域。
面对重要的事,她一般不会紧急上阵。
若因准备不周战败,好一点的结局是,她这个常胜将军被革职流放,差一点的结局,就是乾脆在战场上死掉。
作为一个恐吓自己的高手,王子舟翻出一张A4纸,开始撰写今晚会面的谈话纲要。
什么样的话题是安全的?
学校?家乡?兴趣爱好?
王子舟没有头绪,于是她开启搜寻引擎,输入“初次会面安全话题”这样的关键词,跳出来的回答是“天气、交通、新闻、运动”,以及很不负责任的“社交嘛,夸对方就可以啦”——
真是谄媚。
民选首相用得着拍没有实权的皇室的马屁?
王子舟东看西看,浪费了大半个小时,纸上也记得乱七八糟。
她找到一处空白角落,画了个小小的思维导图出来。
Image
话题被分为三大类,即:无关紧要、只是用来调节气氛的,涉及到私人资讯的,以及业务相关的话题。在各大类之下,她又分了一些子类,最後一看,第一大类和最後大类根本没什么内容,中间却是满满一大块——好像她只关心中间那个涉及私人资讯的部分,其余两个都只是她打探时的掩护。
很合理,毕竟打仗也存在主次。
她将思维导图小心翼翼地从纸上裁下来——巴掌大小,仿若小抄。
这就是王将军的行军策略。
揣着这份行军策略,王子舟出了门。
从她家到四条高仓站,不过一公里多,实在近得很,于是走路前往。
天气预报说半夜有雷阵雨,才傍晚,空气里就浮动着一股不寻常的气息,躁动、急切,又不安。这条路王子舟平日常走,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没戴降噪耳机,她觉得这条路比以往任何一天都要喧嚣。
还有十分钟才到七点,于是她走得格外慢。
等待会焦躁,被等不礼貌。
提前到显得太殷勤,迟到又显出怠慢。
掐点抵达是最好的。
留意着时间,她在七点整走到了大丸百货前面的巴士站。
陈坞从马路对面走了过来。
谁也没有早,谁也没有迟。
对方和昨天一样,仍然是轻装而来;王子舟也没有夸张到再背负一个“炸药包”,她终于可以挺直脊背,轻松地与对方打招呼:“嗨。”
他也说:“嗨。”
选手在拳击比赛场外见面了,还是场外的风让人心旷神怡。
并排走在步道上。
就这样走了几十步。
警惕的王将军忽然回过神,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里?这样走对吗?”
说着掏出手机,打算开导航——
一张纸片被带出口袋,慢慢悠悠飘落到地上。
陈坞弯腰替她去捡。
杀头吧,陛下。
此人留不得了,王将军心如死灰地想。
惊涛骇浪一瞬涌来。
王子舟被吞没的瞬间,对方直起身,若无其事地把纸片还给她,将她从波涛中拽了出来——他甚至看都没看一眼。
捡起他人掉落的私人物品,不过度关注它是一种美德。
问“这是什么”,可以满足好奇心,却是很失礼的行为。
王将军逃出生天,把行军策略揣进兜里,将其握成皱巴巴的一团,竭力平复因惊恐陡增的心率。
智慧手表弹窗问她:监测到您在步行,要开启记录吗?
王子舟瞥一眼萤幕,心想:你可真是烦得很哪。
心率降到110次/分左右,就不再往下降了——毕竟还在走路。
“不用导航,很近。”陈坞说。
“嗯。”王子舟闷闷应了一声。
她还沉浸在劫後余生的情绪里,忍不住覆盘刚才那一瞬间。越是覆盘,疑心就愈重,非要得出个结论才罢休——会看到吗?不可能吧,字那么小,没有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看清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尽管理性的判断告诉她对方应该没看清内容,但还是有一个声音在不断挑衅她——
王将军,说不定哦。
说不定哦。
生性多疑的王将军咬牙切齿。
将军的手在裤兜里握成拳。
“你吃过河豚吗?”拐进巷子时,陈坞忽然问她。
“啊?”王子舟回过神,诚实地答道,“没有。”
她又反问:“你吃过吗?”
对方很平常地应道:“嗯。”
夜色完全照覆古都小巷,灯都是小小的、四散开的,不甚起眼,不像华丽的百货商场,顶灯密集铺开,弄得像白昼一样明亮。
王子舟觉得自己也像这小巷一样黯淡,她莫名其妙地接了一句:“浙江不怎么吃河豚,你们那里会吃河豚吗?”
“嗯,江苏很多地方可以吃到。”对方仍然说得很平常。
“怎么吃呢?和日本这边应该不一样吧?”
“放秧草红烧,或者什么也不放,清汤煮就很好吃。”
“秧草?”王子舟看他。
陈坞停下来,似乎想了想,回了她两个字:“苜蓿。”
“啊,是苜蓿。”王子舟恍然大悟。
“到了。”他说。
王子舟看到了那个不太起眼的方形店招,以及上面写着的“ふぐ”(河豚)字样。在她从小形成的认知里,河豚绝对是一种吃了会死的东西——影视剧里因为中河豚毒死掉的可不止一个——它和危险几乎划了等号,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趋之若鹜?因为鲜美。
但在王子舟眼里,所有需要冒着生命危险去体验的东西,都不值得尝试。
所以,哪怕她後来知道,原来河豚是可以养殖的,控毒技术也很成熟,吃了并不会死掉,她也不愿意去冒险。
哪怕概率低到可忽略不计。
她也总觉得自己会成为那个倒霉蛋。
来日本之後,路过很多次河豚店,但她从没想过进去吃一顿。
它也许真的很鲜美,但我克服得了那种诱惑。
我就是趋利避害科的状元,现在却稀里糊涂进了这家河豚店。事情为什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哦,原来是因为皇室喊我这个新晋首相吃饭。
罢了,同吃一锅鱼,要死一起死,怕什么?
店员指引的位置在二楼角落,灯光给得不足,倒是很契合古时候吃河豚的氛围——搞不好会吃死人,官府下令不准吃,于是偷偷吃。
偷偷吃。
王子舟坐下来,接过选单。
河豚料理,哪怕是普普通通连锁店,对穷学生而言,也完全称得上是高阶料理。三位数以下的菜品很少,可选的只有一些前菜、炸物和饮料。
王子舟想,都好不容易大着胆子来了,当然不能只吃这些,于是视线重回套餐的部分——
一万多。
还行吧,没有想象中昂贵。
是有点肉痛但可以负担的程度。
不过她没有直接点单,也没有说话,因为她根本不确定怎样才是对的——首先这顿饭性质很模糊,对方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约她吃饭?是因为感到抱歉而赔礼吗?那这顿饭是不是属于请客性质?姑且算是请客好了,那她作为客人又该如何做呢?从小受到的教导是,客随主便,主人给什么吃什么,作为客人绝对不能提出要求,即便主人请我点单,也不该点贵的;但後来又听说,太客气也是不行的,一味地拣便宜的点,会让主人觉得你看不起他,从而失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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