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印象吗?那些碎纸片。”陈坞问她。
“啊——”王子舟吃惊道,“帮我捡纸片的人,是你吗?”
那些被撕碎的纸片上布满着个人资讯,也许有那么一片——
正好写着她的名字。
“是吧。”他说。
王子舟在心里默默重复了一遍这声“是吧”,忽然品嚐到一种独属于过後思量的奇妙心情——啊,原来是你。我自以为多年窥探,对你了如指掌,却独独没有料到,在垃圾桶边上帮忙捡纸片的那只手,是你的。
如果那时候我抬了头,看你一眼,事情又会变得怎样呢?
不会怎么样。
奇遇不属于当时,只属于重逢。
所谓奇遇,所谓重逢,不是我在东竹寮见到你的那个晚上,不是我在Shiru Cafe与你说话的那个下午,不是我们在巴士站碰头的这个傍晚,也不是我们走进河豚店坐下来的那个瞬间,是当下——
煮河豚的火锅汤底散发出氤氲水汽,你坐在对面应了一声“是吧”,然後在店员的好心提醒下,把鱼肉安置进了汤底中。
只是当下。
因此,所有的假设,都不重要了。
空气里弥散着潮湿水汽,与外面的雷雨声彼此呼应,王子舟心头交织着一种平静又亢奋的矛盾情绪,最後融合浓缩成一句“真是巧啊”。
“真是巧啊。”她说。
“是很巧。”他附和,又说,“鱼肉好了。”
煮熟的河豚肉蘸上酱汁,进入口腔的刹那,王子舟终于对它有了改观——确实是滋味鲜美的食物。凉拌、生吃,各种花样似乎都不行,必须煮熟了,她才能感受到其味美所在。
我可真是头吃不来细糠的山猪,她想。
火锅之妙,在于其迅疾、热烈,不容迟疑。
鱼肉、配菜接二连三地下进去,很快就熟一整锅。热腾腾的水汽催促你赶快下筷,简直不给任何思考的余地。
锅里鱼汤汩汩,再把海苔、米饭和蛋液倒进去,搅拌开来等它熟,关火,分食,回过神,除了口腔里的鲜美余韵外,胃腹也迟钝地传递出了“饱足”的资讯——
危机四伏的一顿饭,终于走到了尾声。
期间也有零零散散的对话,听起来似乎与刚坐下时寒暄的那些差不多,但区别在于,心情与界限都不同了——
好像莫名撕掉了一层隔膜。
半路杀出的亲近。
它私密、特别,全部盘绕在“我们是认识的”那条既定事实之上,所以作战计划自动进入碎纸机,话题也变得信马由缰、随心所欲起来。
突然开始、突然结束,不管起因、不问後果,全仰仗直觉。
比如她问陈坞“东竹寮月住宿费多少”,陈坞说“5100”;
她问“寮里食堂好吃吗”,陈坞说“还可以”;
她问“你平时做饭吗”,陈坞说“工作日不做,周末偶尔会做”;
她问“工作日在哪吃”,陈坞说“寮食堂或者生协食堂吧”;
她说“生协啊,我都没怎么去过”;陈坞说“很便宜,可以去看看”;
又问“你来日本打过工吗”,他说“去过快销品牌的服装店叠衣服,你呢”;
她说“我打的都是线上的工”,他说“翻译工作吗”,她说“是的,但薪水不高”;
之後又聊到研究室的事情,说起某某专业某某同学在研究室用盗版软体的後续;说完,话题又猝不及防杀回本科学校,王子舟说自己在新校区的教室丢过书,但监控室的保安却说这是实时监控没法给你调,所以不了了之;陈坞则说我们数学系在新校区没有自己的楼。
王子舟自认和陈坞还不能算完全意义上的熟人,但仅仅是双重校友的这层关系,其实就足以让他们坐下来胡说八道了——人不得不进入集体,又靠集体获得标签与经历,这些东西在脱离了集体的外部世界里,让彼此互相识别。
这种天然的排外性时刻撺掇我们形成认同,很容易就会让人产生“我们是一夥人”的错觉。
但我们之间,不止这些错觉。
抛开校友关系,抛开几年前那至关重要的一面之缘,我们如今还是被架空的皇室与手握实权的民选首相的关系。
想到这里,首相开始思考另一件让她苦恼的事。
离开浙南小镇到江苏读大学之後,口袋里有限的生活费,让王子舟不得不对钱形成更敏感的认知。她从来不是为了满足物慾胡乱挥霍的人,也不是抠门得像葛朗台一样、只进不出的人。她可以在有限的预算里,把生活过到一种相对平衡的状态,但这也只限于她自己的吃穿用度,一旦被迫卷入复杂的社交关系里,她就立刻会感觉到犹豫和失衡——
约好了一起出去吃饭玩乐,总需要有人起身先去结账。
谁做那个起身的人呢?王子舟做过。但明明是需要大家分摊的费用,等她结完账之後,却总有人会忘记付给她,她又不好意思提醒对方给钱,被赖掉之後,王子舟常常会惦记这笔钱好几天。
她也很讨厌自己这样的斤斤计较,觉得如果我富有到可以不用计较这些小钱就好了,但一想到这些是她一整天的打工费,又觉得非常舍不得。
所以後来她再也不主动去结账了,但她也从不会忘记把自己的那部分费用转给结账的那位朋友,从不——
因为对钱在意,所以不会忘记。
每个和她吃饭的人,都可以放心地去结账。
我被别人有意或无意地赖掉过,我知道那是什么感受,所以我绝对不会赖掉你的——尽管她也明白,不是所有人都对一二百块钱这么计较。
同时,她对被请客这件事,也会感到不自在。
好像欠了什么。
得想着还回去。
麻烦,无穷无尽的麻烦。
来日本之後,同学朋友之间都很默契地AA,甚至分开结账,这一定程度上让她松了口气——轻松又公平,一顿便归一顿了,有下次再说。
但是此刻,又回归到这个问题上。
这顿饭到底算什么?
真的是请客吗?可其实,事情也没有严重到需要请客赔礼的地步。何况这顿饭对学生而言,并不便宜。她当然可以假装以为是被请客,等待对方结账就好了,但是,难道她要在厚脸皮赖了那一百日元茶叶蛋之後,继续厚着脸皮接受这一顿吗?
我去结账吗?
会不会拂人面子?
毕竟是对方约我到这里来的。
此刻她甚至想成为蒋剑照。
蒋剑照就从来不会为这些破事烦恼。
有时她拿到稿酬,和蒋剑照一起去吃饭。吃完,按习惯都是蒋剑照付钱,然後她再转给蒋剑照。蒋剑照这种时候就会说:“什么啊,你拿了稿费都不请客的吗?快去买单!”听到这种话,她不会感到被冒犯也不会觉得不乐意,反而很开心与对方分享这种拿到稿酬的喜悦。她甚至有些感激对方说出这句,免得由她来说“这顿饭我来请吧”这种有“炫耀”嫌疑的话。
可惜,她永远也没办法像蒋剑照那样心安、坦然地说出类似的话。
我太僵硬了。
因为长时间不吭声,陈坞问她:“你不舒服吗?”
“哦,没有——”她回过神,“我只是吃完容易犯困。”
“这里确实有些闷,先出去吧。”他说着转头招呼店员结账。
店员送来账单的时候,王子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上面放了一万日元——吃了不到两万,一人出一万,店员拿走两万找零,零钱平分即可,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合理的方式。
本民选首相,不占皇室便宜。
首相给完钱就若无其事地拿起手机,假装百忙之中浏览国家大事,完全没料到皇室递了两万日元。
只有店员觉得莫名其妙。
但宽容的店员什么都没说,拿走了三万,找回来一万多。
王子舟正准备拿零钱的时候,愣了一下。
“是我忘记提前说明这顿饭是赔礼请客,不好意思。”陈坞说完,拿走了所有的零钱,留下了孤零零的一张万元大钞给她。
王子舟只好把那张烫手的钱塞回钱包。
反覆思索过後,她将那枚百元硬币从透明照片夹里摸了出来。
“那这个还给你。”她推过去,“这个不是请客吧?”
陈坞拿起那枚硬币。
他没有把它塞进钱包,而是拿在手里摩挲。
“那我们——两清了?”民选首相天真地试探道。
陈坞似乎笑了,又似乎没笑,最後提起背包,说:“走吧。”
下楼到了门口,才发现是真的天真。
瓢泼大雨。
是打上伞也会被淋得一身湿的大雨。
不过空气倒是格外新鲜,王子舟贪婪地深吸一口,老老实实退回了门檐下。
门檐处挂着昏昧不明的灯笼,摇摇晃晃。
檐下避雨,从来都是很古典的情节。
天然的隔绝感。
潮湿、昏暗,又亲密。
这种难逢景况之下,好像更适合刺探一些私密的资讯,于是王子舟在深思熟虑之後,问道:“我看你在微博发了那个茶叶蛋和八百日元,你为什么那样拍照片呢?”
“哪样?”陈坞侧头垂眼看她。
“就是……”王子舟归纳道,“很规整,还刻意把饱和度和对比度调低了。”
“因为一致。”
“嗯?”
“这样放在一起,看起来比较整齐。”
“为了建立秩序感吗?”王子舟接了一句,侧抬头看他。
“我没有深入想过这个问题。”他如实回答,“可能吧。”停顿片刻又说:“真实的日常是杂乱的。”
“那又是出于什么原因要分享日常呢?”
他似乎想了片刻,拇指与食指则一直在摩挲那枚百元硬币。
王子舟留意着这种小动作,忽然听到他说:“自恋吧。”
“诶?”
“分享欲归根结底是一种自恋,不是吗?”
王子舟从来没听任何人对外人说自己自恋。
这太奇怪了吧?!
可为什么不能承认自己喜欢自己呢?
喜欢自己、承认自己,想要把那种自我欣赏和自我认可发表出来,难道是什么不可饶恕的过错吗?为什么要对这种表达感到羞怯呢?
王子舟疯狂回溯过往自己遮掩那种“自恋”心情的时刻。
明明认可自己,想说“我真厉害”,可最後还是变成了“我不够好”。
好奇怪的心情。
她呼了一口气,却感觉眼眶里填满了柠檬汁。
“雨小了。”他说,“你带伞了吗?”
“带了——”
王子舟赶紧收住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拉开帆布袋要找雨伞。可哪里有什么雨伞呢?翻来找去,只有一个细长的保温杯。
我的雨伞呢?
陈坞拉开背包递了一把伞给她。
“你怎么会带伞?”她以为他没带,甚至还在席间问过他。
“我没有说我没带。”
原来是我一厢情愿的结论。
“可你也只有一把吧?”
“我骑车回去。”
王子舟眼睁睁看他翻出了叠得整整齐齐的雨衣。
……
他穿上雨衣,轻拍了一下她的帆布袋,提醒式地催促了一句:“趁雨小,快走吧!”
说是拍,其实只是手指捱了一下。
王子舟愣愣怔怔低头看帆布袋,再抬头,对方已经大步流星地走了。
啊,走了。
大概是要去停车场取车吧。
王子舟开启那把摺叠伞。
很轻、又挺大的一把伞。手柄是塑胶的,没有那种用久了的粘腻触感,意外地很乾爽。
雨点噼里啪啦打在伞面上,像颇有节奏感的行进曲,引领着王子舟从小巷走到了大街上——
真是奇怪,在别人的伞下。
她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伞骨。
忽然,刹车声在外侧响起。
王子舟扭头看过去。
“你住哪?”他松开车刹问她。
“桥对面。”她说。
“那正好顺路——”他说。
诶?京都骑车不能载人吧?!抓到可是要罚款的!
他下了车:“陪你走过桥吧。”
第06章
「领地」
我居然以为他要载我。
太荒唐了,王子舟想,还好没把那句“京都骑车不能载人吧”说出口!但她还是扭头看了一眼自行车後座——什么嘛,没有後座。
救护车载着“嘀——嘟——嘀——嘟”声飞驰而过。
这是无论白天夜间、都最常听到的一种背景音。它有一种将人拽回现实的神奇魔力,让人沉沦在自造世界时,瞬间意识到这个世界上还有其他事情正在发生。
一旦回过神,现实的存在感就变得明显。
我的运动鞋好像进水了,因为脚趾头感受到了潮意;左手边的书店哗啦一声,忽然拉下了一半的卷闸门;雨声啪嗒啪嗒敲击伞面,节奏很是稳定;身後跟着一对日本人,一边走一边说说笑笑……
是再也寻常不过的雨夜,但又不太一样。
丧失了那种一个人走路时的自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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